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遇幸福餐厅
文/火灵狐
每一个曾经胆怯、退缩、放弃的孩子，在长大以后都曾后悔过。
01.
琥珀色的光自头顶倾泻而下，笼罩着凌乱的碗碟。一双筷子漫不经心地扒拉着菜叶，不期然碰见另一双同样茫然无头绪的筷子，彼此顿了顿后迅速分道扬镳——多年以后，每当人们提到爱情，奇略的脑海里总是跳出这幅无声的画面。
她的父母，她观察过许多大人，他们就像两杯淡而无味的白开水，无论倒在一起多久都不会产生化学反应。至于当初为什么要进行这样毫无意义的组合，他们也说不上来。也许只是害怕一个人独处——当家里没有人说话的时候，幼小的奇略会瞪大眼睛盯着空气，仿佛那里埋伏着一只巨大的沉默的兽。她握紧拳头，恐惧、紧张，却又莫名兴奋、期待。她觉得那只隐忍的兽终将咆哮，地动山摇——
奇略放下刀叉：“对不起。”
男友奇志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变化。他从刚刚见面起就皱着眉，此刻正单手滑动手机屏幕，另一只手叉着牛排悬在半空中，低声吐槽：“什么运气好的人才会遇见的幸福餐厅，这你也信，大众点评都搜不到，黑店吧这是？”
“我说——”
他还是没有意识到气氛不对，继续嘀咕：“你是怎么选的这个鬼地方，地图上都找不到，回去也不好打车。”
“我们就不要再联系了吧。”说完这句话，奇略端起酒杯猛喝了一口，像是掩饰慌乱，又像是终于鼓起勇气做了一件想了许久的事。她几乎可以听到自己咚咚作响的心跳声。
他这才抬头，表情错愕。他努力勾了勾嘴角，好像想要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什么……别闹了，你也太小气了，是因为我忘了今天是平安夜吧。好了对不起，我不是道过歉了吗？你知道我们公司最近裁员……为什么就不能互相理解？再说这种地方我都陪你来了……好吧别生气了，要不吃完我们去买点什么？”
他用极快的语速混乱地表达着，他焦灼、内疚，又愤恨、委屈，他试图讨好又心怀怨憎。他说不清这种感觉是出于爱还是恨，只是忽然想到很多按部就班的东西：像所有人那样升学、工作，像所有人那样找一个女朋友……遇到一个跟他名字近似的女生，大家都说这是缘分，于是两个人便开始约会。她也是那种按部就班的人吧，就这样一起走下去，像每一个平凡无奇的人那样——讽刺的是，他们的名字里都带着一个“奇”字，好像一个充满期望的绝望。
他平静下来，心底竟涌起一股好像解脱般的快感。他也抓起酒杯灌下一大口：“也好，平安夜，幸福餐厅……分手，也好。”
02.
奇略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梦境五彩炫目好似万花筒。她听见一个声音反复说“醒来，快醒来”，她努力想要睁开眼皮但身体好像被什么紧紧缠绕住。她发狠地咬住舌尖，咦，竟不知痛？对了，这是梦。她记得自己终于跟程奇志提了分手，没想到他爽快地答应了，然后发生了什么？奇怪，她想不起来，只觉得捆缚着她的那股力量越来越强。她抵死挣脱，随着一声惊呼直挺挺地弹坐起来，浑身大汗，好像蚕蛹破茧，如释重负。
“程奇志你鬼叫个毛啦！”一个男声嘟囔着骂道。没等奇略反应过来，迎面飞来一只臭袜子，一下击中她的前胸。她这才感觉胸前凉飕飕的，一低头，旋即抱胸尖叫：“啊啊啊——”
空气突然安静，三个剪着板寸的脑袋像看怪物似的盯着她。
对面床的上铺：“他抱着胸哦。”
对面床的下铺：“他还蜷着腿。”
他的上铺趴在床沿打量他，下结论：“阿志果然变娘了。”
三个人捧腹大笑，对面上铺那个虎头虎脑的男孩指着他笑得喘不过气来：“毕……毕竟是为了cosplay刮了腿毛的男人，哈哈哈！”
奇略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身体，平坦的胸，男生一样的手掌、腿、脚——男生一样？她猛地抬头：“你们刚才叫我什么？”一开口她才发现连声音都是男性的。而那三人笑得更厉害了：“对……对不起，我们又忘了，要叫你戈薇，哈哈哈！”
“戈……戈薇？”一道灵光像闪电闪过。
“这辈子做过最厉害的事？哈哈，大概是上学的时候我cosplay反串过《犬夜叉》里的戈薇。表演结束还有人以为我是女孩，求我的联系方式，哈哈。”奇略忽然想到这一幕。
那时她刚认识程奇志，一群人聊天，天南地北，不知怎么的就聊到这个话题。一直寡言少语的程奇志忽然开口，整个人都仿佛发起光来。她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他仿佛感受到她的视线，回看了她一眼。她吓得转头，再偷偷回望，发现他正对着自己羞涩地笑。
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把这些全忘了？后来她只觉得程奇志乏味，木然地守着一份并不喜欢的工作，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他让她想到自己那个毫无生气的家，他是她最想逃离的、沉默的、颓然的一切——可她没想到分手后她会做这样一个梦，梦里她变成了十七岁时的程奇志！
