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神回避篇:耳中有个远方的大海

2020-02-16 06:48:29

世情

乔海不是第一次提起他要离开。

他一屁股坐在沙地上,十分随意,脸朝着远处的火车轨,那边有黑色的烟,咕噜咕噜地往天上飘,隐隐传来火车前进的声音,很飘渺的声音。

但我的注意点不在远方的火车上,我看着乔海坐着的位置。我能想象到他等会起身的时候,屁股后边变得黄白黄白的,然后他漫不经心地拍一拍,噗拉噗拉,基本上不起什么清洁作用,裤子还是脏兮兮的,但是他仍旧潇洒自如地回了家,完全不用被打骂。

我不能像他一样潇洒。我蹲在一旁,从书包里撕了一张白纸垫着,然后小心翼翼才坐下,还细心地挪了一下屁股,再环顾了一下四周,确认没人看到我逃课出来玩。

做完这一系列动作之后,我才抬头看着乔海——他大我六岁,身材比我高大,坐着也能高我半个身——果不其然地又看见了他那异常坚定的眼神。

嗯,他每一次都是目光坚定,信誓旦旦的,好像下一秒就会乘着风消失一样,但我每次隔天起床,都还是能够看到他的身影。他瘦长的身子弯着,眼睛惺忪,端着带青苔的口杯在门前刷牙,咕噜咕噜的,满嘴泡沫,走进了能在满是鸡屎味的空气里闻到清新的薄荷香。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隔壁同样蹲着刷牙的老大爷,脑海中闪过乔海老年了的模样。

他根本就跑不了。我这样想。

他也会看见我,握着牙刷的手朝我挥一挥,甩出零星的泡沫。我也向他打招呼,然后小心地避开各种形状的鸡屎,穿过长长的石子路去学校上课。

而且每当这个时候,我总会想起妈妈的话。她说,西乐,你别跟乔海玩,你们不一样。

嗯,我们不一样,我得去学校,乔海不用。这不公平。我对妈妈说。

妈妈只瞪了我一眼,什么话都没有说,但我却被震慑得不敢再多言语。

我知道妈妈口中的我和乔海“不一样”指的是什么,在他们大人的世界观里,残缺就是不一样,没有娘就是不一样,不被人疼就是不一样。他们只看到那些所谓的“不一样”,却没有看到“不一样”带来的好处。比如说,不用上学。虽然乔海从来不把这当成好处。

但实话说,我嫉妒死乔海了。他整天无所事事,从来不用担心繁重的作业,不用害怕严厉的老师,也不用害怕被学校通知家长时候父母脸上的气急败坏······他活得如此潇洒自在,却总是跟我说,他要离开。

离开?你上哪儿找这么舒适的生活啊?

我在沙地上胡乱地写写画画,并不理他,以行动告诉乔海我对他的不满。

“你说什么?”乔海突然问我。

“我没说话。”我说。

“什么?”

“没!有!”我提了声音,边摇头。

看见我摇头后,他才不继续问了。

乔海的耳朵不太好使,站在他面前说话的时候你也要提着嗓子,最好就是堵在他耳朵口喊,不然他听不见。通俗点讲,他就是一个半聋的。

我听人说,乔海他爸年轻时有点小钱,后来落魄了,就养成了好赌的习惯。赌赢了就请人在外边喝酒,赌输了就回家自己喝酒,醉了就打女人。乔海他妈禁不住打,终于在一个冬天的深夜里,撇下了满六岁的孩子偷偷跑了。

他爸气极了,托人去找,找了一两天,知道找不回来了,就拿乔海出气,几个巴掌就把乔海打成了个聋子。两三年后,有个离过婚的女人不知道是不是眼瞎了,带着一孩子就嫁给了乔海他爸,估计嫌乔海这聋子碍事,就把乔海扔给了乔海他外婆。

他外婆没钱治乔海的耳朵,最后千凑万凑,还是整出点钱,能给乔海上学的。他外婆在的时候,曾带着他去学校求老师,老师说,你这孩子跟人不一样,要去外边大城市里上学,有专门的学校培养。

他外婆气了,说,怎么不一样啦,他有手有脚怎么不一样了啊!

