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闻见录:刀破天(上)

2021-06-30 18:01:56

传奇

江湖闻见录:刀破天(上)

1.迷案生

“时二哥这刀法,啧啧,没说的,扬州城那是数一数二的了!”这句话众人听在耳中,不由一凛!本来满庭乱嘈的议论突然停滞了,小店中顿时变得鸦静无声。一片死寂中,只听得那瑟瑟的秋风秋雨吹打着运河边茫茫如雪的一岸荻花。

说话的猥琐老者正满脸堆笑站在那被称做时二哥的中年人身旁,这时觉得声息有异,转头一看,顿时吓得头一缩:“各......各位客官,我是说......说他这鱼片切得不错,可不是......可不是各位大爷那......”他看着这干横眉冷脸、披刀挂剑的江湖汉子,急得脸色煞白,结结巴巴的话也说不利落了。

他便是这无名小店的老板吴老财。虽名叫老财,却是大半生穷苦困顿,没本钱在扬州城里撑个店铺,只好在这城外三岔路口搭个竹棚,向过往行旅卖些简单的菜食酒水,聊以过活。那时二哥是这小店唯一的厨子,却有一样意想不到的本领,便是刀功十分出色,尤其是那一手鱼片切得薄匀齐整,透明晶莹,无论是做汤烧菜,十分入味,那干来来往往的客人吃过后皆是赞不绝口,渐渐的竟是大半个扬州都知道这东城外三岔路口有一无名小店的鱼片汤味美。

这时日已近午,小店中七八张桌子坐满了人,吴老财马不停蹄地伺候客人,这时得空在锅边等菜,见时二哥运刀如风,忍不住出口称赞。那干江湖汉子看着这惶恐万分的小店老板,再扫一眼那站在案板前佝偻着背埋头切鱼片的时二哥,顿时释然一笑。

门口一桌坐着主仆两人,那气宇轩昂的年轻公子哈哈一笑:“我道扬州城又出了一位刀法名家了呢!”同桌的青衣长随也笑道:“刀法名家?江湖中的会家子,使刀的只怕没有一半,也有三成,可是能够算得上名家又有几人?公子这把“青电闪’就算比不过司空玄的四平刀,在这扬州地面,只怕还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吧!”听到这句话,小店中一干江湖汉子俱又是一凛:这年轻人竟是江湖五少中的青鹏,路青鹏!

他主仆二人这么大喇喇说话,自然不无炫耀之意。这一阵扬州城风云际会,各路豪杰络绎前来,这小店中也有好几位是闻讯赶来的江湖中成名人物,心中自然不愤,可是一想到扬州路家财大势雄,江南的武林世家向来唯路家马首是瞻,这一代路家的主人路南威刀法高明,与杭州城四平镖局局主司空玄合称为“江南双名刀”,当年行走江湖之时,一十七路风云刀法据说生平从没有逢过对手,更何况单是路青鹏这些年也是威震江湖,闯下了极响亮的万儿,一把青电闪下败过无数刀法名家,已是江湖后起一辈中有数的顶尖高手,名列“江湖五少”,隐隐已有青出于蓝胜过乃父之势!

这些人皆是老江湖,各自咽了一口口水,埋头用酒堵了嘴。那路青鹏主仆二人见小店中众人这般样子,不禁哈哈一笑,哪知便在这时,只听得小店外一个清凌凌的声冷冷道:“好一个扬州城数一数二!我还以为是这天下数一数二了呢!”众人一惊,真有人气愤不过要出头寻事?听那声音竟然是位年轻女子!

那满脸得色的主仆二人也是一愣,路青鹏的脸顿时阴沉下来,眼中针芒幽幽一闪,但随即又变得恬淡自若:好男不与女斗!他路青鹏也算是江湖中大名鼎鼎的人物,传扬出去,没的惹人笑话。

冲那青衣长随一扬头,青衣长随立即起身朗声道:“是哪位女英雄大驾光临扬州,有失远迎了!还请多多海涵,进来同饮一杯如何?”哪知那年轻女子竟是丝毫不领他这情,冷笑着道:“阁下口口声声,左一个扬州,右一个扬州,想来是在这扬州地面横行惯了。只不过就算在这小小扬州数一数二,又有何益?坐井观天、狂妄无知!”

这句话清清楚楚地传到众人耳中,路青鹏哪里还按捺得住!蓦然间腾身而起,半空中身子一折,就像一头冲天飞起的大鹏般从窗口冲了出去,只听得娇斥怒喝拳来脚往之声,路青鹏已与那女子动上了手。

众人拥出门外,只见大道上,细雨中,两条人影纵跳往来,斗在一处。路青鹏这时虽然没有亮出那威震江湖的青电闪,这位江湖五少中的“青鹏”拳脚功夫却也高明非凡,一招一式凌厉威猛,可那年轻女子却尽自应付得了,进退趋避之间身法优雅曼妙,轻松从容显见是留有余力,竟似比这位青鹏武功更胜几分!

场外观战的人看得清楚,那场中相斗的路青鹏何尝不知!他哪里想得到会在这扬州城外无名小店中突然遇上这等难缠的对手?眼见这年轻女子武功如此高明,只怕再斗下去自己多半便要落败,心中一凛:难道扬州路家、江湖五少“青鹏”的招牌竟要在家门口砸了不成?一念及此,背上已渗出冷汗来,牙一咬,张口便要叫那青衣随从递刀来。

哪知便在这时,那年轻女子竟然舍了路青鹏,突然飞身扑向那小店中的时二哥,身法疾若闪电,半空中狠狠一掌击向对方背心。原来这年轻女子故意与路青鹏缠斗,却借机渐渐挨近小店,图的便是这雷霆霹雳、石破天惊的一击!

