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又东三百七十里，曰杻阳之山，其阳多赤金，其阴多白金。有兽焉，其状如马而白首，其文如虎而赤尾，其音如谣，其名曰鹿蜀，佩之宜子孙。——《南山经》
相传一族无后是受了某种诅咒，猨翼山以东三百七十里有一杻阳山。山中有兽名鹿蜀，佩戴鹿蜀的皮毛可保儿孙满堂。
因其特殊之用引来猎户大肆屠杀以其皮毛换领重赏，多年宰杀之下鹿蜀一族变得十分警觉，稍有动静便会隐入深山中再不现身。
1
若说这最富贵的山在哪，杻阳山必定榜上有名。我晃着腿靠在怪水边的石头上听着旋龟在水里发出敲击破木头的叫声，若是论谁的叫声最折磨人，这老旋龟也肯定能夺下前三甲。
“陶陶，你可听说这最近的新鲜事？”老旋龟苍哑的声音从一个大壳子里传出来，我啃了口手中的果子敷衍道：“当然，你没听见最近怪水里多了很多跟鸾鸡似的叫声。”
老旋龟晃晃头慢吞吞道：“皋涂山的那只数斯差点还文鳐鱼灭了族，导致这绵延数千里多少文鳐鱼到了季节也不肯回观水。”
我伸出手拽住一根树枝：“个中缘由咱们又不知道，议论这么多干什么？”老旋龟撇撇嘴：“还能有什么缘由，烛阴大人都……”
我猛然松手树枝“嗖”的一声弹了回去，闹出了好大的动静，那老旋龟话都没说完就窜到水底去了。
平常慢吞吞的，一听见动静跑的比我都快。我把手中的果子撂到水里，拍拍手便下了山。
阿羽的死讯传来时我正在拾些赤金拿去换鱼准备过几日往皋涂山走一趟，这样一来却也没有必要了。烛阴大人做事最不留情面，看来我只能在临死时去换鱼拿给他了。
2
山脚下的小茅屋升起阵阵炊烟，我拍了拍在屋口砍柴的少年。少年猛地转身手里的斧头却没来得及放下正对着我的脑门攻来，我和他俱是一愣，赶忙侧身堪堪躲过一劫，斧头砍向一旁的门柱没入得有三寸深吧？
少年看着我又看看自己的手慌忙撤手：“陶陶，你怎么又不声不响的站在我身后，我还以为是二壮来找我麻烦呢！”
我咽了下口水把斧头拔下来：“李然，亏得你没成亲，你说你这要成亲十年没有孩子，你不真打算用我给你媳妇做身皮草啊！”
李然露出一口白牙笑的人畜无害：“怎么会，这不是前几日二壮非得说我给他的镇妖符不管用，已经找了我两天的麻烦了。”
我毫不客气地倒了碗水一饮而尽：“就你那符，连我隔壁那只老龟都镇不住，我要是二壮我也揍你。”
在李然家又蹭了顿饭，正准备走时忽然看见李然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禁问道：“你怎么了？难道除了二壮还有人在追杀你？”
李然慌忙摆手道：“没有没有，就是我娘的病这两天愈发重了，我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救救她？”
我从腰间摸出两块赤金塞给他：“我是精怪又不是大夫，我那些左道法子老人家怕是受不住，要不然下回我把那老龟宰了试试？”
3
我遇见李然的时候他正在杻阳山寻找赤金，他的手都流血了却还是不肯停下，从清晨找到了傍晚，从深夜又找到了凌晨。
我真怕他死在杻阳山上便小心翼翼地询问他，他也不看我只顾着手下哭着道：“我要找财宝给我娘看病，大人，如果你要吃了我，你等我安置了我娘以后，便上山来你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这小子开窍过了头吧？我实在看不下去他那窝囊样便塞给一堆赤金摆手大方道：“别来打扰爷的雅兴，拿了这些赶紧滚！”
他高兴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千恩万谢的下了山，从那开始，他就跟找着了个话篓子一样在我这一说就是一天。
我时常往他家里蹭饭，每次他都会变个新鲜花样儿出来，我见得多了慢慢的就习惯了以人的方式生活。
丛林里的生活过得久了也总会觉得无趣，我偶尔拾两块赤金，带着李然去山下好好花天酒地一番，老旋龟每次都摇摇头说我迟早被烛阴大人抓住降天惩。
