始
永乐四年小暑刚过,连着下了几日的雨,整个建康城被笼罩在了氤氲的水气之中,镇淮桥西南的烟柳巷尽头那间尘封许久的店铺搬进了人。
牌匾还未挂好,只是铺子门口的一对灯笼上书有“苌棘堂”几字,渐渐融在水雾里的草药香气扫尽了连日以来的燥热。
她忆起初遇,也在这样一个闷热的夏季,还是长屏山脚下的一个小村落,如今已在酒旗风歌里遗失的食肆,那把酒言欢和许下的诺言却始终无法忘记。
江湖之大,遇到那么一位无论说什么不着边际的话都能接话的人又如此之难。天南地北,这么些年又是否有人如同当初你们之于我一般。
那是我之后的日子里一直回想的画面,恍如隔世。你举着杯,我模糊不清地说些什么,他把剑放在那家酒馆斑驳着刻痕的破旧桌上安静地听我们说话,但那些日子真是美啊。
这些年我也是苟延残喘地过着自己的日子,你们大概也顺应了天意活成他们期待的样子,然后把我们一起聊过的话变成深夜里辗转反侧时回想起的酒香。
不管怎样,那株玉泉我一定送到,还有告别时说君莫思归后还未来得及道出的那一句保重。
从搬回到建康城开始,我就不止一次地拿出那个金丝楠木锦盒,总想着找个合适的由头见她一面。但那件事就解决了我的问题,居然是他们先找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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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烟柳巷。
不像苌棘堂里未曾清扫过的样子,门口已被人仔细清扫过。
青石砖上细细地铺了一层松针,行人走过便不会轻易溅起水花,也不会将泥土带进店里去。
如今这样细心的店铺真是不多了啊,街对面的刘先生就在自家阁楼上如此想着。
降香黄檀的药柜立在墙前,每个小屉均用刻刀刻出药材名并用金粉描明。
小屉的边界是玄铁打造的拉环,细小不易察觉,但十分省力,也很精致。如果细看的话就能发现玄铁拉环上密密麻麻地划刻了不知名的纹路,严肃且无序地排着。
铺子左侧是供身患重疾的人躺着的漆榻,此时漆榻上睡着一个身着鹅黄色六幅月华裙,水色圆领对襟短衫的少女。呼吸轻浅,纤长的睫毛轻微地颤动,不点而朱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夏侯晚从东厨出来撩开帘子,绕过地上装满药瓶药葫芦的箱子,走到漆榻前拍拍少女的肩头:“箬浅,酉时已过,可要起了?”
被唤作箬浅的少女翻身从漆榻上坐起,眼睛却还未睁开,自顾自地说:“都说‘小暑黄鳝赛人参’,那便去吃红烧鳝段吧。”
说完箬浅睁开那双漂亮的眼眸,转向夏侯晚绽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露出带点狡黠的虎牙,像极了初夏荷塘边吹过的风,清爽且可爱。夏侯叹了口气走回东厨,开始腌制清早买好鳝鱼。
明明是个那么坚韧强大的姑娘,做起决定来像剑客杀人一般利落,面对危险又冷静得像头等待猎物的兽,平常日子里怎么会这样像只小猫温顺无害。夏侯晚不知道,有些人甘愿示弱,甘愿把柔软的一面毫不犹豫地展现出来,是因为信任啊。
当年若不是她,我会在年华正好的时候葬身火海,抱着我的锦衣华服,和那毫无用处的权势地位一起被大火吞噬。
可现在我是自由的,为了自由,也只是放弃了那个不像我自己的我,和拥有的那些东西而已。
说起来并没有不值得呢。
“夏侯,你在想什么?可是在怪我又把你带回这里?”箬浅从门帘里探进头问道。
“不,只是在感慨,年少时我的一生志向也只是想把儒学融会贯通从而引申到政事,但其实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夏侯望着远处的角楼出神,角楼黄琉璃瓦上的脊兽向天嘶吼,一如他不知何时曾望过的样子,然后又说,“其实现在看来,皇叔他做得比我好。”
箬浅看着夏侯失焦的眼神,忙转开了话题。
“说起来,明早是该找个丹青师傅给我们画块匾了呢。”
“不必,我自小学习书法绘画,子澄先生教过的……”
“我知道,但是,会被人认出来的。”
“也是,他们皆是因我而死,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