小店外打得热闹非凡,那时二哥却是置若罔闻,一直低着头专心切他的鱼片,自然料不到这年轻女子会突然向他偷袭。这一下变生突起,当真是迅雷不及掩耳,众人大惊之下,眼见他便要伤在这惊雷闪电般的一掌之下,哪知只听得一声闷响,眼前一花,那时二哥已失了所在,定神看时,却已站在了小店门口,也是满脸惊疑地看着偷袭之人。那年轻女子脆生生一声长笑:“到底给我试出来了!好贼子,束手就擒吧!”

那时二哥猝不及防与这年轻女子对了一掌,那是练武之人自然而然的反应,虽是数年未曾与人动武,那一身昔日冠绝江湖的武功却没有丢下,这时脸色白得像月光下的窗户纸一样,涩声问道:“你是谁?”

那年轻女子又是脆生生一声娇笑——众人这时已看得清楚:瓜子脸、水杏眼、小巧的嘴唇旁两个酒窝十分妩媚,柳眉似蹙非蹙,竟是位艳若桃花,冷若冰霜的美丽少女。

她这时这么轻轻一笑,娇丽大添,却不回答,转过头看着那呆愣在一旁的路青鹏,笑道:“小妹适才多有冒犯,路大哥多多海涵。待我拿了这贼子,必到府上向路大叔赔罪。”路青鹏见事变奇特,这女子前倨后恭,竟似跟他路家大有干系,再加上一时冰冷倨傲,一时巧笑颦兮,饶是他走惯江湖,也是惊艳不已,早已分不清东南西北,不由喃喃道:“你是?”

那年轻女子嫣然一笑:“小妹姓谢,这次奉圣命前来扬州查案,路大哥你还猜不出我是谁吗?”

那干旁观的江湖人物见这样一位娇滴滴的年轻女子出手拿贼,身手竟是这般了得,早已隐隐猜到她是谁,这时闻得她自道姓谢,各自暗暗点头,跟着却是一叹:果然是她!

原来这两月来,扬州数家富商府中连连失窃,所失之物皆是价值连城的古董字画,官府缉拿之下,竟是毫无线索。更有甚者,那盗贼作案之前,必定飞柬传书,言道必于某日某时前来取某物,将扬州满城捕快视若无物,猖狂之极。十数日前退隐林下的林侍郎家一尊碾玉观音为那盗贼看中,扬州一众捕快在林侍郎家布下天罗地网,又广邀扬州武林同道相助,却还是给那盗贼轻松得手。

这扬州向来富庶,尽多大商巨贾,这些人又每每结交权贵,手眼通天,这时给这盗贼扰得束手无策,惊怒之下,竟捅到京师,上达天听,当今天子责命刑部破案。这年轻女子姓谢名秋荻,出自捕快世家,年纪虽轻,出道数年来却已屡破大案,去年孤身拿获偷入大内盗取御用八宝的大盗翻天云后,更是名震天下,朝廷钦封为名捕,这时自然是给委派来江南破案的。

那干江湖人物心中叹气,却是因为那几位扬州富商一边施压官府,一边却开出重金赏格,这一件事已轰动江湖,两个月来数不清自恃武艺高明、才智过人之士前来扬州,便是想破案拿贼,扬名领赏。小店中这干人来得已是算晚,哪知还没进得扬州,便在这里碰到了疑凶,眼见这位名满天下的女名捕在场,这份功劳自然是也不用想了,心中不由懊丧。

那路青鹏心中却更是惊乱交加!他也是闻讯从京师赶回,哪知竟然在这里与这位女名捕动上了手。这谢秋荻当年受天子诰封时,天子笑道:“朕闻得江湖中人将刑部的众位捕头称作‘六扇门的鹰犬’,尔等就是要做朕的鹰犬,给朕看家护院。爱卿你就是朕那一飞冲天的雄鹰。”这句话传出,江湖中好事之辈便将她称做“天鹰”,在江湖五少“天鹰、地虎、红凤、青鹏、怒龙”中,这位出道最晚,年纪最轻的女名捕反倒排在了第一。

适才他与谢秋荻动手,却是心知肚明高下已分,路青鹏虽然也是心高气傲之辈,却也算是磊落之人,输便输了,心中丝毫无碍。只是,谢秋荻的父亲谢天一当年在江南办案时,中了横江一窝蜂设在荻花丛中的埋伏,一场血战下来身受重伤,眼见不支,路青鹏的父亲恰巧路过,伸手助他将横江一窝蜂一众贼子尽数拿下,两人也因此定交。

谢天一之妻在他出京之前刚产下一女,两位豪爽男儿竟然便以荻花为诺,结下儿女亲家,这些年两人虽是一南一北,却是音讯不断,交情深厚。路青鹏这次便是难违父命,不得不打点精神上京去见他这位素未谋面的娇妻,哪知二人你来我往,竟然错过,更是阴差阳错地在这里动上了手。一时之间,路青鹏怔在当场,蒙蒙细雨中,只觉得眼前一片迷茫。

那时二哥这时已镇定下来,面色并不甚惊慌,眉头微锁着似乎想着什么,只是垂下的双臂略微有点颤抖,一双深邃幽深的眼睛闪着幽幽的光,淡淡道:“我为什么要束手就擒?”

