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沈安的身体最近愈发不济了。
她偶尔在梳头时瞄过一眼镜子,镜中的人眼窝深陷,双目无神,满头青丝尽数成了白发,苍老得让她不敢认。
她抬起手,望着自己松弛的皮肤,笑了,笑意中还带着几分解脱般的释然。人老了,该走了,那个远方的人,她等不回来了。
2
沈安曾有过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
二十岁时,她嫁给了镇上最俊俏的男人,林青铭。他身世惨淡,早早便没了父母,只剩下他和几亩薄田。
但他颇有些志气,不愿一辈子做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十六岁便独自出门打工,在外摸爬滚打五六年,终于挣了不少钱,衣锦还乡。
郑青铭回到镇上的第一件事,就是向沈安提亲。
沈安是他从小就喜欢的女孩子。她性格温婉,模样恬淡,柔柔的像一汪清水,光是看着她,他就忍不住红了脸。
林青铭出门打工那天,只有沈安一个人来送他。
那是个红霞布满天际的傍晚,电线杆上停着几只麻雀,空气中弥漫着槐花的清香。那时十四岁的沈安还不能完全理解何为离别,只觉得心口闷闷的,有些难过。
她把自己连夜蒸的馒头一股脑儿塞给林青铭,她知道林青铭家已经没有余粮了。
林青铭揉揉她的头发,笑着说:"等我回来,好不好?"
“嗯。"沈安抬头望向他,坚定地点点头。
小小的承诺在两颗稚嫩的心里发了芽,随着时光的流逝逐渐枝繁叶茂,开花结果。
3
林青铭砌了一座小洋楼给沈安做聘礼,也是他们结婚后的新房。
出嫁当天,沈安看着镜子中一袭红装的自己,觉得无比美满幸福。
她记起母亲曾告诉她,自己没什么文化,给她取名叫”安”,就是希望她能一生平平安安,幸福安稳。
"会的,"她朝镜子里的自己弯起嘴角,喃喃道:"一定会的。"
婚后的日子的确很幸福。沈安托人找了一个绣花的活贴补家用,工作琐碎却也不是辛苦;林青铭开辟了几亩地,农忙时就下地干活,闲时就去城里打工。
夫妻俩和和睦睦,相亲相爱,日子过得就像开春的田野,一天比一天有希望。
一年后,他们有了个儿子,取名叫林岁安。名字是沈安起的,她希望孩子能岁岁平安,一生无虞,并且,这名字嵌了他的姓和她的名,象征着他们年少时便暗许承诺的爱情。
有了孩子后,家庭的开销日渐增大,林青铭想要给他们母子更好的生活,便荒芜了屋后的田地,常驻在城里打工,半年才回一次家。
沈安理解丈夫的做法,她在家安安心心地带孩子,接手了更多绣花的活计,在门前开辟了一块菜地,每天变着法儿给孩子做好吃的,期望他能健康茁壮。
想丈夫想得紧了,沈安就抱着儿子去镇口的那棵槐树下眺望远方,一字一句地给孩子讲他们过去的故事。晚归的鸟儿衔走斜阳,沈安沉沉的思念便被掩于夜色里。
岁月如水般流淌,转眼间,林岁安已从一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长成了眉目清俊的少年。
沈安看着已经比自己高半头的儿子,似是看见了二十年前的林青铭,心里不知是喜悦还是感慨。
林青铭很懂事,继承了沈安温和的性格,沉稳安静,从不让沈安操心。他学习刻苦努力,成绩优异,是邻里乡亲都交囗称赞的对象。
沈安有时候会想,自己这一生还真是应了自己的名字,诸事顺遂,一生平安。
她感谢命运慷慨,给了她一段美好的人生,一段在她日后想起都会泪如雨下的动人回忆。
可是命运从不曾让任何人美满如愿,它接受了沈安的感激,转眼却向她显露出最残忍的噩运。
4
林岁安上高一那年的秋天,林青铭回家了。
沈安母子非常惊喜过年才能见一面的林青铭突然归来,来不及询问原因,他们就忙前忙后地准备为林青铭接风洗尘。
林青铭看着妻儿忙忙碌碌的身影,想要说的话哽在喉囗,无法发出半点声响。
团聚的热情过去,沈安逐渐觉察出丈夫的反常——他归家已经半个月了,但终日窝在床上,一副浑浑噩噩的模样。跟他说话,他也爱答不理,问得烦了就发脾气,把家具摔得到处都是。
沈安以为林青铭是因为在外工作不顺才变得如此反常,便也没有太多计较,反而更加温和地对待丈夫,希望他能早日走出低谷,恢复如初。
那天,林岁安从学校回来,说要交一笔资料费。沈安点点头,起身去屋内的拿钱,可打开柜门一看,柜子里空空如也。
沈安心下大惊,那柜子里是她和林青铭这些年存的所有钱,金额不小,要是丢了,那这个家
就垮了。
沈安强忍着惊慌,把自己手头的钱给了儿子让他交资料费,然后把自己关在房里细细思索。
小镇治安一向很好,几十年都没有出现过什么鸡鸣狗盗的事,最近也没听说有外人来镇上;装钱用的柜子是林青铭从城里带来的保密柜,这对小镇的人来说是个新鲜玩意儿,应该没有人会开。
知道密码的只有自己和丈夫,那么.....
