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纸箱

2020-02-10 15:20:23

世情

我爹是一个脾气很差的人,他个子很大,胡子又粗又硬。只要不是冬天,他都会光着膀子,站在家门口的土坡上响亮地和遇到的村里人争吵。

为了一些,怎么炒牛肉好吃?马肉酸不酸?明天下不下雨?的鸡毛蒜皮小事吵架。

我会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感到自豪,其中就包括父亲和别人吵架这件事。

那时候我还小,才5、6岁。我常躺在二楼的沙发上看电视。一听到父亲响亮的声音,我就知道他要和别人吵架了。

我立马从沙发上跳下来,用手扣住我穿的凉拖鞋脚后跟上的鞋边,因为鞋有点小,我得把鞋边往后拉才穿得进去。我啪嗒啪嗒地从二楼跑下来。昂首挺胸地站在我爹旁边。

和我爹吵架的人垂头丧气地走了,可能是因为他理论不过我爹,也可能是他碍于我爹强壮的身体,失去了坚持的欲望。

“爹说得对不对。”我爹问我。

“对。”我说,我没有满足于机械地回答提问。接着溜须拍马地说:

“你说得都对。”

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他差点和一个收废品的人打起架来。

别人叫他废巴子,大概二十几岁,我很怕他。因为奶奶在我晚上不想去睡觉的时候总会说,让废巴子把我抓走。这样我就不得不和他睡在一起,睡在废纸堆和湿乎乎的啤酒瓶上。

我紧抱双臂,移动我的上下额,让我的后槽牙发出“格格”的声音,装出一副冻坏了的模样说:

“那不得冷死我?”

“知道就好,快去睡觉。”奶奶借势说。

废巴子总是穿一件脏兮兮黑色的大氅,头发乱蓬蓬的,黑瘦的脸上笑容却很和蔼,他对谁都这样,可能是职业习惯。

那天我爹把啤酒瓶子装到尼龙袋里,卖给废巴子,一个3毛钱。他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块比巴掌小一些的布,然后很小心地打开,像我平时剥开香蕉皮的样子。

露出一块、十块、一毛………叠得很整齐,和我爷爷的棉被一个样。他手上的皮很粗糙而且很黑,我看见他把手指放到舌头上舔了一下,我当时皱了眉头,胃里好像有东西在翻滚,我觉得很恶心。

废巴子数出来一些钱交给父亲。他睁大了玻璃球似的眼睛,像一匹马一样呼呼地喘气,脖子一动不动,手臂僵硬得好像是一根木头。他那郑重而紧张的样子让我很不快。不就是十几块钱吗?我想。

然后他抬起了装着啤酒瓶的尼龙袋子,在尼龙袋子放到他肩上的一瞬间发出“咔嚓”的声音,我感觉袋子里上啤酒杯嵌进了他的肩膀里。

废巴子的两只手扶着肩膀上的啤酒瓶袋子,脖子涨红了,还比原来大了一圈,露出青筋,小腿上的裤管在发抖。慢慢地走向他还空空如也的三轮小车。

这让我想到去年奶奶带我去地里的时候,看到的那一只正在犁田的老牛。当时老牛也睁大了眼睛,腿一直在发抖。它的主人是一个老头,在后面用鞭子打它,不过它还是走得很慢。

他把啤酒瓶子放到了车上后,回头笑着对我爹说:“哥,我走了。”

“慢着。”我爹两只手掌搓在一起,笑嘻嘻地说。他在打赌的时候经常用这个动作。

然后他进到屋子里,搬出了一捆湿漉漉的纸箱,上面滴下来的水流在了地上。

“这个你也收了吧。”我爹说。

“这都是湿了。”

“湿了也行,湿了也还纸。”

“我不能要,这个卖不了钱的。”

“你真的不要吗?”父亲向前迈出两步,抬起下巴,蹬大眼睛说。

“我真的不能要。”