谢秋荻冷着脸淡淡道:“不错,你在扬州做下这等大案,又是那般行事无忌,自然也是自恃功夫高强、手段了得了!哪会甘心这般束手就擒。那也不妨放手一搏,你若能从我手中逃得了,那也是你功夫高强,命不该绝!”

哪知那时二哥默然半晌,深深喟叹一声,道:“你是名捕,你既认定这案子是我做的,我又如何能够否认?更何况从前我犯过的案子也不少,你拿我也是应该。”低下头,一副坦然就擒、毫不抵抗的模样。

谢秋荻见他这般模样,反倒一怔,只不过她出道以来,所向披靡,擒拿巨寇剧盗无数,也不怕这厮有什么诡计,冷冷一笑,出手如电,在那时二哥身上点了几处要穴,一招手,几名早就隐在小店中扮作酒客的捕快围了过来,上前架住这位认栽的大盗便走。

那时二哥木着脸既不惊惧也不挣扎,给架到大道旁一辆马车边,一瞥眼见到满脸惶恐震骇的吴老财,目光方才熠然一闪,回过神来似的,努力挣着转过头来,张嘴仿佛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没有说出来,迟疑间已给两名捕快丢进车厢。

谢秋荻这时方才释然一松:这些年拿贼无数,似这般轻松的倒也罕见,也许这大盗自知不是她的对手吧?心中虽是这么想,脑中却总抹不去那中年汉子临去时那一身浆洗得干净的麻布衣衫,素白得就像运河边一岸萧瑟的荻花,那沉沉静静的表情木然得竟似有几分痴呆,又像是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苍凉无奈,心中没来由地一动,隐隐觉得这其中有什么不对,只是这当口却是无暇多思了。

吸了口气,转过头冲着那吴老财道:“我知道你与此案无关,所以也不用押你,你收拾一下,到知府衙门具状说清便无干系。张大叔,你们里里外外好生搜搜,回来复命。”分派完毕,再冲众人淡淡一笑,走到那依旧呆愣的路青鹏身边,伸手轻轻一拍他的肩头:“路大哥,烦请回复路大叔,就说我办完案子便到府中向他请安。”轻轻盈盈一转身,上了路边一骑快马,不多时已跟着那马车消失在如烟如雾的江南秋雨里。

2.案惊奇

谢秋荻出师告捷,手到擒来,惊扰扬州府的大盗伏法就擒,阖城商贾百姓闻讯早已轰动,万头攒动冒雨聚在城门口翘首东望,将城门挤得水泄不通。先时一众富商见这位钦封的名捕又年轻又是女流,皆是半信半疑,这时听到喜讯,早已准备好鞭炮锣鼓闹将起来,吹吹打打迎着谢秋荻一行至知府衙门。

送瓜的送礼的拜会的......扬州城头面人物竟是一齐聚在那大堂上喧杂得像开锅的稀粥。谢秋荻不耐这干俗务,让那扬州知府余慕陶自行应酬,自己告一声罪转入后堂审那大盗。谁知那时二哥这时却死硬得紧,一口咬定自己虽曾在绿林中为寇,但几年前便已退出江湖,这扬州案子不是他所为,其它姓名来历等等更是只字不吐。待到后面回来的捕快将从小店中搜出的古董字画放在他面前,他才哑口无言,却是依然不肯在那供状上画押认罪。

谢秋荻眼见那大盗一脸呆木,嘴角却总是挂着一丝淡淡的冷笑,好生没趣地转出牢房。这位出道以来无往不利的天鹰女名捕眼中闪着不耐与迷茫,在那院中踱步沉思,掂量着这大盗时二哥的话和他的人,也仔仔细细地重新梳理一遍这件在她看来并不是如何凶险曲折的盗案:她来到扬州之后,四处侦察,寻着蛛丝马迹追踪到那无名小店,察觉那中年汉子时二哥来历可疑,定计突施偷袭,诱他露出武功来,这时人赃俱获,本想着是顺顺利利的马上便可结案,哪知这大盗却死不认罪。

她受父亲教导,办案素来谨慎仔细,成名后更是小心,务求完美无漏,这样的案子难道还会别有隐情?

翻来覆去地思虑多时,终于坚定自己的想法,这案子铁定是这厮所为,一念既定,心中不耐,冲旁边早已跃跃欲试的两名捕快略一示意,自己却转身离去,刚刚出得月门,便已听得里面传来沉闷的声响,这两位用刑的老手已经开始教训那桀顽不驯的大盗了。只是谢秋荻一直慢慢走出院子直到听不见牢房里的拷打声响,都没有听到那时二哥的一点呻吟之声。

一干扬州富商早已在城中最豪奢富丽的雅云阁酒楼上摆了数桌酒席,为这次破案有关人员庆功。谢秋荻推辞不掉,只得赴宴,那路青鹏父子赫然也在席上作陪。谢秋荻性格爽朗,路南威心中欣喜,两人相处甚洽,倒是那路青鹏陪在一旁反有几分忸怩。

酒过三巡,宾主正欢之际,突然一名捕快惊慌来报:城中李大善人家中又现飞刀留柬,要取他书房中珍藏多年的一幅晋代字帖。

这消息像一个惊雷将众人轰得呆住了!雅云阁上一百多号人泥塑菩萨一般,噤口不能出一语:那大盗居然依旧逍遥法外,而且这贼子也太过猖狂,这时留柬,分明是向众人示威!路南威眼见谢秋荻满脸尴尬,眉头一皱,当下起身冲众人团团一揖,朗声道:“各位,且慢惊慌,焉知这不是贼人故布疑阵?各位想必还记得数年前那大盗‘我来也’之事吧?”

