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一座山有很好的土质，那么山上就会有森林，然后就会有人上山，山上就会有庙。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老和尚刚上山的时候也只是个小和尚。
山下有一条清澈的河，每年春夏秋三季，河水总是从北方湍急得流向南方，经过山脚。
和尚一个人独自住在山上，庙并不在山顶，而在半山腰。从山脚到山顶的路并不是这和尚修的，连这和尚也不知道路是谁修的。
他第一次上山的时候，这里就有路，上到半山腰，就看到了庙。于是他就不走了。
山下有村庄，再远些有小镇，但和尚毕竟是和尚，他既不能住在村子里，也不能搬到小镇去。从古到今，和尚都住在山上，于是他就呆在山上，住在庙里。
日子就像山脚的小河，不停歇得从山的旁边流过，转眼，当年的年轻和尚，就变成了花甲老僧。
老和尚在半山腰开垦了很多荒地，种了各种菜，也种玉米和小麦。这里的土质很好，所以粮食总有好收成。他就是吃着自己种的菜和粮食，从年轻和尚变成老和尚的。
老和尚喝水的时候，就要去山脚的小河里提，这并不是一座很高的山，但提一桶水从山脚到山腰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当老和尚还不老时，他就自己提水喝，但当他老了以后，提不动水了，只好请山脚下村子里的村民帮自己打了一口水井。
每过一个月，就会有一两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帮他提几次水到井里去，他也会带一些自己种的菜和在山里摘的草药去答谢村民。
小和尚就是一次老和尚去答谢村民之后，打算上山的时候被发现的。
那天傍晚，和煦的晚风吹得山上的树林哗哗作响，天却不冷，只因为这是个夏天的黄昏。老和尚在张老农那里吃了便饭，来到山脚，打算上山，忽然听到了婴儿的哭声。
他好奇地循着哭声的方向找了过去，来到了小河边，哭声是从这里传来的。老和尚定睛一看，在平静的河水上发现了一个结实的木头篮子，篮子里装着一个小婴儿。
当老和尚看到这篮子之后，婴儿的哭声也慢慢小了下来。他慢慢得睁开眼睛，痴痴得看着几只大鸟在美丽的夕阳下飞过，一边慢慢地抽泣，天快黑了。
篮子里什么信物都没有，但老和尚看得出来这不是村民的小孩，因为篮子从上游漂过来，村子却在下游。于是，老和尚就把这婴儿提上山去了。
老和尚是个好和尚，他一生都没有开过荤戒，所以，他的庙旁边只种菜，却不养家禽家畜。但是，他现在收了一个小和尚，所以，就用很多菜向村民借了一只产奶的母羊，在羊奶的滋润下，小和尚慢慢可以吃菜了。
当小和尚完全不用喝奶的时候，老和尚就把山羊还给了村民。老和尚教小和尚浇水，除虫，插秧，他俩靠着自己的粮食蔬菜，倒也丰衣足食。
山上虽然寂寞，却也有很多有意思的东西，小和尚再大一点的时候就经常一个人跑到山顶去看日出日落。他还小，并不懂得这两种景观有什么区别，在他看来，早晨的朝霞和黄昏的晚霞都美得醉人。
没事可做的时候，他甚至愿意躺在山顶上，看朝阳在彩霞中慢慢升起。然后睡个午觉，等醒来的时候，再看着几只昏鸦和太阳一起消失在西天的晚霞。
小和尚和村子里的小孩也玩得来，但钓鱼、捉兔子、打小鸟之类的事他从不参加。他以老和尚为自己的榜样，他始终把自己当做一个和尚，做和尚该做的事，尽管老和尚从来没有这样要求过他。
他既不杀生，也不吃肉，所以山上的动物都很信任他，当老和尚不在山上的时候，他就和它们在一起。
小河不知疲倦地流啊流，和煦的风轻轻吹啊吹，流走了数年的光阴，也吹走了老和尚，小和尚长大了。
老和尚圆寂的那天，小和尚刚用自己挑的水灌满了庙旁的水井，他刚刚变结实，刚刚从村民的手里接回这个老和尚曾经干过的活。当他气喘吁吁得回到庙房里打算吃饭时，却看到了一动不动的老和尚。
饭已经做好了，炒青菜，炒白菜，还有两个馒头，一只煮玉米。老和尚只做了一个人的饭。
他在村民们那里得知，老和尚这是死了。
死了就是离开了，不在了。
他没有哭，只是埋了老和尚，用结实的木头做了个墓碑——老和尚之墓，小和尚立。
他一个人在山上呆着，种菜提水，和动物玩，去山顶，却只看日出，不看日落，他讨厌日落。
一年以后，他下山了，不是去村子里，也不是去小镇，他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但无论在哪里，每当太阳落下，他感到凄凉与恐惧的时候，他都会想起这座山，想起老和尚，想起他在这里的少年时光。
没有人知道他最后走了多少地方，没有人知道他死在哪里，没有人知道他一辈子见过了多少人，只因为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有一天，老和尚对小和尚说，咱们去种菜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