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半袖和灰色运动裤,干干净净的大男孩顾瀮拘谨的坐在奢华的欧式沙发里。
一旁穿着小香风西服套装的精致女人安抚地拍了拍顾瀮的肩膀,笑容亲切,毫不避讳的展露她细密的鱼尾纹。
“小瀮,别担心,有你舅舅呢,他一定会想办法帮你的。”
顾瀮连忙礼貌的点点头,“谢谢舅妈。”
他看了眼坐在地毯上拼乐高的女孩,纱裙厚着似动画片里的公主。
白色大理石地砖反着水晶灯的倒影,顾瀮又瞥了一眼脚边自己那个沾满泥土和灰尘的黑色行李箱,如坐针毡。
这地方与他格格不入,呆在这的每一分钟都令他窒息。
有求于人,大抵都是这样的感受吗?
书房的雕花木门被“嘭”一声推开,走出个已经秃顶的中年男子,双目诡谲,紧绷的下巴不怒自威。
顾岩武,顾瀮的亲舅舅,山沟沟里飞出的第一只凤凰,从考入警校开始一路拼搏至今坐上了韩城公安局第一把交椅之位,人到中年方才娶了韩城首富之女为妻。
夫妻恩爱,生活富足,大女儿即将上幼儿园,妻子又怀了个男胎。
人生得意不过如此,可他却始终有一块心病。
他的妹妹,文采出众,家中清贫只供得起一个大学生……
他满腹才华的妹妹为此放弃了求学之路,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在他的牵线搭桥下妹妹成了军嫂。
只可惜夫妻俩过于恩爱,妹夫因公殉职的消息传来,妹妹留下一封绝笔便跳了海撒手人寰。
将个半大的毛头小子扔给了他,而顾岩武正在仕途向上走的关键时期,根本没时间管家里的事,直接将这小子送去住校。
顾瀮成绩不错,在他父母的熏陶下毅然决然选择了军校,只不过……
思及此处,顾岩武不由得叹气,终究是年轻气盛!
“你对得起你那烈士爸爸吗!”
顾岩武的气不打一处来,在妻子的阻拦下强忍了打人的冲动,他晃了晃手机,“我已经给你安排好了,自杀管理局,10点去报道。”
顾瀮诧异的看了过去,“这是什么机构?搞心理咨询的吗?”
顾岩武挥出的巴掌在半空中软了下去,“臭小子!你一个学侦查的,我能给你安排去当心理咨询师吗?!”
他气鼓鼓的把手机扔在茶几上,“咚”一声巨响惹得大女儿回头惊恐的看向他。
顾岩武这才敛了脾气,“以自杀结案的案件会转入自杀管理局,一方面安抚死者亲属以避免出现社会动荡的事件,另一方面也会继续侦查,看是否存在诱导自杀……”
顾瀮眼前一亮,腾一下站起身来,“能继续做侦查就行!”
他单手拎起行李箱,冲着顾岩武猛地鞠了一躬,“谢谢舅舅!我这就去报道!”话毕,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
那个奢华到没有人气的地方他是一秒钟也不想多呆了!
看着手机上舅舅发来的地址,出租车七拐八绕的停在了老城区一栋破败不堪的建筑前。
顾瀮下了车,拎着行李箱站在马路边。
老城区的建筑都很不起眼,这里是韩城脏乱差的代表。
可对顾瀮来说,这里才是人间该有的样子。
马路牙子上围坐在一起下象棋的大爷聚精会神,背着书包哭咧咧被扭送去上学的幼童从他身前走过,炸油条的小商贩手脚麻利的收着摊,对面居民楼里传来的电视机广告声。
顾瀮深吸一口气,闻了满腔的桂花香。
眼前充满市井气的一切都在告诉他,本科肄业也没什么大不了,每个人都在努力的活着。
他拎着行李箱走进了破旧老楼,经久未见阳光的楼梯间有一股子霉味,本该被贴满小广告的墙面雪白雪白的。
拾级而下,大厅里终于有了点办公区的影子。
独自一人占据大半个办公区的胖子抬起头来,脸上皱纹很深,笑眯眯的甚是慈祥,“找谁?”
