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几乎看不出年龄,那张与照片无大差异的脸将我先前建立在心中的白发苍苍的形象全盘倾翻。
“卓安如女士?”我不太确信的出声。
她点点头,领着我往房内走去,她走路时身姿轻巧,一点也不像个六旬的老太太,相比另一位老人,我不禁感慨。
老太太的房间整洁干净,依稀可以找出年轻时的痕迹,许是对我的打量略有不快,她轻咳了两声,示意我坐到她身旁的木椅上。
我清了清嗓,指指胸前的记者证,“卓女士您好,首先我介绍一下,我姓唐。”
然后,不出意料的,我看到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别样的情愫,但也只是一瞬,她便稳了心神,不可置否,“唐”这个姓为我接下来的采访提供了太多便利。
“是什么让您对那段经历念念不忘呢,女士?”我本以为她会拒绝回答,但是不,她轻轻开口,语气中夹杂着怀念,怅然以及落寞,“因为共同度过那段经历的人吧。”
她摇摇头,不再多言。
“或许,”我试探性开口,“您认识唐少昀吗?”
她的表情在一瞬间失常,“你……”
我取下记者证,“冒犯了,我想以私人的名义了解你们的故事,可以吗?”
1
“我们第一次遇见,是在我大学毕业那年。”
“他只大我三岁,但是那年,他正好研究生毕业。”
23岁的卓安如正是朝气蓬勃,离开生活四年的大学,虽然不舍,但是对未来的期待很快冲散了这种伤感。
“卓安如,毕业之后打算读研吗?”
卓安如摇摇头,“不了,找了份对专业的工作。”她这么回复室友。
室友想起她是学医的,好奇的问道,“医生?哪家医院啊?”
“护士啦,”卓安如大笑,然后拖着行李站在宿舍门外的树荫下,室友很快跟上,“哎,听说你们专业,研究生,有个长得特别帅的学长,叫什么,唐……”
“唐少昀?”
“对对对,就是他!”室友一脸兴奋,“你见过他吗?”
“没有。”卓安如也是听说,却从未见过真容。室友一脸遗憾,刚想说什么却被迎面跑过来的女生撞了个趔趄,“对不起,对不起,”女生匆忙道歉,然后冲着不远处的男生挥挥手,“少昀哥,我在这儿!”
很多年后的卓安如回想起这一幕,还是忍不住微微心动,留着寸头的男生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一步一步向她们走来,或许是因为那天阳光正好,暖暖的,让人怎么也忘不掉。
九月,卓安如正式开始了她的工作。
作为新来的护士,她被安排到四楼巡房,一一查看病人的情况,当卓安如推开最后一间病房房门时,才真正明白,缘分两个字原来是什么意思。
唐少昀背对卓安如站着,正和一位老人交谈,老人脸上挂着遮不住的笑意,如此和谐,卓安如轻轻走过去,查看了一下老人的吊瓶,确认无恙后,才安心笑起来,“学长,还记得我吗?”
唐少昀想了一下,抱歉地摇了摇头。
卓安如却全然不在意,依旧笑着,“我是新来的护士,卓安如,你好,学长。”她伸出手,脸上挂着明晃晃的笑意。
或是被卓安如太过灿烂的笑容感染,唐少昀回握住她的手,同样笑起来。
“那个时候,您已经喜欢唐先生了吗?”我忍不住打断她。
“说不清,”老太太摇摇头,“若说起来,应该是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吧。”
“一见钟情?”我打趣着。
然而老太太笑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她点点头,“应该吧。”
后来的一个月内,病患数量明显增加,最重要的是,他们的病症几乎相同。
“唐先生,有新的一批病人。”卓安如匆匆跑到唐少昀的办公室,“情况不太好,唐医生,你快去看看。”
唐少昀很快收拾好桌面,准备前往,却看到卓安如站在原地不动,“怎么了?”
卓安如递过去一个保温杯,“唐医生,你很长时间没休息了,”她顿了顿,“很容易生病的,病人还有那么多,你可不能先倒下,这个,是我熬的汤。”
卓安如难得红了脸,低着头跑了出去。看着她的身影,唐少昀忍不住弯了嘴角。
情况要比唐少昀预料的严重上许多,那些病人多半是同样的症状,上面派来的专家表示,这几乎是一种病毒,不过好在,这种病毒暂时没有传染性。大家吊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只要不会扩散,一切都还有转还的余地,却只有唐少昀蹙着的眉头不曾放松。
他从病人中提取了一些血液样本,放在电子显微镜下一项项记录,一个个对比,昼夜不息,卓安如在一旁看着,忍不住的心疼,又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挫败。她想,自己唯一能做的,便是那些无关痛痒的补汤以及对病人的加倍看护,只有这样,唐少昀才能致力于研究。
2
“唐医生,李专家让我送来的文件要放在哪儿?”