原来数年前扬州也出过一名巨盗,每次作案后都要在失主家墙上龙飞凤舞地写上“我来也”三个大字,后来虽给捕获,却拿不到证据,只好暂时押在牢中。那大盗却买通牢头,潜出牢房作案。知府见“我来也”还在外犯案,自然那牢中所押之人便不是“我来也",差一点将那巨盗放了,幸得后来那牢头不慎露了行藏,那巨盗终得伏法。

众人见路南威这么一说,顿时醒悟过来,此时当着这钦差名捕,就算是拿错了人,也只有捧场之理,纷纷道:“正是,正是。”

“这般看来,那厮正是元凶,这不过是他那同党故布疑阵而已。”

“有理,若是冤枉,那真凶何不乐得躲在一边看笑话,避风头,偏偏还要在这时犯案?他有这么傻不成!”话虽如此,一想到无论那时二哥是否是这案子的正主儿,至少还有帮凶漏网,各人心中不由惴惴。

谢秋荻看在眼中,脸色已是阴郁下来。她本是心高气傲之人,出道来一帆风顺,哪知今日大庭广众之下居然遇上这等事,心中好生不快,再应酬片刻,托词告退。

谢秋荻离了雅云阁,行在这扬州清冷宜爽的夜风中,心中却是郁闷烦躁。她也得知父亲有意将自己许配给那路青鹏,可是这时见了面,虽不是厌恶这位浮躁骄纵的路家大少,可要说好感,却是半点也没有。

她虽是江湖儿女,爽朗豪迈如同男儿,可是平素偶尔面对春花秋月之时也会浮想联翩自己未来的夫君会是什么样子,只是再怎么想像,也不是路青鹏这般样子!又想到适才在那雅云阁上,竟是出道来第一次遇上这等尴尬局面,若非路南威解围,差点下不了台来,心中自然羞恼,越想越气,急步奔回府衙,说不得,要再好好审问一下那时二哥,她平时甚少对案犯用刑,这时也顾不得了。

进牢一看,那时二哥早已给折磨得遍体鳞伤,满身血污,只是脸色依旧木然,一双眼睛依旧带着傲慢与轻蔑。谢秋荻本是怀着满腔怒火而来,这时倒不由得佩服他骨头硬,怒火暂息,疑惑顿生:这厮既然坦然就擒,这时又这般死不松口,莫非这案子当真有什么冤枉不成?哪知便在这时,那时二哥突然开口问道:“是不是又有盗案了?”声音低沉嘶哑,满脸却都是讥诮之色。

谢秋荻不禁怒气勃发,厉声道:“是有案子!你以为这样就能够开脱?告诉你,我已认定了你是这案子的主凶,你那同伙也猖狂不了多久!你这点伎俩瞒过别人容易,要瞒过我,那是休想!”时二哥脸色一寒,浓眉拧起,一瞬间不怒自威,变得说不出的凛然威严,不可侵犯,跟着却是突然一声轻叹,脸上怒意、眼中的刀芒也都一闪即灭,满脸黯然之色,一言不发不再看她。

谢秋荻心中更怒,浑身的血一下子涌到脸上,大声道:“好!你若是认为你真是给我冤了,那你就说出来!”

时二哥轻轻吁了一口气,眼神里多少有点迷茫,黯然道:“你是江湖大名鼎鼎的‘天鹰’,又是朝廷钦封的名捕,你既要这般想,我这种寻常百姓又有什么办法?更何况我昔日既曾为盗,今日落在你手也是不冤。只不过,无论你相信与否,扬州这案子真不是我所为。唉,可惜再也退不到燕飞来那样的名捕了。”时二哥又是幽幽一声长叹,眼中闪出一种悠然神往之色,仿佛还带着一种又甜密又辛酸的味道。

谢秋荻一凛,颤声道:“你认识燕姐姐?你......”

十年前女名捕燕飞来在江湖中的名声已是如日中天,也是她心中敬慕的英雄。记得有一天燕飞来到她家中与她父亲商讨公事,还抚着她的小脸蛋笑道:“好好跟着谢大叔学,将来肯定比你燕姐姐强!”她那时万分敬仰地看着这位女名捕,激动得几天都不能平静下来,可是等到她出道之时,燕飞来却在缉拿横行江南的叛逆九幽王时不幸殉职,想不到这大盗竟然与燕飞来相识,看他样子还仿佛大有交情。

时二哥淡淡扫她一眼,深邃的眸子像古井一样深不见底,缓缓道:“她......你小小年纪,如何能懂?我就算跟你说,也没有什么意义。更何况......”幽叹息中,闭上眼又沉没在回忆中去了。

虽然他淡淡地不带任何表情,可是谢秋荻却突然觉得这落拓倔强的中年男子、这桀骜不屈的大盗的神色是说不出的高傲。她打心底泛起一股恼怒,一跺脚:“好,你等着瞧,我一定将你的同党捉拿归案。到时看你还有什么话说!”猛一甩头,急冲而去。

李大善人的宅子在虎坊桥石虎胡同,坐东朝西与知府衙门遥遥相望,门楼巍峨,李家世代皆是先入仕后经商,收罗的古董字画乃是扬州府首屈一指的,尤其是那一本晋代二王的字帖,更是价值连城。