老李,自杀管理局办公室主任,身兼数职,一个人负责局里全部的后勤工作。
“您好。”顾瀮连忙把舅舅发来的报道单照片打开,屏幕冲着老李亮了过去,“我是新来的,找司局报道。”
“呦呵!”老李摘掉镜片厚如酒瓶底的老花镜扔在文件上,“终于有钱招新人了!”
短粗胖的手随意向右一指,“办公区走到头上楼,司局办公室在楼上。”
“好的,谢谢。”顾瀮感激一笑,收起手机向开放式办公区的里面走去。
行李箱在天青色老地砖上发出“轱辘轱辘”的声响,办公区里的人纷纷抬头看向他。
为首的女人头发很短,顾瀮不动声色扫过办公桌上的名牌,慕淼。
伏在办公桌上女人,可以清晰的看见她的肱二头肌,刑侦科的女警都是英雄!
顾瀮没来由的钦佩,冲着慕淼颔首致意。
紧挨着慕淼三角桌的男人眼神瞬间充满敌意,看起来跟顾瀮差不多大,他莫名其妙的眨了眨眼,也点头致意之后上了台阶。
隔出来的二层办公室并不隔音。
顾瀮此时站在台阶上可以清晰的听见里面的争执声。
“不是!我说司大菩萨!你没事请这么个太子爷来干什么?还嫌我们任务不够多吗?”这声音低沉雄厚似播音腔,语气里尽是不满。
另一个雄厚的声音响起,带有年龄特有的沧桑感,“顾局承诺,明年局里的财政预算有我们一份。”
顾瀮可以听见那人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把我简历给我,正好我缺个副手!”
“嘿!你小子变得可真快!这个也给你,刚刚转过来的案子……”
办公室的门刷一下被从内拉开,顾瀮呆立的门口尴尬的挫着手,“抱歉,我听见里面有人说话就没敢敲门,我是……”
“小顾是吧!”细密的胡茬遮住了这人半张脸,看不出年岁,他嬉皮笑脸的拍了拍顾瀮的肩膀,“我叫殷劭,自杀管理局办案队队长,你上司。”
殷劭晃了下案情档案袋,“正好,案子来了,跟着一起吧,顺便认认人。”
他扭头看向坐在办公室里的笑容和蔼可亲的司远道,“司局,人我就带走了?”
明明是问句,可殷劭明显没想等到允许,推着顾瀮的肩膀便往外走。
“等等!”司远道殷勤的站了起来,大腹便便的撞到了茶杯,一边手忙脚乱的收拾桌上纸张文件,一边问道:“小顾啊,来我们管理局这边工作,有什么要求吗?”
“还可以提要求?”殷劭一愣,“我说大佛你也忒区别对待了吧,我当年来的时候你怎么没让我提要求?”
司远道满脸不屑,“就你当初闹得满城风雨的那个样子,除了我这里,还有哪里敢收你?!”
面部表情瞬间切换,他再次满脸堆笑的看向顾瀮,大手一挥,“小顾,司局我是个直肠子,你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说,不用不好意思!”
“谢谢司局体恤。”顾瀮瞥了眼手里拎着的行李箱,“如果可以的话,能给我分配个宿舍吗?”
司远道为难的挠了下后脑,“咱们这人少,也没有宿舍,这样吧……”
他抬手指向殷劭,“你一个人租两室一厅也是浪费,叫小顾去你那住吧。”
殷劭抖着腿斜晲司局,“这不是影响我谈恋爱吗……回头我女朋友来了……”
一本轻薄的书恶狠狠的飞了过来,伴随着司局的咒骂声,“滚犊子!你什么时候有过女朋友?”
殷劭讪笑,长腿一迈,绕过顾瀮先行一步。
他单手插裤兜,走下楼梯的动作极尽吊儿郎当。
顾瀮看着殷劭的背影眉头紧锁,自己这直属上司不修边幅就算了,还如此吊儿郎当!根本就没有一丁点儿人民警察该有的样子!
