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现代白领，身上总不免带上几个符号性的标签，比如睡眠不足、黑眼圈、“月薪白领”、焦虑、想辞职开个咖啡馆、去西藏旅行净化心灵、养只猫等等。当然，还有工作的地方是格子间。
我原本不喜欢格子间，觉得像坐牢，甚至还不如坐牢舒服，因为每个格子里只有不到一平米空间，仅够转转椅子。
但今天缩在格子间里，我忽然觉得，这东西绝对是现代文明最好的产物之一——高高的隔板，能把整个世界挡在外面。
这么说是有点新文艺腔，近乎陈词滥调。但此时此刻，有这么个小地方让我静静待着什么也不做，真的感觉很安全，无论什么凄风苦雨都伤害不到的那种安全感。
说起来挺可笑的，或者说，在某些人看来，这根本不是事。刚才我到上司办公室送文件，他正跟隔壁部门的负责人冯女士谈话。确切地说，是他正指着电脑上什么给冯女士看，冯女士紧紧贴着他，俯下身子，事业线深不见底。她还冲上司甜甜地笑，嗲着声音说：“这些你决定就好了呀。”
冯女士有个俗气的名字，叫冯美丽，但她本人真的挺美的，而且特别有风情。日常我们不熟，只是天天能看到她踩着十厘米高跟鞋，噔噔噔地从走廊穿过，身材玲珑浮凸。她还常穿紧身连衣裙，张狂的F码大胸简直能把人的眼睛晃瞎。
公司里风传，她跟大老板有特殊关系，才被任命到重要位置。但她的业务能力的确强，销售业绩好得让人瞠目，年年排行榜TOP1。
冯美丽对下属很严格，像电影里那个穿普拉达的女魔头。不过这份严厉仅限女性，对异性则宛转妩媚，声音嗲，笑容甜，妖娆冶艳，公司里上到老总，下到二十岁的毛头小子，看到她都两眼放光。
当然，这里面也有例外的，比如，我的上司。
上司有个英文名字叫Michael，初听到时，我就想起了美剧《越狱》的男主角Michael的扮演者WentworthMiller，当时他就是我的男神啊！所以，我不免多看了上司几眼，这一看不要紧，我的心就被他吸引了。
当时，他正在办公室外跟人说话，头发修剪得很短，面部线条异常美好。穿套修身西服，身材好到爆，特别是一双长腿，跟模特似的，让人恨不能上去摸两把。
那时我刚到公司，还没跟上司见过面，问同事，这真的是咱们部门老大，有点太年轻了吧？同事说，老大其实不年轻，就是脸嫩，离过一次婚呢，有三十七八了。
这么大年龄了吗？看起来明明跟我的同龄人差不多啊。况且，作为中年人，他的身材保持得也太好了吧？
后来我才知道，他的确三十七岁了，比我整整大十二岁，我们俩同一个属相，都属猪。
再后来，我就不叫他老大，也不叫他Michael了。我有时候叫他老麦，有时候叫他亲爱的，有时候也叫他宝宝。
我和老麦并没有公开关系，不是我俩嫌对方丢脸，而是饭碗问题。
我们所在的这家KL公司是世界500强企业，有上百年历史，规章制度可谓完整，大到年初如何定工作smartgoal，年中如何对照完成情况调整计划，年末如何核对目标发放奖金，小到到出差住酒店怎么打流水单。
请客户吃饭前五分钟需通知（任何方式）顶头上司；超过1000块钱的请客费用要总经理批准（经济危机时临时添加规定）；吃盒饭要有发票；丢失门禁卡要个人花50块钱补；报销电话费必须区分公私；乘坐飞机要保留登机牌做证明等等，事无巨细，不厌其烦。
但有个虽然没写进规章制度，却十分严格的规定：不准有办公室恋情。
据说，过去有悄悄搞到一起的同事，结果要么分手，要么其中一方离职。我过五关斩六将，好不容易才进公司，当然不能因为谈个恋爱就离职。老麦就更不用说了，他在这家公司差不多十年才做到这个职位，哪里能轻易放弃？
所以在外人面前，我还是跟同事们一样，叫他老大。
老麦虽然离过婚，但因为长得帅，职位高，人又谦和，在公司人缘极好。不仅是公司，外面也有很多女人觊觎他。
时间长了，我对不能做他光明正大的女友非常不忿，所以他要对哪个女人稍好点，我就会吃醋。平时他倒挺注意的，跟大家保持礼貌距离。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居然肯跟冯美丽挨那么近。
况且，他挺不屑冯美丽的。
不是因为他清高，也不是因为冯美丽足以撼动他的地位，而是他不喜欢冯美丽的方式——冯美丽的单子，大多靠陪客户喝酒、坐客户大腿，以及一些不可描述的事情赚回来。说起来也算拼了命，但这份拼命，是建立在性别优势基础上。