奇略狠狠地掐住胳膊，不疼，是做梦没错吧？她埋头戳程奇志的肚子，嗯，挺瘦的，所以后来他是怎么长出一圈赘肉的？又偷偷看他的腿，哇，真的把腿毛刮得干干净净。奇略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但为什么这梦是彩色的？他睡下铺，奇略一抬头就看到床板上一片绚丽。她凑上前仔细看，七龙珠、犬夜叉、圣斗士星矢、柯南、龙猫……简直就是漫画人物开大会。画面最中间的是路飞，咧着嘴大笑，伸手揽着一个穿校服的男孩。那男孩神采飞扬，眉目间俨然就是程奇志自己的模样。
上铺跳下床，边穿衣服边笑道：“再画个娜美吧，就画在靠床头的这里，这样我能感觉每天晚上是跟娜美一起入睡的。”
奇略下意识地回嘴：“你想得美！”
室友大笑，捶了她一下：“打球去了。”
奇略继续看着那幅画出神。跟他在一起这么多年了，她竟不知他这么会画画。
“喜欢的工作？如果我说想成为一个漫画家，你也会笑我吧？”奇略记起来了。程奇志总是为工作闷闷不乐，她问他究竟喜欢什么工作，当时他是这么回答的。奇略听完后奚落他：“都二十好几的男人了，还这么不切实际。”他笑了笑，有些落寞的样子。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提过“漫画家”这三个字。
而十七岁时的程奇志，把cosplay时穿的短裙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床头，书桌上码着画稿，除了日常练习，还有解构《犬夜叉》人物关系和女主角动作的分析图。他认真研究扮演戈薇时自己应该怎么做才更逼真、好看，并不觉得这件事搞笑、羞耻。原来那个沉闷、麻木的男人也曾不顾一切地热爱过、投入过——奇略胸口一阵发堵。
“对了阿志，这周也不回家吗？”那个刚刚丢袜子的室友走过来，捞走自己的袜子，随口问。
奇略愣了愣，怎么，程奇志不喜欢回家？
“不就是想画画嘛，你就假装服个软听他们的。等进了大学你爱干吗干吗他们又管不着。现在你跟家里杠什么杠？真把生活费给你停了你喝西北风去啊。”
奇略脱口而出：“想画画又没错。”
“大人在意对错吗？我爸妈还整天念叨着要我高考报金融专业呢，因为他们觉得干金融的赚钱多。钱钱钱，”那男生把袜子往椅背上狠狠一甩，“他们在意的只有利益吧。”
程奇志大学读的是计算机专业，一所非常普通的三本院校，成绩也很一般，勉强毕业后进了一家不大不小的互联网公司，工作也没有懈怠，但就是那种毫无存在感的员工。公司团建拍照片，他总是站在最后一排角落里表情呆滞的人。
“不喜欢这个专业，那你还读它干吗、做它干吗？你就是给自己的不上进找借口！跟你同期进公司的人都当主管了吧？就你觉得工作不开心，那失业在家就开心了吗？”有一次奇略气急了这样说他，他垂着头并不反驳。他越是这样，她就越恼火，掉头就走。他拉住她的手，弱弱地说：“送给你。”
奇略定睛，看到他手里攥着一只路飞手办。
他小声道：“生日快乐。”
她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一抬手把手办打落在地：“不用了，我又不是你，巨婴！”
那只十年后被她轻蔑地丢在地上的路飞手办，此刻静静地躺在十七岁的程奇志的枕头旁边。那个每个夜晚都躺在床上开心地望着自己与路飞“合影”的少年，他知不知道十年后的自己会被人一手打烂最珍视的玩具？倔强到与家里决裂的他又能否想象十年后的自己会沉默着弯着腰，从尘土里一片一片捡回被摔碎了的梦想？
手机响了，来电显示“老板”。奇略迟疑了一下，接起来。
听筒那边传来一个大嗓门：“喂，阿志啊，你那个衣服还了吗？这个周末要不要再来表演啊？哈哈哈——真没想到你女扮男装效果这么好，好多人问上次穿校服站在门口发传单的女生怎么不在了？”
“衣服啊……”奇略的目光停留在那套戈薇的cosplay套装上。
“对啊对啊，费用好说嘛，你不是正缺钱嘛。”
原来程奇志玩cosplay是为了打工赚钱……奇略想了想：“换别的角色行吗？”
“别的啊？吸引眼球不？我要那种，你懂的吧，大家看到就觉得你很搞笑、会哈哈哈跑过来围观然后发微博的。上次那个短裙子迎宾妹就很好嘛。”
没想到程奇志费尽心思cosplay的动漫角色在老板眼里不过是个搞笑的吉祥物……但他真的山穷水尽了，奇略翻过他的钱包，里面只有几张可怜巴巴的小额钞票。手机里还存着他和父亲争执的短信，最后一条是两个多月前，他爸说“你有种就别问家里要钱，自己养活自己”。手机相册里存的都是各种招聘传单，通信录里标注了一大堆餐馆的电话——为了漫画家的梦想，他是真的拼劲了全力啊。
奇略鼻头泛酸，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这次我要演一个更厉害的！我要演的那个人啊，可是从来没有被打败过的！”
03.
