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千狩从义父书房出来的时候,就看到何馨蹲在树底搓手取暖。
他转了眸子,只当是没看见。
可何馨似有所觉,猛地抬起头来,先是诧异,紧接着便是欣喜,顾不得蹲得发麻的双腿便朝着他扑过去!
千狩一个闪身,何馨没得逞。
他不由得扶额,这姑娘是义父新招的杀手之一,从前他们并无交集。但也不知中了什么邪,自打上次中秋之后,这何馨就对他死缠烂打,本就男女有别,她还非要凑得越近越好——
照他说,义父就不该招收什么女杀手。瞧瞧那小巴狗一样的何馨,算哪门子的杀手?
“大公子,公公跟你说什么了?”何馨猜度,“肯定是要紧的机密事对不对?”
千狩斜了她一眼,不甚在意道:“对我们的谈话这么关心,你是西厂派来的探子吗?”
不想何馨突然被自个儿的口水呛住,咳嗽不止,憋得脸蛋通红。她忙着解释,边咳边道:“没有的事,大公子!我怎么可能是西厂的探子!”
千狩的眼睛微眯,原本只是无心的一句话,但何馨的表现让他突然生了疑心。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上次何馨也是这副模样,否认她对他有企图的——
这批新招的女杀手中,就数何馨的武功最差,但义父觉得她够漂亮,日后可能会有用处,便破格收了。
之前千狩也听人说过,这何馨有多漂亮,只不过他一向公务繁忙,始终没能见过她。
谁料中秋那日,何馨突然找到他,先是自报了家门,随后又问能不能把她调到他的手下做事。
她可怜巴巴地申诉:如今的女上司是如何虐待她的,她的日子又是如何凄凄苦苦。
千狩当然不信。
管理女杀手的头目叫陆娘,是个十分温善的妇人,也是杀手中年纪最大的。早前因女儿早夭,所以她对小辈的姑娘一向很好。
听闻有一次,何馨半夜受了风寒,是陆娘违背指令去请了大夫,后来大夫给何馨开了方子,而陆娘却挨了三十大板。
就是这样一位温和的妇人,现下却遭受了最没良心的抹黑。
可他也实在想看看何馨打的是个什么算盘,便答应了,把她分到了自己的眼皮底下。
可这何馨后来的所作所为简直是令人摸不着头脑。不仅帮他整理书房、被褥,还为他绣衣做鞋——她是来做杀手的,又不是来做婢女的,竟毫不觉得大材小用。
此外,在天气将冷的时候还很自觉地帮他暖被窝……
那晚,从未深涉女色的千狩实在是吓了好大一跳。
哪怕何馨的衣服穿得好好的。
千狩觉得自己是引“狼”入室了,他绷着一张脸,让她出来听训。何馨第一次见他臭脸,也不敢再造次,从被窝里钻出来便乖乖地跟着他去了门口。
她怯生生地偷看了他一眼,解释:“我没有找到汤婆子,所以才帮你暖的……”
千狩悄声吸了一口闷气,觉得她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显然是冲着他去的,便问她:“你是不是对我有企图?”
何馨呛了声,连忙否认:“没有!没有!”
——就跟今日的表现一模一样。
二
东厂与西厂向来不和,暗地里更是云谲波诡。东厂招收女杀手,是为了让西厂有机可乘安排眼线,随后东厂便可将计就计、顺水推舟。
自从怀疑何馨是西厂的探子后,千狩便下意识地开始留意起她的一举一动来。
何馨对东厂而言,仿佛是一场意外。
千狩手下有十个弟兄,均是出生入死过的手足,对东厂的忠心程度日月可鉴,各个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
然而就是这样十个铮铮铁骨的汉子,在何馨到来之后,在校练场上都变成了娇生惯养的“小娇妾”——
“哎呀,何馨,我的手被你扭断筋了!”
何馨讷讷:“我没使力气啊……”
“使了!我们都看见了。”
千狩冷眼旁观,这成何体统?
在何馨冲他发出求救的眼神时,他及时躲开,冷喝一声:“是不是都皮痒痒了,要我来松一松?!”
倒在地上装受伤的汉子忙麻溜地起身,龇牙一笑。
何馨瞪着委屈巴巴的双眼,跑到千狩面前,揪着他的衣角可怜兮兮道:“大哥,他们都欺负我。”
千狩拂开她的手,跟她划清界限:“他们唤我大哥,那是因为我们是兄弟。你是个姑娘家,还是按照从前一般,唤我大公子就好。”
何馨:“大公子哪有大哥好听!”