我挑着从山下换来的鱼无所谓道：“反正他都已经处置了阿羽了，不会介意跑到南山再来处置一个我，随他吧。”
一股腥气直冲脑门，吃了好多个果子才勉强压住了那股难闻的味道，我托着腮想阿羽怎么那么喜欢吃这东西？
4
自上次见到李然三个月后我再一次见到了他，我正在扒着老旋龟询问阿羽的事情，我看着他一瘸一拐的走过来问道：“你这是怎么了？被二壮把腿打折了？”
李然闷声不语许久才似下定了决心坚定道：“陶陶，如果我临死前托付你一件事你会不会答应我？”
我继续扒着老龟的壳随口道：“怎么着？二壮要打死你啊？”
四周有脚步声，我立马停下动作警惕地观察周围，他们的动作虽然很轻但我还是听到了。老旋龟禁闭的双眼猛然睁开：“陶陶，这！”
李然的眼睛躲躲闪闪就是不和我对视：“我知道，老龟，你先躲起来，我没事。”
老旋龟“哧溜”一声窜进了水里，我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还是不想多纠缠，转身便要闪入密丛深处，李然猛地开口叫住我：“我娘被我安置在了老地方，记得帮我照顾她。”
“你还有什么要嘱咐我的吗？”我最终还是问出了这一句话。
李然笑道：“没了，你可不可以答应我，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要自涉险境？”
“我答应你。”
5
将李然的母亲安置妥当之后我便离开了，会有人替他好好尽孝，不过不是我罢了。
我在深山中躲了大半年直到再也没有人活动的迹象方才进城探望李然的母亲。
走在熟悉的小道上我气鼓鼓地想若是李然在那里我便转身就走，有他在我也再无来的必要了。
就算我与他有交，他也不该出卖我，出卖我了又让我走，还委托我照顾他娘，真当我是好说话的敢随意指使我！
走在城中看到好多人围得水泄不通，鉴于我爱凑热闹的本质，也挤进人群中去看，一旁扔了好多纸洋洋洒洒地写了好多字，可惜我一个都不认识。
不过我看那画像倒与李然那小子长得挺像的。
我从旁人的议论中得知了前因后果：仁亲王年洵年近半百都无一子可续基业，百般求索之下方得知佩戴鹿蜀的皮毛可子孙满堂，便下令所有捉妖师都可凭鹿蜀皮毛换取一世荣华。
而半年前有一个半吊子捉妖师为了给他娘治病便说可以抓住一只鹿蜀来换宫中不传世的稀世药材。而仁亲王派人去的时候却突然反悔了放走了鹿蜀。
仁亲王大怒将他吊起来打了治，治了打，活活折腾了大半年他硬是一个字都不说。仁亲王也没办法了，只得下令处死捉妖师，夷三族。真是可惜了，一个好好的小伙子。
我听着别人窃窃私语的话却觉得画上的人怎么和李然越来越像了呢？
我看着画像哑声道：“敢问那个捉妖师叫什么名字？”
“叫李什么来着？李然！好像是这个名字。”
6
我回去的时候下起了大雨，我很难过，却又说不上来该难受什么。
背叛吗？他已经受到了惩罚。
可，我一点都不开心。
我不禁去想为什么人的一生很短暂，而在这短暂的一生中也会被各种烦心事烦扰不得解脱。
那天夜里杻阳山火光冲天，我拼了命的从枪林箭雨里逃出来，我拖着受伤的腿继续往深山中跑。
却发现眼睛好像越来越睁不开，我的眼前甚至都开始出现幻觉，不知是汗水还是血水将我的毛发都缠到一起，每走一步都有噬骨之痛。
我转头看向早已发黑的伤口，这黑心的混蛋！把我毒死了取皮毛你也不怕断子绝孙！
火光在一点点的靠近，我瘫在大树根下跟离了水的鱼一样张大口努力呼吸。意识模糊之间我仿佛看见了李然那忘恩负义的小子。
他蹲下身查看我的伤口嘴里骂骂咧咧：“那群混蛋，还是不肯放过她，我要去杀了他们！”
一个白衣服的人立在他身后，一张脸惨白无比阴森森道：“你要杀了他们因果也会算到她身上，何必呢。”
“谁规定的那么不人道！”
“不好意思，正是在下。”
7
我想张口说些什么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我现在除了拼命地呼吸还是呼吸。
当我看见我的身形逐渐变得模糊，意识脱离肉体的时候我可以切切实实的感受到他们俩的存在了。