殷劭扬了扬手里的案情档案,“走,先接案子,处理完了带你回家。”
正对自己未来感到担忧的顾瀮听闻此言心头一震。
回家……已经太久没有人跟他说过这个词了……
自从他父母双亡之后,身边亲朋好友似乎都心照不宣的集体避讳了这个词。
一个人独占两张三角桌的殷劭随意的指了下外侧堆满文件的三角桌,“局里人少,工位有限,回头有空你把这收拾一下就坐这吧。”
闻言,慕淼和江炀颇有默契地齐刷刷看了过来,眼中满是同情和惋惜。
顾瀮有点迷茫,不待他思考这眼神的含义,他的直属上司就已经说起了案情。
“死者魏昭,男,43岁,在家中安眠药,其妻发现后送医,抢救无效死亡,警方查证后以自杀结案。”
慕淼站起身,凌厉风行的披上外套,“社会关系怎么样?”
“上有65岁老母,胃癌晚期;下有三岁女儿,今年即将上幼儿园。”殷劭收起案情文件袋,“作为家中唯一的收入支柱,死者上周被公司辞退了。”
他站起身,“淼哥,你去看看死者妻子和孩子,重点开导。”
转头看向江炀,“小江你去开导死者母亲,本就癌症晚期,白发人送黑发人,别再因为辞退事件引起什么不良反应。”
他走到江炀跟前突然驻足,用档案袋轻拍江炀的臂膀,“中老年妇女的最爱,组织相信你!”
这话是戏虐,也是认可。
江炀骂骂咧咧的走了,可唇角的笑意根本压不住。
单手输入案发地导航,殷劭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新来的,学侦查的是吧,走,跟我去案发现场看看。”
顾瀮蹙眉,一分钟前说起案情时浑身散发着正义之光的上司,此时又恢复了吊儿郎当的模样,这走路的姿势似乎生怕有人不会把他当成小混混。
他迷茫的追上去,跟着殷劭坐上吉普车,一边系安全带一边思索,“有句话不知道当问不当……”
“诶!诶!诶!”殷劭极突然的一脚油门,吓得顾瀮连忙双手握住扶手,他瞥了眼顾瀮的囧相,“有关于案情的、关于工作的都可以直接问,其他的,能不说就别说,烦。”
顾瀮晲了眼殷劭的面色,丝毫猜不透上司这阴晴不定的脾气。
他讷讷的说:“这个案子听起来是再普通不过的自杀案了,为什么还要说一遍现场?”
殷劭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方向盘,“这个世界上最不可相信的就是爱情了。”
他唇角勾起的冷笑隐藏在细密胡茬下,浑身没骨头似的倚靠在车门内侧,“如果是他妻子为了骗保诱他吃下安眠药呢?”
顾瀮猛地一惊,这上司看似吊儿郎当,说出的话倒是一针见血。
他再不说话,只听殷劭碎碎念似的给他介绍局里的人和事。
“自杀管理局是刑侦总局一个不入流的分支机构,以自杀结案的案子都会转过来,除了案情再次侦查寻找诱杀可能性以外,还负责协助死者家属做好善后工作,以防出现民怨民愤等有可能导致社会动荡的事件。”
殷劭斜眼看了下导航,按下转向灯,揉面团似的转动方向盘,“司局你见过了,进门那的老李是办公室主任,办公用品回头找他领。”
墨绿色越野车驶入塔楼密集的小区内,殷劭跳下车往案犯现场走。
他侧头上下打量着走在身边的顾瀮,“江炀是个富二代,为了追淼哥来的局里。慕淼,人送外号淼哥,是个武痴,能动手绝不叨叨,你跟她保持点距离。”
顾瀮一愣,“谁?江炀吗?”