千狩皱眉不悦,何馨便撇嘴道:“好吧,大公子就大公子。”
何馨抬眼继续控诉:“他们欺负我。”
千狩深吸一口气,耐心解释:“他们是喜欢你,在同你闹着玩。”
何馨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睛突然一弯:“那这么说,我是个招人喜欢的姑娘咯?大哥是不是也这么觉得?”
“不。”千狩凉凉瞥了她一眼,将她推远了些,“在我看来——你是个招人烦的姑娘。”
特别烦人的那种。
何馨眼睛一黯,随即坚定道:“那我便努力成为大哥眼中招人喜欢的姑娘!”
千狩没作声,一旁的弟兄们却冲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更有甚者呸了一口吐沫,无声骂他:臭不要脸!
他深吸一口气,又道:“何馨,我给你单独安排了训练场,从今以后你自己练习。”
老是跟他这帮兄弟混在一起,若她真的是西厂探子,他真的担心有一日,他的这群兄弟会为了美色倒戈……
三
监视何馨,是千狩除去外出任务唯一重要的事情。
何馨的生活极其不规律,仗着他不在,以及十位“小娇妾”的纵容,她一贯是想何时起便何时起,想何时休便何时休,一天十二个时辰总要有七八个是留在屋子里的。
但千狩嗅到了一股西厂探子的味道。
谁能证明,何馨在屋子里就只是睡觉?万一……
想到此处,千狩更是夜不能寐了,哪怕是生生挤了时间去窥探,也在所不惜。
这一夜,他潜到何馨房顶,悄声掀开一片瓦。何馨的脑袋在下面晃来晃去,手里捧着一本书,显得颇有诗意。
千狩本不在意,但在看清那本书籍的名字后眼睛一缩,双手握拳,没注意收力便从房顶上直直摔进了屋子,砸了好大一个洞。
吓了何馨好大一跳!
“什么人?!”何馨睁着水灵灵的一双眼,紧紧抱住怀里的书。
千狩淡然起身,拂去一身尘土,心中却对自己的先见之明表示赞赏——幸亏他做事的时候习惯一身夜行衣,外戴面罩——所以何馨才认不出他。
“咳,你这本书,从哪里得来的?”他状若无意地问她。
不想何馨却眉头一皱,掌心一立摆了个防御的招式:“你是什么人,西厂的探子?虽然我打不过你,但我若是一喊,你必然是逃不掉的。如果你识相的话,早点离开,我也不会惊动任何人。”
千狩眉头一皱,这怎么看,何馨对东厂的忠心程度都是低得要命,见到他居然不直接抓住,还同他讨价还价?
千狩脑子一转,顾不得询问书籍了,换了个问题:“督公让我来问你,事情进展得如何了?”
何馨一愣:“督公?”随后她柳眉一竖,“你果然是西厂的探子,来人啊!”
千狩眼疾手快地捂住她的口鼻,何馨挣扎间却没有忘记护住手里的那本书。
《焦安诗集》。
千狩再次看到如此眼熟的名字,心里五味杂陈。
这书,是他从前少不更事的时候写来玩的,后来被广为流传,再后来被二弟传到了义父手中,义父没有几分文化,嘲笑了他一番——但那时他对义父崇拜至极,所以便歇了笔未曾再写。
后来当他发现义父没有文化这件事之后,曾想过继续写,但一直未开始。
随着时间的流逝,东厂与西厂日益交恶,他有了更多的事情要做,这件小事便彻底被他抛到了脑后。
没想到,何馨居然这般有眼光,爱看他的诗集?
千狩不禁稍稍松了手,趁这当口,何馨准确无误地咬上了他的手,他疼得出了一头冷汗,却强忍着没出声。
何馨脱离了他的控制,跑到门口求救:“来人啊!这里有西厂的探子,救命啊!”
千狩一把揪下面罩,凉声道:“你日日称我为大哥,居然连大哥的声音都认不出,实在令人质疑你对大哥的尊敬程度。”
何馨一愣,蓦地回头。
四
“大哥,其实我听着声音耳熟,但是没有想到会是你。”何馨帮他擦着药,随后眼神明亮地补充,“大哥怎会做这种鸡鸣狗盗之事?可是,方才大哥是在我的屋顶上掀了瓦片吧?”
千狩轻咳一声,好心解释:“我那是办完了事情,想来看一看你。”
“那大哥为何不直接进门来?”