那存放古董字画的地方是花厅后一座小厅,两架山水屏风墩在两个暗间门口,屋中除了墙上字画,架上古董,别无它物,收拾得甚是简洁。入夜时分,数十名捕快衙役已在李大善人宅子四周潜伏下来,这小厅中便是谢秋荻、路青鹏及路青鹏几位自告奋勇前来帮助拿贼的好友。这是拿住那大盗时二哥的第二日,按那飞刀留柬的贼子以前所为,今晚他便会光顾这李大善人家,盗取那晋代字帖。

一灯如豆,谢秋荻凝望着那幽幽跳动的火苗,忍不住在心中叹了口气。等人的时间总是难耐,更何况陪在她身边这几位扬州府的少年英雄实在叫她提不起说话的兴趣,索性由着各人尴尬静立在厅中发呆。那灯光突然一跳,谢秋荻心中一动,不知怎的,突然想起那时二哥来,那满脸沧桑的中年汉子与厅中这些俊秀英挺、意气飞扬的江湖少年比起来,本是迥然不同的两种人,可是,她为什么会将他们想到一起,连到一起了呢?

她无法再保持平静了,缓缓地在屋里踱步,袅娜的身影映在窗上来来去去,拖得很长。她踱到门边,再也耐不住屋中沉闷的气氛,拉开门迈步出去立在檐下。细得像雾一样的霰雨在天井的灯影中荡来荡去,一阵哨风挟着湿意扑面袭来,激得她精神一振,路青鹏几人跟了出来,正要开口说话,突闻得前街一阵喧哗,跟着红光隐隐,月门外奔进一人,正是扬州府捕头,冲到她面前急道:“谢捕头,府衙失火!”

谢秋荻一惊之下,跟着却是冷冷一笑,她心思极灵动,一瞬间便已明白了当前情形:这火自然是那盗贼声东击西,这捕头报说失火,若说救,她是钦差,自是以拿贼为第一要务;可是不救,知府却是他这捕快头目的顶头上司,救也不妥,不救也不妥,索性将这烫手山芋投给自己。心中冷笑,口中却已朗声发令:“你带着一干兄弟先去救火,这里由我守着便够了。”那捕头躬身一揖,疾步离去。

路青鹏在一旁见谢秋荻如此处置,不禁道:“这火......”他也是江湖中的行家,这时忍不住出言提醒这位对他不冷不热的女名捕、父母之命的未婚妻。谢秋获转过身莞尔一笑,柔声道:“路大哥不必担心,小妹省得。”盈盈的眼波一闪,那名震江湖的青鹏已变成一头呆鹏。

那捕头领着潜伏的捕快衙役去了不久,李家前院突然传来一声杀猪般嚎叫:“有贼啊!来人啊......”谢秋荻与众人对望一眼,冷笑一声:“果然来了!咱们去看看。”一纵身上了墙头,当先掠了过去。路青鹏回头看一看空荡荡的小厅,眉头皱起,欲待阻拦,谢秋荻已出了小院,只得一挥手:“走!”带着他那几名好友急追而去。

众人赶到前院,那里早已围了十来个人,适才尖叫却是位胖得骇人的中年妇人,乃是李大善人孙女的乳母,这时鬓发散乱、脸色煞白,颤抖着一身肥肉语不成声:“贼人......贼人......一晃......刀......”那李大善人正在连声追问贼人在何处,待看到谢秋荻几人到来,方松了口气,却突然脸色大变,说话结结巴巴起来:“谢大人......这里......那里......字帖......”

他的话虽是语无伦次,可是众人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谢秋荻猛一跺脚:“糟了!中了贼子调虎离山之计了。”一转身便往后院小厅掠去。路青鹏满脸奇特之色,却不言语,领着众人跟上。待他们奔回小厅时,那晋代字帖早已如黄鹤杳逝,只剩下一张纸笺,上面写着:

江湖五少名震江湖,天鹰青鹏蠢笨如猪。

那李大善人踉踉跄跄追了过来,一张脸已涨得像猪肝,满头的冷汗四滴,口中呓语般喃喃地嚷道:“这......这......字帖......”

谢秋荻冷冷道:“你的东西,少不了的!本捕头一定给你找回来。”那夜雨,却在这时大了起来,打得窗棂屋瓴一片山响,那风仿佛也跟着凛冽起来,在这江南的秋夜,袭得人渗骨的寒。

天罗地网、严阵以待却居然给盗贼再次从容得手,消息报回,那一众商绅和在府中恭候佳音的余知府不由面面相觑,谁也想不到谢秋荻此时却是施施然奔牢房而去,缓缓踱到那时二哥面前,一张俏脸不喜不怒,不温不凉地笑着对这位她认定的大盗说道:“你不妨先高兴一下,你那同伙又得手了。”跟着脸色阴沉下来,细白的牙齿咬起,冷冷道,“不过我向你保证,这是他最后一次犯案。如果这一次他还逃得了,江湖中从此就不再会有‘天鹰’这两个字了!”

原来谢秋荻在雅云阁上受了一挫,这时更是加倍地小心谨慎,一则担心虽有备而来,却未必能够一举拿贼,二则担心不能将盗贼二网打尽,早已打定主意抛砖引玉,将计就计,让那盗贼得手,却在那晋代字帖上做下手脚,滴了几滴特制的药水。

那是当年谢天一破了司徒家三尸连环命案,司徒家感激之下,特地为刑部炼制用来追踪的秘药,名为“幽幽”,其香气人不易察觉,偏是那嗅过的猎犬,却能追寻得到。这时谢秋荻将这番安排详详尽尽地告诉那大盗,得意洋洋地看着那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时二哥冷笑道:“现在无话可说了吧?你就等着跟你的同伙一起伏法吧!”