“李专家送来的?”唐少昀不解。
“嗯,据说他要回到原来的医院了,所以托我送来。”
唐少昀接过文件,一页页翻看,“这份关于病毒的报告以及控制方法,大家都知道了吗?”唐少昀的表情莫名凝重。
“也是刚知道,”卓安如笑由心来,“你可以放心了。”
唐少昀却不是卓安如想象中那般喜悦,他仍皱着眉,“我总感觉,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卓安如的笑僵在脸上,“什么意思?”
“这份报告,与我得出来的报告大致相似,但有一些未知病毒,”他摇摇头,“李专家根本没有提到,而我,一点头绪都没有,我不知道……”
“我相信你,”卓安如清亮的声音突然出现,微微抚平了唐少昀的焦虑。
“你,说什么?”
“你可以的,”卓安如表情郑重,盯着唐少昀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着最动听的语言。
唐少昀只觉得内心一瞬间充实,心房被什么东西塞的满满的。而卓安如不会知道,那时的唐少昀,本打算放弃的。
卓安如给了唐少昀信心和动力,同时也带给了他最认真的心动。
2002年以惨淡结尾,而2003年的到来,注定不太安稳。
卓安如看到的是一个下巴长出胡碴,眼圈铁青的唐少昀,他斜倚在办公桌旁,研究文件撒了一桌子,而他只是双目无神,仿佛了无生气。
卓安如有些心疼,三天内,那些得了病的人接连死去,无一存活。家属们的不满和无理取闹,成了压倒医生们的最后一根稻草。所有人都束手无策。
“唐医生……”
“我真的没有办法了。”唐少昀终于抬起头,眼中是显而易见的悲恸。“安如,你看,”他从地上捡起一张报告递给卓安如。
“传染性?!”卓安如不可置信的盯着报告上的字。
“我们对它束手无策,它却再给我们致命一击。”唐少昀笑了笑,卓安如却从他的笑容中读出了许多,“照这样下去,我不敢说我们能挽回多少。”
“这种病毒……”卓安如欲言又止,最终是转身离开了。
一个月后,病毒的爆发愈演愈烈,而专家们的意见终于吻合,一致决定这种病毒叫SARS,这种病,叫非典。
那是怎样一种情形,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的哀嚎声。
住院的人愈发多,所有人都盼望着哪怕微乎其微的一点希望,可是没有,得了非典的人非但必死无疑,还会对身边人产生不小的威胁,无奈只能隔离。隔离区建在离医院不远的郊区,那里设施不多,却急缺人手。
唐少昀仔细核对着需要被隔离的人,心中万般难受,他还记得,曾经的导师告诉他:医者仁心,作为医生,你首先不可以放弃你的患者。然而如今,唐少昀无力的笑了笑,他在做什么?他亲手放弃了他的病人。
外面的争吵声愈来愈大,唐少昀捏捏眉心,走了出去。
恰巧王医生站在自己办公室门口,唐少昀便问事情缘由。
“又一个查出非典,不愿被隔离的,真是造孽,那女的还怀着孕呢。”王医生惋惜地摇摇头,无可奈何。
3
“我觉得我们需要认真为这位女士检查!”
“你个护士懂什么?!”
卓安如仰起头,怒瞪着眼前的医生和护士,可到底身单力薄,医生有些不耐烦,“卓护士!出了事你负得起责任吗?”