我蹲在一边看着自己像条死鱼一样僵在树下真是无言问苍天，转身又给了李然一个爆栗：“混小子啊！敢出卖我！”
李然抱着头眼泪汪汪道：“我没有，我就是想跟你托付下我娘，以你的身手再加上我帮你拦着他们你肯定能跑掉。”
“那你自己呢！就心甘情愿去死吗！”我只觉得他是个傻子，这天底下最大的傻子。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娘跟着我没享过一天的福，我不能不为她着想，可是让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害死你！两害相权取其轻……”
我看着他越说越委屈，差点又要哭出来连忙打住他：“行了行了，怎么着都你对，你该去轮回了吧？”
他止住话匣子不解道：“那你呢？”
我挑挑眉：“我？自然是……”
他后面那个白衣男子接过我的话茬：“自然是在这等着别人把它剥皮抽筋，第二日的阳光照在它身上那一刻灰飞烟灭。”
我觑着眼打量那男子冷笑道：“知道的不少啊，连不得善终的精怪不入轮回都知道。”
男子低头轻笑道：“鄙人不才，掌管一方生死，闲文轶事听多了总归记得些。”
8
我催促着李然让他赶紧去转世，他却磨磨蹭蹭的跟那男子聊起来了。
我看着火光蔓延过来，追我的人拔下射在我后腿的箭，熟练地取出腰间的刀开始剥皮。那么直接的面对自己的死亡，即使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还是不免打个冷颤。
一双冰凉的手覆上我的眼，四周登时陷入黑暗，耳边是李然的声音：“幽嬴大人，多谢您成全。”
那白衣男子竟是幽嬴，相传烛阴掌一方刑罚，而与其共生的幽嬴则掌一方生死。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想看看李然，幽嬴似乎知道我所想提前道：“不要看，会疯的。”
我抬手想扒开他的手，却如入了定一样，手似有千斤重，怎么都抬不起来。我想大声的跟李然说话，我想带他去看看他娘，我想让他告诉我被吊起来的时候疼不疼，我想……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的声音全部消散，幽嬴也放下了手。我抬眼想去找李然却发现我早已不在杻阳山。
幽嬴立在我身边看着即将升起的太阳笑道：“他的执念终于要随风而逝了。”
我看着宫顶高高扬起的四角似恍若未闻：“大人，可否与我讲讲他的执念？”
一阵风拂过脸庞带落一滴泪打在屋檐上，幽嬴玩弄着手中的雀儿沉吟道：“知道了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我摇头抹了一把脸冷笑道：“是啊，又如何呢？我们在这天地间就是那么渺小的存在，却总是用最珍贵的东西来换取对你们来说毫无意义的事。”
“他的执念，就是护你一生平安，可惜，你还是死了。”
9
接下来的话我不知道是怎么听下来的，只知道李然他执念深重，怨气不散，几近疯魔。所幸他遇到了幽嬴大人。
幽嬴帮他稳住人识，又跟着他保护了我大半年，就当我们都以为没事了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他愿意用他的所有来换我的重生，我不明白这种时候牺牲的不都是我们这些精怪吗？
“他说本是他对不住你，是他欠你的，怎么还都不过分，不过，可惜了，那么好的条件不好找啊……”
他欠我的吗？傻瓜，你从来不欠我啊。
一把匕首扔过来把我吓得一愣，幽嬴打个哈欠道：“要真那么难过就跟着他去吧，这是鬼刀，一刀必见血。”
我把匕首扔回去：“你疯了吗？那个傻瓜用了全部来换我的命我为什么要轻易去死？”
幽嬴将匕首收起来纤长的手指轻轻拨过刀刃：“我上次帮一个男子救了一个女子，男子死后女子悲痛欲绝举刀就自杀了，丝毫不去想她的命是怎么换下来的，真是替那个男子不值，救了那么蠢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