这大盗好像确实无话可说了!在这位智勇兼具的女名捕面前,他只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无声苦笑,微微瘪陷的腮颊嚅嗫着,却说不出一个字来。谢秋荻却已懒得再理他,跟踪而去的捕快已经有消息回报过来,她要动手拿贼了!

3.情千结

雨住了,江南的秋夜露出了它本来的清爽面目。谢秋荻急火流星般地赶到城东一条僻静胡同,那盗贼便在胡同尾一家四合院中。数十名捕快早已团团围住,谢秋荻昂然上前,猛地一脚踢开院门,竟是毫不畏惧地孤身大步闯入。那房中人早已惊动,偏房中本还点着灯,这时噗地便灭了。谢秋荻朗声道:“这时候还能躲得过去?是好汉就出来拳脚上分高低!”那房中却是寂静无声,仿佛没人似的。

谢秋荻冷哼一声,抬脚便又要踢门闯进去,突听得几声细微的声响,谢秋荻身子已如飞鹰般斜斜掠起,几点寒星已从她脚底闪过,半空中女名捕轻斥一声:“米粒之珠,也放光芒?”

一记劈空掌击出,那木门吃不住力,顿时分开。后半夜云稀星疏,清冷的月光下,那门后立住一位三十来岁的妇人,一身玄黑劲装勾勒出曼妙的身材,杏眼樱口,肤白如玉,身材相貌本已是十分的出众,再加上一双晶莹流光的桃花眼,顾盼之间媚意横生,荡人心魄,竟是位美艳非常的少妇!

谢秋荻略一怔间,那少妇双手一抖,已从衣袖中晃出一双峨眉刺,恶狠狠地向谢秋荻扑去。谢秋荻冷冷一笑,不退反进,空手去夺这妇人的双刺,倏忽之间,拳翻刺闪,两道人影已在月光下缠作一团。

直看得四周墙上屋顶的一众捕快心惊胆颤,瞠目结舌。激斗中那美妇双刺圈转,右腿飞起,一式“外摆莲”扫向谢秋荻腰间,谢秋荻侧身退步避过,那美妇却是鸳鸯连环,左脚再起,踢向谢秋荻眉心,这一招诡异精妙,疾若闪电,谢秋荻见闪不过,虽惊不慌,右手变拳为刀,狠狠一记掌刀斩向对方脚踝。

哪知眼前寒光突然一闪,月光下看得清清楚楚,那美妇脚尖突然弹出一截森白的刀尖来,谢秋荻大骇之下,变招也是快得惊人,突的又变刀为抓,抓住对方脚往外一丢,人一脱手,手一抖,喝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一股锐利指风追上,那摔出的美妇半空中无从借力,竟是避不开这一指凌空点穴,顿时从半空中“啪”的一声重重摔在地上。

这几下兔起鹘落,于绝险之处施展绝顶高明的武功,擒住了这女飞贼,谢秋荻心中快意之极,正要调侃几句,却见那美艳妇人竟然从地上爬了起来!她心中一惊:难道自己功力未够,亦或黑暗中认穴有误,竟然没有封住这女飞贼穴道?一扫眼见对方脸色煞白,嘴角却渗出一丝鲜血来,顿时释然:这女飞贼想必是用邪派武功中逆运真气的法子,强行冲开了穴道。

不由摇头叹道:“这有什么用?”

一语未落,那美艳妇人已尖声截口道:“有什么用,你等会知道了!”恶狠狠地瞪着谢秋荻逼了过来,满脸狰狞之色。

谢秋荻眉头微蹙,刚要开口说话脸色却已变得煞白,嘎声道:“鞋上有毒!”

那美艳妇人得意地一笑:“那不是毒!那是司徒家的‘点到为止’,滋味如何?我知道你对付男人是一套一套的,只不过要论对付女人,你比起老娘来,还要差那么一点点!”

她话音未落,只听一人冷冷道:“那么你再试试对付我这男人,看看你那卑鄙阴毒的勾当还管不管用!”从墙上跳下一人来,月光下星目闪烁,长身玉立,正是路青鹏。

他奉父亲之命暗中助谢秋荻破案拿贼,却也知道这位天鹰女名捕生性高傲,未必领这份情,这时暗中一路追来,眼见谢秋荻已将对方制住,哪知奇变突生,谢秋荻转眼之间却中迷药,反受制于对方,只得现身从城上跳下。四周的捕快也跟着一拥而进,将这小院围得水泄不通。

那美艳妇人身陷重围,她重伤之余,单这数十名捕快只怕已应付不下来,再加上这江湖五少中的青鹏,今日无论如何也是在劫难逃,惊惧之下,心念却是动得极快,蓦地抢上一步,一把拉过谢秋荻挡在身前,喝道:“给老娘退开,不然我先杀了这小蹄子!”路青鹏本当偷偷出手制住这美艳妇人,只是一则情急之下,救人心切,二则要在意中人面前摆那“江湖五少”的派头,想堂堂正正地凭手上功夫拿贼,这时给对方要挟,方才大感后悔。

谢秋荻中了那“点到为止”的迷香,浑身发软使不出力,神智却是清醒,厉声道:“不用管我,拿贼要紧!”