相信无论在哪里，凭实力说话的人，总是多多少少有点看不起靠歪门邪道说话的人。老麦这种处事端方的，自然看不起冯美丽了。
正在这时，我远远看见冯美丽推开老麦办公室的门，走出来，老麦跟在她后面，面带微笑地跟她说着什么。冯美丽调情似地在他肩头拍了拍，一脸媚笑。
“婊子！”
我在心里一边咒骂冯美丽，一边有仇似的点鼠标。这时，有同事过来跟我说事情。
这同事跟我同一所大学毕业，是我的学长，身形瘦高，面目英挺，是公认的帅哥。
我站起来，撒娇似地跟他说话，还凑过去，几乎贴着看他手上的文件。同事挺意外，又不方便太直接推开我，我们保持了亲密距离大概两三分钟。
同事走后，我接到老麦的微信：“什么情况？”
“跟你学的呀，宝宝。”
隔了一会儿他才发信息：“对不起，我真没注意。”
“怎么补偿我？”
“晚上请吃饭。”
“饭谁没吃过？”
“还有礼物呢。巴黎带回来的。”
他上周去巴黎出差，昨天半夜才回来，我们都没来得及单独见面。
我不由抬头望了一眼他的办公室，透明玻璃间里的他，也正将目光投向我。
四目相投，我忍不住翘起嘴角，不出声地说了个“好”字。
老麦懂得享受生活，定的餐厅无可挑剔，东西新鲜好吃不说，还有乐队在旁边演奏。
钢琴手弹起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弹得还很不错，我不由仔细看了一会儿，才转头对老麦说：“这是爱乐乐团的水平，怎么沦落到这种地方？”
他知道我学过十年钢琴，还算懂点乐理，所以没怀疑我的判断，说：“这就是命运。”
我“噗嗤”笑出声，“没看出来，你还是宿命论。”
“年纪越大，越信命。”他笑盈盈地说，“谁能想到，我能遇到你呢？不信命都不行。”
是啊，当初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觉得我太年轻，着实犹豫过一阵。还好我坚持，当然还加上了一点点小小的手腕，才把他变成男朋友。
我才不信命呢，命运只负责洗牌，而玩牌的是自己。
“现在知道我的好了？”我故意眨着眼睛，可怜兮兮地说，“还以为你眼里只有美丽姐姐的大胸呢。”
不知为什么，听了这话，老麦突然不高兴起来，双眉紧锁，笑容凝固在脸上。
我还以为他要说，办公室恋情曝光了，我们要么分手，要么一个人辞职。
那一瞬间，我真的认真想了一下，到底是选择分手，还是选择辞职。但是，接下来，老麦跟我讲起了办公室政治。
他说，我们公司中国办公室一部分核心部门在中国籍总裁手里，另一部分则在一个美籍副总裁手里把控，表面看起来其乐融融，其实内里暗潮涌动。
照理说，美籍副总裁手里只是一些不重要的部门，对公司发展几乎没有话语权。但是实际上，中国籍总裁想做什么，美籍副总裁总有办法弄妖蛾子，致使业绩有相当一段时间停滞不前。
别看副总裁来自民风淳朴的美国，搞起办公室政治来，不比我们这些受五千年相关文化教化的人差，处事八面玲珑，滴水不漏，弄得总裁常常吃哑巴亏，有苦说不出，咬碎银牙和血吞。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副总裁由董事会直接任命，看起来是辅助总裁工作，其实是钦差大臣。即使处处掣肘，总裁也想不出任何办法。
老麦跟副总裁是校友，被总裁排斥。
可事实是，他跟副总裁关系并不好，甚至还互相看对方不顺眼。
他想跟着总裁，所以要做点投诚的事。
这种事简直只在文艺作品里见过啊！
我只是小职员，连玩办公室政治都没资格哪！
我像听天书一样听他讲，傻傻地问：“什么是投诚的事？”
他看了看我，几次欲言又止，表情像极受委屈的孩子。我不忍心起来。
虽然老麦年龄比我大，但是一旦成了情侣，年龄问题就自动隐形了。除了会做点饭，会整理些家务，会给自己熨衬衣领子外，他跟我曾经交往过的同龄男朋友没什么本质区别，不开心的时候还是会像小孩子。
我握住他的手，柔声说：“只要不违法，做就做吧。”
他看了看我，眼神有片刻躲闪，不过马上恢复正常，说：“冯美丽是中间人。”
怪不得对冯美丽假以辞色了。
“不会是想让你陪她吧？”一瞬间我脑子里转了数个圈。他的事业心说起来挺强的，跟前妻离婚也是因为太工作狂，人家受不了。不过人到四十岁没做到中国办公室的老大，也不能算非常成功。用他的话说，只能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他忧伤地看着我，幽黑眸子中流出一种复杂的感情。我咬咬嘴唇，问：“你能得到什么？”