老师没法,也不再跟她争,只说不能收,收了也没用。

乔海他外婆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大人,她从来不打骂乔海。虽然她不怎么待见我——我想她是觉得乔海这么大个人了,不应该和我这小孩玩,但她偶尔也会托乔海给我点甜食吃。

唯一不好的就是她总是千方百计地要塞乔海去学校,但那也是因为乔海他愿意。

我大声问乔海为什么想去上学。

乔海说,因为想去,外婆说上学好。

我说你有病吧。

他没听见。

“反正我一定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乔海一如既往异常坚定地说,“我要去能收我的学校,去大城市。”

我点点头,算是鼓励他的伟大志向。

我回到家的时候,妈妈站在庭前等我,一见我走进来,她马上过去把门给关了。我心里咯噔一声,知道大事不好了。

她问我干啥去了。

我自知说谎没用,于是小声地说玩去了。

话音刚落,她拎着扫把打来,口里骂着些什么,我边哭边讨饶。最后她说,等你爸回来我告诉他,看他怎么揍你······

我心里一颤,磨磨蹭蹭过去,小声说那你别告诉他。

妈妈眼角瞥了我一眼,却也不说话了,自己丢了扫把回厨房去煮饭。

晚上躲进自己的小房间的时候,我十分困难地翻出了自己的旧书包,往里边塞了纸跟笔,我想乔海既然那么想上学,他一定会需要这些东西。我小心翼翼地藏好我的小礼物,然后窝床上,等着漫长的夜过去。外屋有一些嘈杂的声音,伴随着窗边池塘里的咕呱声,我渐渐进入梦境。

第二天我还是逃课了,还是在沙地上跟乔海碰头。

他还是没走。整个人卧在沙地上,双手交叠枕在后脑勺,闭着眼睛,十分懒散。

我把旧书包丢到他身上。可能是没听见什么声响,不知道有人来了,他一激灵爬了起来,一见是我,才又骂骂咧咧地躺了下去。

“送我的?”

我点头。

乔海突然就换了副表情,他喜滋滋地翻着书包,最后像看好兄弟一样看我:“西乐,其实我本来挺讨厌你的,但是,你这人还算是不错,够仗义。”

“你闭着眼干嘛呢?”我问。

乔海明显没有听到我的话,他自顾自地欣赏着那书包。

我上前,在他耳朵边大喊,你刚刚闭着眼干嘛呢。

乔海听见了,他抱紧了手里的书包,然后对着远处的黑烟笑。那瞬间我以为乔海傻了。

“不告诉你。”乔海的语气很像藏着一个什么小秘密。

我不屑地笑了一声。

“西乐,你知道吗,外婆没了,我在这里也没有什么念着的了。”

他外婆是前段日子没的,当时乔海很伤心,我也好几天没见着他。几天后他突然想开了,于是又出来晃了。

我在他旁边蹲下来,本来想从那旧书包里撕一张纸出来垫屁股的,却没想到乔海死死拽着不放。他似乎已经忘记那本来是我的东西了。但我知道这个时候不好跟他计较这个,于是抱着膝盖听他讲。

“外婆说,只要上学了,我就能离开这里,书读的好,我还能赚大钱,能治好我的耳朵,我还能找到我妈妈······”

“我想上学,去大城市上学。”

我静静地听乔海说话,突然他扯了扯我的手臂,让我一不小心坐在沙地上。我还没来得及骂他,就听见乔海兴冲冲的语气。

“你听见没有,那边有一个声音,”我仔细听了听,那是火车的声音,乔海说,“它跟我说,乔海,你快点跟上,快点跟上······”

于是我确认乔海是真的傻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乔海。

天亮了后,我像往常一样蹦着跳着,细心躲开鸡屎去上学,书包里藏着一个要给乔海的旧笔盒,准备经过乔海门前的时候顺手给他,然后下定决心今次不逃课了。

然而我却见不到那个蹲在门前刷牙的少年。老大爷在那刷牙,身边少了个人,我觉得有点不对称。

那时我还没意识到乔海离开了。等到终于发现乔海早已离开了的时候,乔海不知道已经去到了多远的远方。

没有人去找他。大家都只说,村里那个聋子跑了,像他娘。

我落寞地在乔海他外婆的屋子外徘徊了好久,我不明白自己的心情,到底是为他的梦想初步实现而高兴,还是为他的突然就离开了不够仗义而生气,但我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知道我有在后悔,自己不该拿小书包给他的。

也许那是往他后背推了一把。

想起来该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得很深了,我磨磨蹭蹭地回家,心里想着要怎么找借口。进了门,穿过庭院,我看见父母的关着门在房间里,里面有微弱的灯光。

我踩着窗边的花盆往里看。影子交错间,我看见那个男人骑在妈妈的身上,大手摔在她的身子上,骂骂咧咧地嚷:说,你会不会跑,会不会像那婊子一样跑掉,你说······

我猛地闭上眼睛,从花盆上下来,不管扭着了脚,赶紧逃出家门,经过邻居家的时候,有人在门前摇着扇子纳凉,他叫了我一声。

乔西乐,你干啥去!

我停了一下,然后捂住耳朵,跑了起来,边跑边哭,跑到沙地上。远处传来火车前进的声音,哼哧哼哧,很飘渺,却又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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