沈安不敢再想下去了,她不相信丈夫是那种人,再说钱本来就是他的,他有什么必要去偷呢?
沈安不断说服自己肯定不是林青铭干的,心脏跳得飞快,但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她的内心深处,一丝疑窦慢慢生根,挥之不去。
从那以后,沈安经常有意无意地关注林青铭的举动,虽然她在心里告诉过自己无数次要相信丈夫,可总也抵不过越来越大的怀疑。
她发现林青铭的身体一天天消瘦下去,气息羸弱,双眸无神,手上爬上了几处斑点,脾气更加暴躁易怒。与此同时,家里一些贵重的装饰品和她的金银首饰全都不翼而飞了。
沈安凝望着林青铭发红的双眼,一个再也无法逼迫自己忽视的想法浮现在脑海一一他吸毒了。
沈安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知道吸毒是违法的行为,于理,她应该立即去报案。
但是于情,林青铭是她的丈夫,是儿子的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是她最爱的人,她没有办法亲手把他送进那个暗无天日的牢笼。
她想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只要她不说,一切都还是美好的,她的丈夫依旧在她身边,她的孩子依旧懂事听话,她的家庭依旧美满幸福。
可是她不知道,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是最平静的。她拼命想掩饰的罪恶,已悄无声息地蛰伏在暗处,等待鲜血的滋养。
5
就这样过了半年,这座昔日引人羡慕的小洋楼已经变成了外实内虚的空壳,为了获得毒资,林青铭想方设法地变卖了家中的一切。
原先他还有所顾忌,但是在发现沈安早就知道他吸毒的事并选择保持沉默时,他变得越发肆无忌惮起来。
以前毒瘾发作时,他会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自己缓解,但现在他甚至在他们母子面前注射毒品,表情迷幻,难过而又幸福。
每当此时,沈安就会捂住林岁安的眼睛,两行清泪落下,心就像被撕碎般痛苦。
毒资的消耗是巨大的,在林青铭终于把房契拿出去买了后,沈安知道,这场她给自己编织的梦,终于该醒了。
她长久地凝望着这座曾经见证过他们幸福的小楼,转身扑在林岁安的怀里,嚎陶大哭。
在家里再没有什么东西可变卖时,林青铭便忍着,有时候忍不住了,他就跪在沈安和林青铭面前,求他们杀了他。
毒瘾发作时的人没有理智,也没有情感,街坊邻里听到他如同野兽般嘶吼的哀号,不敢上前,只是看着那对满身伤痕的母子,悄悄抹一把眼泪。
那天傍晚,残阳如血,几只乌鸦停在树梢呱呱地叫着,空气中弥漫着鲜血的腥气——林青铭趁着一刹那清醒的时间,自杀了。
沈安望着沾满鲜血的指尖,恍惚间看见了二十岁时烛光里的那袭嫁衣,鲜艳如血。
林青铭死后,林岁安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有很多次,沈安看见林岁安的眼中闪过炽热的红色,可转眼间又归于死水般的沉寂。
她不知道儿子在想什么,有时小心翼翼地询问,留给她的却只有沉闷的关门声。
转眼两年已过,沈安缩衣节食、砸锅卖铁地供林岁安读完了高中。
高考报志愿的时候,林岁安和沈安大吵了一架,这是林岁安第一次许逆她。
她希望儿子能留在自己身边,她再也经受不起任何分离。但林岁安却拂开她的手,平静地看着她,良久良久。
林岁安走后,镇子上多了一些风言风语,说沈安命苦,说儿子跟父亲果然是一模一样的。沈安似是没有听到这些话,只是在黑夜里看着他们的全家福,泪流满面……
6
果然是人老了,一回忆起来就没个头。沈安擦去眼角的泪,自嘲地摇摇头。
她搬了把椅子坐镇囗的槐树下,从天色熹微坐到繁星万里。她的身影和多年前的少女重叠在一起,等待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归来的游子。
刚搬来镇里不久的人不知道这个面容憔悴的老太太在等着什么,嫌她有些煞风景;在镇里住的久的人看到她都会长长地叹息一声,摇摇头走开。
这天,镇里突然来了几个高大的年轻人,询问林岁安家的地址。
有人怕是林岁安惹了什么事,给他们指了路后怯怯地开囗:“家里没别的什么人了,只有一个老人家,有什么事也别为难吧。“那一行人听了,沉默不语。
沈安听到门囗有敲门声,打开门一看,是一群不认识的人。为首的那个拿出一个小小的盒子,上面是一枚染血的警徽。
沈安的耳畔突然响起那年林岁安坚持要报考警校时说的话:"我很怕死,但是想到有人能因此活下去,我突然就不怕了。“
她很想哭,但是浑浊的眼睛再也流不出半滴眼泪。
林岁安的墓地很简易,一黄土,一块青石墓碑。
林岁安的战友看着沈安定定凝望着那块空白的青石板,犹豫着开了囗:“缉毒警察死后不能有墓碑,担心毒枭会来报复家人..…..请您见谅!"
长风拂过墓碑后的几丛矮松,发出“沙沙"的声响,沈安握着那枚染血的警徽,突然笑了起来。
岁安,你没有墓碑,但是还有妈妈,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墓碑。
7
又是一年春天,两座紧挨着的矮坟上长满了郁郁的青草,一株一株仿佛都宣告着生命的力量。
可是没有人知道,此处,不该只有荒草青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