“是吗?”我爹伸展似的抖着他的肩膀,对空气挥着他的老拳。

废巴子站在我爹面前,脸色苍白,薄薄的嘴唇像是被大风吹的稻草人一样哆哆嗦嗦,仰面看我爹,身子一软,两条腿都弯了。

“真的不要吗?”我爹又说,然后伸出他的手抓住了废巴子后脖颈上的衣服,一把提起了他,废巴子像是一个布娃娃一样吊在空中。

“爹,你力气真大。”我学着我爹刚刚的样子,挥着拳头,跳起来说。

我爹一松手废巴子摔倒了地上。

“你不就嫌湿了的纸箱太重吗?这样吧,你把秤拿来,我算的钱只要二分之一就行了。”

秤完了以后,废巴子把手伸进口袋里,过了好久都拿不出来。

“快点。”我爹说。

他刚刚把钱掏出来,就被我爹一把抢过来,我爹自己数好了钱,把那一团包着钱的凌乱的布扔回了废巴子手里。然后一只手提纸箱,扔到了三轮车上。

废巴子坐在三轮车驾驶位上,发了一会呆,然后转过苍白的脸古怪地笑了笑,小声地对我爹说:“我走了哥。”

“走吧,路上开慢点,注意安全。”父亲挥着大手说。

十年以后,我上初中三年级,常在傍晚的时候去篮球场上打篮球。一个瘦弱的初一新生吸引了我的注意,他脸色紫黑,脑袋很小,手臂和胳膊都瘦棱棱的。

我经常看见他在篮球场的另一头注视着我,可是我去捕捉他的眼神的时候,他却快速望向另一边,假装不是在看我。

最终他走过来和我说话了。那时候其他人都去饭堂吃饭了,我一个人在操场上。他慢慢地向我走来,走到我旁边。

“你能教我打篮球吗?”他说。

我看他有些吃惊。“可以啊。”我说。

那天以后每天傍晚的时候我都会和他在篮球场打球,我们闲聊各种东西,但是从来没有聊到过他的家庭,我觉得他可能不想说,所以从来没有刻意问过。

我喜欢吃那种一根两块钱的小火腿肠,小卖部就在篮球场的后面,操场就是由几个篮球场组成的,每次我下去打篮球回来,都会买上几根火腿肠会宿舍吃,我想分给他吃一些的时候,他总是很腼腆的笑着跟我说:

“不了,我不喜欢吃。”

我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快要中考的时候,初一初二明天就要放假回家了,也就是说,这是我们初三和他们一起学习的最后一天。

那天傍晚的时候,天色黯淡下来了,天空是青白色的,太阳没有完全落下,整个学校还照着淡淡的残阳,凉爽的风吹过我的脖子。

我和一个平时说话刻薄的室友,从小卖部回到宿舍,在宿舍楼的楼梯口遇见了那个瘦弱的小男孩。

“你吃吗?”我递给他一根火腿肠。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摇摇头腼腆地笑着,可能是因为我和其他人在一起,他不好意思说话。

“你爸是一个收废品的,捡垃圾的。”我旁边的室友,伸出脖子,抬着下巴,声音刺耳地说。

小孩男低着头,尴尬地笑了笑。这时候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他的脸上映出一片黑色的阴影,和远处山脚的阴影一样瘆人。

“你爸是捡垃圾的,你也是捡垃圾的,你们一家都睡在垃圾堆里。”

我的室友不依不饶,小男孩僵硬地站着,脸上始终浮现着奇怪的微笑。整个过程中我没有帮他说一句话。

晚上宿舍关灯的时候,我问室友他爸是谁,室友那时候刚刚刷牙洗脸回来,正在把毛巾挂在墙上。

“他爸是废巴子。”室友说。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注意到我们宿舍的后窗上,缠着的铁丝网生锈了。

我躺在我的床位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透过生锈的铁丝网,我望向了青蓝深邃的夜空,夜空中没有一片云,只有漫天的繁星,闪烁着刺眼的金光。

我睡着以后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捆渗满血的废纸箱,上面滴下来的血流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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