卓安如却挺身挡在那妇女面前,“我只知道她还没有确诊。”
妇女脸上的泪痕,丈夫的满脸焦虑,围观群众的无奈与无力,以及卓安如的一脸坚持,都在唐少昀的眼中,成了别样了一幅画面。
“跟我来吧,我们去诊断。”唐少昀微微笑着,打破僵持的局面。
妇女投去感激的一眼,那个医生见状也不再坚持,倒是唐少昀,拦下他,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医者,从不误诊一个。”
那医生楞楞的看着唐少昀,然后愤愤离去。
卓安如看着唐少昀为妇女抽血化验极为专注,而她所能做的,只要不停地帮他准备好所需物品,安慰妇女焦急的心。
卓安如没有等到检查报告出来,却收到了转院通知,上面说,因急缺人手,调卓安如等三位护士前往帮助。
卓安如本以为会很少见到唐少昀,然而世事难料。
唐少昀闷声坐在地上,卓安如不明白,“唐医生?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说我得了非典。”他惨淡一笑,闭上了疲惫的双眼。
人心惶惶,唐少昀只是微微咳了两声,便立刻有病人尖叫,质问他是不是得了非典。然后怀疑的人越来越多,多到唐少昀无力招架。
唐少昀还记得,院长拿着他的检查报告,一脸沉痛,“少昀,人言可畏,就算你是健康的,他们也不会相信了。”
真是可怕,卓安如想,明明之前,都还好好的,人心啊,万般难测,稍有不慎,便如同洪水猛兽一般齐齐涌来。
“对了,陈太太没事,不用隔离。”
卓安如知道他说的是那位怀孕的女士,便安心的笑了笑。
后来,非典扩散的规模愈发大,隔离区也不在如同之前那般安稳。
而卓安如更没想到,变故会在这时发生。
“我不走,你们放开我!”卓父卓母本就打算离开这个地方,只因卓安如在这里工作,便一再拖着。
卓安如知道,能在这种时候远行,父母肯定费了很多人力,可偏偏,卓安如不想走。
“你是为了那个唐少昀吧。”卓母道,“你爸已经把他送到更好的医院了。”
卓安如脑子里空白了一瞬,下意识反驳,“不可能。”
“你去问问我说的是不是真的。”卓母斩钉截铁,卓安如忽然不敢去问了。
“可是,我还有句话没问他。”卓安如在心里想,我想问问他,如果我们平安度过这段时间,我们结婚好不好。
而这个问题的答案,卓安如不会知道了。
4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便是长久的沉默,我终于从她的神情中,看到了岁月的痕迹。
距离2003年已经过了40多年,或许以后它会被人渐渐遗忘,然而经历过的人,才会把那段时光珍藏,放在心上。
“卓女士,”我轻轻唤道,“我也给您说个故事吧。”
那年头,几乎进过隔离区的,多少总有些惹人嫌,哪怕他曾经是个优秀的医生。那时的科技远不比现在发达,靠仅知的姓名、手机号要找到一个人,何其难。
可医生从没打算放弃。医生的家里人都不懂,可医生只是笑一笑,他说,有件事,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她。
在当时,以医生的年龄,还没有结婚,寻常人都焦急的要死。有人暗暗问过医生,可对于医生来说,如果最后共度余生的不事她,医生宁可不要这一生。
但是,热情总有冷淡下来的一天,何况是两年的苦寻无果。
可能是命运吧,医生遇见了一个和她完全不同的人,长相不同,爱好不同,性格更不同。那个女孩并没有多高的文化,多大的才艺,她只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小学教师,教师喜欢医生那种不顾一切的气力,却从不给他平添烦恼。
后来他的家人让他们结了婚,结婚那天,教师对医生说,“你心里的那个人,我自知比不过,但我所求的生活,相夫教子,仅此而已。”
故事到这里讲完,卓安如愣愣的听着,神色讶异。
“他们的儿子叫唐卓,我是唐卓的女儿,唐念安。”
你看,那个老人膝下只有两个子孙,他却自私的用来纪念他的青春。
“这些事,我是从我爸爸嘴里听到的,我的奶奶,那个温柔的人,她叫宋穆慈。”
其实,我不喜欢卓安如,如果真的深爱,为何一走了之,从此杳无音信。但若不爱,她又为何孤单一人,终身不婚。
卓安如却笑不出来,冥冥中有了什么预感,“那么如今是……”
我知道她问的是什么,我不过是替那个老人,完成他未完成的遗憾。
唐卓后来成了有名的科学家,他致力于研究时光穿梭这一课题,其目的也是为了唐少昀迟迟未了的心愿。
2046年,“时光旅人”研制成功,唐少昀不顾所有人的阻拦,只身要做试验者,父子就此僵持,项目中断。
“我成为了记者,不断找寻从前的那些人,从中了解那些事,无非也是希望找到您。”我忍不住想,我们祖孙三代的荒唐,皆由眼前这个人而起。
她却看穿了我的想法,笑了笑,“你有点怨我吧?”
我不做声,是怨,但那是之前。当我了解到她因为寻找唐少昀而失去了左腿后,一切都放下了。他们是彼此相爱的两个人,却在寻找彼此的途中迷了路。
5
“前些时日,爷爷踏上了时光旅人。”
“但是很不幸,他没能醒过来。”
卓安如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这个和岁月抗争了40年的女人,在刹那之间衰老,我别开眼,与她告辞。
然而我踏出房门的那一刻,背后有断断续续的哽咽声传来,压抑了气氛。
时间的残酷不容他们拒绝,他们都在岁月里荣华渐老,只有那住进心底的感情,一如既往的真挚而热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