千狩只觉得额上冷汗更甚:“……怕打扰你。”如此温善的理由,实在不适合用在他们的身上。
何馨傻傻一笑,继续涂药:“没想到大哥还如此善解人意啊。”
千狩没有继续说话,眼睛一瞟,看向那本诗集,问:“《焦安诗集》,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何馨后知后觉地藏了起来:“没,就是随便拿出来看看,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随便,不要紧。
听到这几个字,千狩觉得自己心中莫名愤懑。
他起身便走,为防突兀,还好心地给愣神的何馨关好了房门。
何馨愣愣地看着紧闭的房门,半晌才将那本诗集拿出来。她小心地抚平方才不小心压到的地方,神情却讷讷,不知在想些什么。
翌日,千狩便见何馨去找了陆娘,他悄声听了几句二人的对话,一本正经的脸上突然勾了一抹笑。
“陆娘陆娘,大哥深夜来看我,是不是喜欢我?”
陆娘:“嗯……有可能。”
“嗯?陆娘,我以为你会说不可能呢,毕竟……”
“天底下没有不可能的事。”陆娘望着她,“你自从知晓他便是焦安后,一路下来吃了多少苦,如今你好不容易才见到他,即便是如何也是万万不能放手的。”
何馨讷讷点头:“是啊……我找了他那么久……”
千狩听到此处便有些受不住了。
他本以为何馨是个吊儿郎当、见色起意的女子,但没想到居然是因为他的诗集而喜欢他。这份情意,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若是从前的他遇到何馨就好了,或许《焦安诗集》还会有很多。
那晚是月中十五,他第一次对着月亮失神,直到老二帮他了结了一个刺客,温热的血迸溅到他的脸上,嗅着那股熟悉的腥气,他才清醒过来。
那一瞬他便知道,如此,是错的。
陆娘说得不对,纵然万事都皆有可能,但他与何馨,绝无可能。
千狩完成任务,回到东厂,换下衣服后,何馨便来敲了门。他垂眸思虑许久,终究还是没有闭门不见。
“大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何馨进门便说。
千狩想,正好借此机会把一切说开,无论她是不是西厂的探子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她决不能把主意打到他的身上。
何馨指着北斗冲他道:“大哥,你信不信我能把星星摘下来?”
千狩木然摇头,对于这种小孩子的把戏实在是……
“看!”何馨的手中突然出现一串手链,上面穿着七颗珠子,虽说跟北斗一样都是七颗,但并不是星星。
千狩挤出笑来,指了指天上的北斗:“它还在,你这是骗人。”
何馨甩着那串手链,一本正经地质疑:“骗人?那大哥愿意被我骗吗?”
千狩笑意骤顿,可他发现自己除了愣神,什么也做不了。
五
何馨托着他的手腕,将手链套了上去。
“大哥在外凶险,我心里也很担心,听二公子说你今夜差点失手,我觉得是时候送你一件东西了。”何馨又摆了摆自己的手腕,那里也有一条手链,“这几日,我在屋子里刻了两条桃核手链,据说可以庇佑其主,大哥若是戴着它,我便能稍稍放心些了。”
千狩望着手链,微微失神。
“这是姑娘家的东西……”话虽如此,可他心里没有取下来的打算。
义父说过,何馨的用处,是用在宫里那位的身上。以何馨的模样,那位必定会极为喜欢……
可是,他也很喜欢。
千狩的心中终于拨尽所有的迷雾,他扶住何馨的肩,一字一句问道:“你愿不愿意同我一起离开?我们去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好不好?”
何馨思量半瞬,道:“我们跟陆娘一起走好不好?她对我很好,把我当女儿看待……”
千狩突然松了一口气,道:“好,都依你。”
那晚,他们看了一夜的月亮,一夜的北斗,北斗转,他们也跟着转。
何馨说,她最喜欢《焦安诗集》中的安然,从前哪怕她再焦急,只要想起诗集中的话语,就会觉得莫名心安。后来她便想找到作诗人,想看一看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最重要的是,想知道他为何后来不再继续写了。
“那你找到了吗?”千狩明知故问。
何馨突然转头看他:“找到了,而且,很喜欢。”
“喜欢诗集,还是人?”
何馨弯眼一笑:“都喜欢!”
“你从前是什么样子的,过得很苦吗?”千狩问她。
何馨点头道:“苦啊,那时候无依无靠,下雨被淋、天冷无眠都是常事,所以我希望以后的日子可以下雨的时候有房子躲,天冷的时候有被子盖。”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何馨笑着将头蹭到他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