这是程奇志第N次忘记穿内衣走出门，直到发觉路人异样的眼神后他才红着脸捂胸飞奔回去。做女生也太麻烦了吧！等等，他为什么要脸红？还有！为什么他一觉醒来就变成了——流着血的周奇略。
以前周奇略说大姨妈来了不舒服，他嘴上说着“多喝水”，其实心里很不以为意。每个月都会发生的生理现象，真不懂她在矫情什么。直到他一觉醒来变成周奇略后，他才体会到女生说的大姨妈痛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然而这些还不是最让他恼火的。出门前他听到周奇略的母亲与邻居交谈，说到期中考成绩。周母带着些许骄傲地说：“奇略这次比上次进步了好多。”
邻居轻笑一声：“我家那位吧，虽然还是老样子，不过你也知道，我们是男孩嘛，男孩都是前面不怎样，后面才发力的，跟你们家姑娘不一样。女孩读书呢，总是后劲不足。”
周母像被打了一拳，立刻气馁，讪讪地道：“也是，女孩到高三了好像都会后劲不足。
邻居的声音越来越大：“就是！还好当时你们管住她没让她去读理科。女孩读什么理科？理科可不比文科，她读文科的死记硬背就好了，我儿子读理科，那可是要靠智商的。所以你家奇略在文科班还能进步几名，这要在理科班啊，估计也就是垫底的份！”
“是啊……”
听到这里，程奇志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冲上脑门。他猛地拉开门：“什么后劲前劲，谁说女生就读不好理科的？”
周母和邻居吃了一惊。周母像做错了什么似的拍了他一下：“你真是，你这孩子，你一个女孩怎么这么说话？”
“女孩要怎么说话难道还有法律规定不成？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而且我明明进步了，为什么非要说她——说我后劲不足？难道你们未卜先知提前预见到我上了高三就会不行？你是我亲妈，你就那么想看到我不行吗？”程奇志的话就像瀑布一样奔涌倾泻，他很久没有这种酣畅淋漓的感觉了。
太委屈了，十七岁的周奇略活得太委屈了。她的父母看她的眼神总带着一丝忧愁与怜悯，好像身为女孩的她一生注定是悲剧。不管她做什么，他们总是第一个站出来否定她。高二分班她想选理科，他们忧心忡忡：“大家都说女孩不适合读理科，你一个女生怎么跟男生竞争呢？读完理科找工作都不好找吧？”她喜欢跑步，他们又担心：“女孩子跑多了小腿会变粗，腿粗了以后嫁不出去可怎么办？而且别的女孩的爱好都文文静静的，就你跟个男生一样去跑步，不太好吧？”
如果不是无意间看到她藏在床垫下的日记，他不知道连分科、跑步这种在他看来人人都可以做的事情，竟然能成为打击一个女生的理由。过去他总觉得周奇略凡事争强好胜，尤其对他，总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他嘴上不说，心里默默怪她过于强势。可原来她之所以那么痛恨他的懒散和颓废，是因为他作为一个男性享有无数无形的特权，而他却浑然不知、理直气壮，甚至从未珍惜。他每天抱怨的专业和工作是她曾拼尽全力还被迫失去的梦想，仅仅只是因为她的性别，女。
所以生气啊，真的好生气。程奇志一刹那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自己，还是十七岁时憋屈的周奇略。他一甩书包，像发誓一样，对惊愕到无以复加的周母和邻居斩钉截铁地说：“男生做得到的，我也做得到！”
04.
“搞定！”周奇略放下针线，松了一口气。红色背心、蓝色短裤还有草帽，她收集了宿舍里的废旧物，手工做了一套路飞的cosplay服装——哎，谁让程奇志没钱呢。
而那三个大男生居然像小兔子似的乖巧地围在她身旁，崇拜地看着她忙前忙后做这一切。她完工时，他们集体发出欢呼。
“阿志！我想在球衣上缝一个数字8，因为科比是8号！”绰号猩猩的室友率先举手。
“行吧，回头给你弄。”奇略爽快地答应。
“我校服裤子破了一个洞。”四眼委屈巴巴。
“拿过来我补。”
“我的袜子也破了！”第一天就对她丢袜子的大牙赶紧凑过来。
“你走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