那妇人狠狠一耳光打在谢秋荻脸上,眼中凶光大盛:“好,你烈性,老娘倒要看看谁烈得过谁!滚不滚开?不滚老娘先将这小蹄子剥个精光再说。”一边说一边伸手在谢秋荻腰间一抓,撕下一大块衣裳来,顿时露出一截雪白的腰肚。谢秋荻又羞又怒,一口气憋不过来,差一点气晕了过去。

路青鹏和一众捕快还在迟疑,那妇人手又扬起:“既然这群狗腿子想看便宜,老娘就成全了!”作势又要撕谢秋荻的衣裳,便在这时,只听得一个低沉嘶哑的声音在门外缓缓道:“满满,你太过分了。”人群分开,一个人从门外穿过门洞的阴影,慢慢进了小院。一身满是血污的褴褛衣衫,佝偻着背,一张黝黑的脸上沉静静地不带一丝表情,坦坦荡荡地浴在月光里,众人看得清楚,赫然正是那本在牢中关着的大盗时二哥!

每个人都愣住。每个人都被这个最意想不到的人,在这个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和地方出现惊呆了。那美艳妇人瞪着时二哥。脸上变幻着一种非常奇特的表情,切齿道:“你......来......了!”时二哥沉重地点头:“我来了。”那美艳妇人突然怪笑起来,脸上似悲似喜,怪笑道:“你不是死也不会再介入江湖中的事吗?你怎么又来了?”

时二哥眉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我不得不来。她告诉我,她已绍找到你了。”他看着那美艳妇人手中抓住的谢秋荻,阴郁着脸,深邃的眼睛突然有了一丝微微的颤闪。

那美艳妇人眼光慢慢变得柔和,柔声道:“你担心我?”

时二哥摇摇头:“我不担心你。你武功虽不是一流,心计却远比她阴沉。你为了逼我重出江湖,在扬州犯案,我已不知如何是好了,我更不愿你伤了她,将事闹得更大。”

那美艳妇人低头看看谢秋荻,突然嘶声怒吼:“原来你是为了这个小蹄子来的!我明白了,原来你是为了她,才背弃自己的诺言来的,原来你......你从前跟那姓燕的不清不楚,现在这么快又看上这个小浪蹄子啊!你这人真他娘的贱,什么人不好找,偏偏爱跟六扇门中的鹰爪子搅在一起!”

时二哥的脸痛苦地扭曲在一起,声音却还是很平静:“你胡说些什么!这是我们两个的事,你何必把别人搅进来?这位谢捕头与我素不相识,连话也没有说上几句,你损别人做什么?满满,先把她放了,她是官,咱们是盗,各凭本事分个高下也就是了,这般作践人家,没的坏了你桃花娘子的名头,传出去也让江湖朋友笑话了。”

那美艳妇人桃花娘子格格一笑:“你怕别人笑话?你自然怕的,谁不知道燕山时二英雄了得。可是我不怕!我这些年四处飘泊,为了找你吃了多少苦头?好不容易找到你你却是那副样子!为了让你时二重出江湖我又费了多少心思?可是,你却是如何对待我的呢?我就是这么贱?事已至此,我还怕什么笑话!”

桃花娘子?燕山时二!所有的捕快一下子都煞白了脸,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他们本以为这扬州盗案不过是寻常江湖中的大盗所为,哪知竟和横行天下、北方绿林中数一数二的枭雄人物燕山四友有关。

十多年前燕山四友中的老大明东树和老二时在天义结金兰,数年间便收服了幽燕十六州数百股大小绿林豪杰,明东树公认为北方绿林盟主,北方绿林中第一条好汉,人尊其为“明帅”,这燕山时二时在天也是惊才绝伦,不可一世,自号为“北方第二,天下第三”,两兄弟统领北方绿林群雄,威震天下,与统领江南七十二路水道英雄的九幽教顾九幽南北对峙,俱是不可一世的枭雄,便是朝廷,向来也是安抚有加,不敢征剿。

后来明东树时在天二人又与桃花娘子、章十六结义,四人合称“燕山四友”,麾下数万徒众,声势之盛,一时无双。哪知便在燕山四友如日中天之时,时在天突然在江湖中销声匿迹,据说是为情所困,退出江湖,又据说明东树为劝阻他,两兄弟居然动上了手,最后割袍断义,分道扬镳,想不到今晚居然在这里现身。

谢秋荻更是震惊莫名,她没有想到那古怪的中年汉子、她认定的大盗时二哥居然便是当年名满天下时在天,以燕山时二的名头,他哪会在这小小扬州来做这等鸡鸣狗盗的事!

以燕山时二的武功,她虽然号称天鹰,是江湖后起一辈高手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可是要跟他相比,只怕还是难望其项背,更遑论出手拿他了!可是偏偏这位“北方第二,天下第三”的桀傲枭雄却坦然束手就擒!

他这是为什么?他为什么又躲在扬州城外这荒郊小店中做一个普通的厨子呢?桃花娘子与他义结金兰、情同手足,为何要做下这些盗案来栽赃于他?而且据说那位一代女名捕燕飞来当年之死,便是与这位燕山时二有莫大的干系,他、燕飞来、九幽王顾九幽之间又有些什么故事呢?这位女名捕脑海中翻江倒海般冲波逆扬,一时思绪万千,百念交集,呆呆地看着时在天满是皱纹和沧桑、满是无奈和感伤的脸痴迷愣怔了。

时在天呆怔沉默了很久,幽幽一声叹息,才带着一丝轻轻的颤音道:“满满,先放了她,好不好?”

桃花娘子冷冷道:“休想!!”时在天眉头攒在了一块,看着软倒在桃花娘子怀中的谢秋荻,淡淡道:“谢捕头,你让路少侠和这些捕快们先退走,这里的事我们三人来解决好吗?”