“我……”他非常艰难地端起杯子，咕咚咕咚喝下整杯水，才说，“大中国区销售副总裁。”
我们公司的人事设置是除了总裁，其他业务各有一个副总裁负责，直接由美国总部管理，除薪水外，还有股票、期权等等福利。世界500强每家在中国都有公司，每年进入外企的毕业生很多都毕业于国内顶尖级、甚至是世界顶尖级大学，但真正能奋斗到拿股票期权的，还是少数。
想我当年进公司的时候，也是一腔热情，以为可以通过努力改变世界。进来之后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的确，我们时时都能用公司的钱出去宴请客户，可以以正当名义到全国各地，甚至东南亚拜访客户，间带旅游。可是，有什么用呢？卖一座金山出去，年底最多拿点奖金，明年还有一堆销售任务等着，完不成就请滚蛋。
所以，年近不惑、有想法、但没有取得既定目标的“外企精英们”，很多都会离职，利用长时间工作积累下的人脉，要么自己创业，要么与人合伙创业。其他那些不够有想法的，只能打万年如一日的工，混所谓的“资本主义大锅饭”。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世上金字塔尖的人毕竟只有少数，大部分人，最后都成了“骨”。
老麦想成那个“将”，我能理解。甚至，做点牺牲，我也能接受。
我一直都认为，人生必须目标明确，如果你给自己定了过高的目标，就要用一部分最宝贵的东西去换取。有舍才有得，不舍，就不会得。
只要“得到”超过“失去”，为什么不能尝试？
我说：“真的很想得到这个职位吗？”
他看了看我，认真地说：“婉婉，你上次说，结婚想换套大点的房子。如果，我得到这个职位，你完全可以做全职太太，住在郊外，隔段时间到国外度假。”
“孩子可以上国际学校，可以有两个家务助理？”我扬起嘴角，知道他这是在给我画饼。他小看我了，我跟男人一样学数理化十年，一路过关斩将得到世界顶级公司的职位，做同样的工作、加同样的班、喝一样的酒、受一样的侮辱，不是为了回家做全职太太的。我要的是全世界。
他点点头，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心有一点潮湿，不知是因为紧张出的汗，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我用另一只手拍拍他的手背，微笑着说：“我知道，你是爱我的。”
“所以……”他的眼神微有闪烁，“你肯为我、为我们做些牺牲，对吧？”
“我——”
大概我拉长的声音里实在意味深长，老麦沉吟良久，语气诚恳地解释，老总无意中看到过我们神情亲密地一起吃饭，于是，通过老情人冯美丽传了个话，说，要我陪他一晚。
我要想一想，才明白老麦近乎颠三倒四的叙述，到底讲了件什么事。
“只要一晚。”他的脸上浮起非常复杂的神情，嗓音略显干哑。于是，他拿起水杯，放到唇边，抬手，这才发现，里面已经没有水了。
我挥手示意侍应生。
老麦看着水注入杯子，表情凝滞。终于，他抬起头，嗓音带着些热切：“婉婉，我们尽快结婚吧，房产证写你的名字，我再给你买辆车，你上次不是说喜欢Mini吗？黄色的怎么样？够鲜亮，也够漂亮。”
我喜欢红色保时捷啊。
我在心里说，表面上还是笑盈盈的，“我有个办法，你看可行不？我给老总打电话，约他出来，咱们弄个仙人跳，说他性骚扰。你知道，咱们公司最怕惹上这种官司了，一定会息事宁人的，这样，咱们既得到了补偿，又可以把老总弄走。职位嘛，当然是你的啦。”
他肯定是没想到我会这么说，眨了半天眼睛，才说：“不好吧……”
他说这样不厚道，而且不安全，老总会把一切说出来。
老总在业内人脉极广，又有威严，圈子里还是认他那块金字招牌。没准到时候，死的是我们。况且，就算老总辞职，也不见得他能渔翁得利。无数人都盯着老总那个职位呢。
我这才发现，自己把事情想简单了。想一想，我看着老麦的眼睛，他的眼珠儿跟我一样，是深棕色的，灯光下像琥珀。
其实也没什么吧，大不了我当被狗咬了一下，之后荣华富贵指日可待。
我笑一笑，说：“亲爱的，就是一晚，投入产出比还是挺高的，我同意。”
说完这话，哥德堡变奏曲恰好弹到变调，舒缓的节奏猛然变快，老麦吓了一跳，回过神才紧紧握住我的手。
我觉得，如果不是在餐厅，他一定会跪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