谢秋荻恍恍惚惚还没有回过神来,见时在天轻言细语地相询,月光下佝偻的身影就像一座屹立千年的山岳,虽然不是特别的高大,却是特别的沉稳,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到依靠,感到安定,她仿佛中了魔似的不由自主地点头。路青鹏和一干捕快见她答应,再看看时在天桃花娘子二人,心有不甘,却还是惴惴不安地退出门外去了。

众人一退,桃花娘子精神一松,伤痛发作,支持不住,带着谢秋荻一起摔倒在地,时在天抢上一步扶起她,道:“受的什么伤?重吗?”

桃花娘子怒道:“我不要你管!”她挣了一下,却无力挣脱,更是愤怒,“我自己伤的自己,自作自受,你现在高兴了!”

时在天知她素来性情刚烈,不再理她,转过头看着坐在地上闭目盘膝运气逼毒的谢秋荻:“司徒家的迷药虽然厉害,药效却只有一个时辰,你也不用运气排毒。”

谢秋荻睁开眼,看着时在天,那一张黝黑的脸还是从前那样平常,那沉静的表情还是从前那样淡然,可这时这位女名捕对视着他幽深的眼睛,心中却是没来由猛地一跳,急忙长吸一口气,平息自己情绪:“你要怎样?你武功好得很啊!我的独门点穴功夫也制你不住,居然能够越狱出来。那日为什么你不动手一搏呢?只怕我不是你这绿林大盗的对手吧!”

时在天脸上绽出一丝苦笑,缓缓道:“在你心中,我永远都是‘绿林大盗’!可是,你不知道,自从答应了燕飞来再不为盗,我这几年什么案子都没有犯,我只想做一个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好人,我已不是当年横行江湖的时在天,而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厨子时二哥。你们为什么还是要这样放我不过?”

他的语气和表情都很平静很淡,可是听在谢秋荻耳中却是一悸!她忍不住轻轻道:“是的,你已经是一个好人了!我现在知道了,这些案子不是你做的。”她大大的眼睛眯了起来,多少带着一丝迷茫:“可是她为什么要做这些案子,却故意留下蛛丝马迹陷害于你呢?她......她不是很喜欢你吗?”

桃花娘子切齿道:“不错,我是喜欢他,喜欢这个薄情负义的人!那些案子也是我做的。你奇怪我为什么要陷害他?你真是个小黄毛丫头,你懂得什么!你看他现在那个样子,天天窝在连风雨都遮不住的茅屋中,他那横行江湖的破天刀,现在只能切切死鱼!他还是燕山时二吗!我故意做这些案子,就是想逼他在扬州呆不下去,就是想让他回到燕山去,回到我的身边!”

谢秋荻完全被她这一番话震住了!她虽然也算是爽朗豪迈之人,可是面对这位敢爱敢恨敢做敢当的桃花娘子,她突然觉得自己还是远远不如,少女的柔情和冲动激动了这位名满天下的女名捕,她冲口道:“好吧,你们走吧,我放过你们。”

桃花娘子冷冷一笑,昂首傲然道:“燕山四友横行天下,想来就来,想走便走,谁要你放!”

谢秋荻冷冷盯着她:“你走不走是你的事,扬州这几起案子,赃物既然追回,我已可以复命结案,只要你们不再在扬州犯案,我可以不再缉拿你二人。”

桃花娘子冷笑着正要反唇相讥,瞟一眼身旁木然的时在天,却换了种语气讥笑道:“小妹子你虽有这等好心,只怕别人未必领你的情。”

她话音刚落,时在天果然缓缓道:“我不走。”

“为什么?”谢秋荻疑惑道。

“我不想再回到过去的生活中了,我答应过燕捕头,从此以后,我绝不再在绿林为寇。我,也不想再当大盗了,我,要当一个好人。”这中年汉子很艰难地吐出这几句话,腰突然挺了挺,眼中寒光闪烁,配着那瘦骨棱棱的大脸,这一瞬间突然有了几分昔年燕山时二纵横天下,说一不二的英雄气概。

桃花娘子脸色青白变幻,一双杏眼狠狠地盯在时在天脸上,又是伤心又是绝望,涩声道:“仅仅因为一个燕飞来,你就可以将燕山四友数年之情一刀断得干干净净,就可以将我置之不顾。现在又是这般,我明白了,原来你真是迷上了这小浪蹄子了!迷上了她年轻漂亮是不是?所以舍不得离开这里。啧啧,好一个郎情妾意,你恩我爱,老娘偏偏就叫你休想得逞!只要你在这扬州城一天,这扬州就休想安宁一天,咱们耗上了!”说到后来,已是声嘶力竭透着渗骨的凄厉悲伤。

“满满,你真是太过分了!我早说过了,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你何必把别人搅进来!”中年汉子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怒意,“人各有志,何必勉强?当年,我就没有喜欢过你,现在,我也不会喜欢你。你既然不走,又还要在扬州闹事,说不得,不要怪时二翻脸无情了。”

突然出手,点了桃花娘子身上几处大穴,“满满,你不要怪我,这是你逼我的!既然犯了案,就得伏法,谢捕头放不放你,那是她的事了。”将桃花娘子放在地上,站起身仰首看着雨后湛蓝如洗的夜空,久久才开口道:“我要回牢中去了。我不会越狱的。我没有犯案,我不会逃。”

编者注:欢迎收看《江湖闻见录:刀破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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