“慕淼。”殷劭绕过单元门向居民楼后面走,“江炀是个醋瓶子,局里招个不要工资的不容易……”
“哦,我对姐弟恋不感兴趣。”顾瀮冲着殷劭得瑟的笑了下,“我今年二十。”
明眸皓齿,阳光下这笑容尽显少年气。
殷劭只瞥了一眼便仰头看去,一言不发绕着这栋居民楼走了一圈。
顾瀮有点迷茫,“老大,这又不是跳楼自杀案……你这是……”
殷劭根本没理,从兜里摸出半盒香烟,冲着坐在阴影里打扑克牌的老年人走了过去,“大爷。”
他殷勤的把烟递了一圈,“想打听点事。”
坐在一旁看人打牌的老头接了烟随手别在耳朵上,“什么事。”
殷劭用下巴指了下居民楼,“听说一单元1201号死了人……”
“对二!”扑克牌啪一声扔在石桌上,打牌的大爷警惕的看向殷劭,“你是干什么的?”
殷劭小老板似的把档案袋夹在腋下,“买房子的,1201那户比市价低好多,我觉得蹊跷,问了下中介,只说那屋子死过人……”
观看的大爷把别在耳朵上的烟取了下来,由着殷劭给他点了烟,“没事,不闹鬼。”
“没人要吧……对三!”为首的大爷一边看牌一边唏嘘不已,“老魏家那个小子啊,命不好!”
“可不是!”观战区的大爷猛吸一口气,白烟随着他说话而缓缓吐出。
“老魏死的早,他媳妇前两年还广场舞呢,结果有一天胃疼突然就被诊断出得了癌症了,儿媳妇因为怀孕被单位辞退了……”
顾瀮蹙眉,“不是说用人单位不能辞退孕产期妇女吗?”
石桌边一个胖胖的大爷突然甩出四个Q,“炸!顺子!哎……我走了!”
他扭头看向顾瀮,“还上学呢吧?这你就不知道了,试用期发现怀孕了照样辞!”
几个老头一齐唏嘘不已,七嘴八舌的听得顾瀮头大。
一旁的殷劭倒是从这些闲言碎语里拼凑出了个社畜的样子来。
没了工作的妻子、嗷嗷待哺的女儿、身患癌症的老母亲……
男人只身一人在外打拼,四十岁高龄被辞退,怕是再没有什么体面的岗位会雇佣他了。
这辞退之举,是压死驼鹿的最后一根稻草。
告别了几位老大爷,殷劭斜晲一脸沉重的顾瀮,“我不知道你发生什么事肄业了,但是既然离了象牙塔,那就早日适应社会大染缸吧。”
他伸出安慰的手,生硬的拍了拍顾瀮的肩膀,带头往一单元走。
两两无言,各怀心事。
“火哥,你怎么来了?”出了电梯,殷劭扬起下巴冲着站在1201户门口的西装男打招呼。
“殷队。”袁焱推了下眼镜,“死者买了高额寿险,我联系了刑侦的同事,已经排除他杀骗保了,来帮忙走下后续手续,保险赔偿之后会协助家属起诉死者所就职的公司。”
殷劭接过袁焱递过来的保险单看了一眼,捏着保险单走进案发卧室。
主卧的碎花床单上涂了个大大的人形,殷劭扫视了一圈卧室,对着那人形说道:“为了老母亲和妻女留下这500万高额保险,敬你是条汉子。”
“我已经派了心理学专业人士去开到你的老家人。”他叹了口气,“兄弟,走好。”
顾瀮懵懵地跟在殷劭身后,“老大,咱这就走了?”
他回头看了眼空荡荡的主卧,刚刚殷劭对着空气说话的样子看得他脊背发凉,“咱不是……无神论者吗?”
殷劭剥了颗话梅糖塞进嘴里,“随便说几句我心里舒坦。”
“咔蹦”一下咬碎,又酸又甜的味道在口腔里炸裂,缓解了些许殷劭沉重的心情。
他把案情文件袋拍在顾瀮胸口,“回去写结案报告吧,普通自杀案。”
客厅里死者老母亲哭得撕心裂肺。
顾瀮回头看了眼1201大开着的防盗门,坐在沙发上的女人面无表情的抱着个女孩。
她眼眶通红,微微仰着头把眼泪憋回肚子里,温婉说道:“宝宝乖,不要怕,爸爸只是出差了,这些人都是爸爸的同事。”
顾瀮疾走几步追着殷劭走进电梯里,“就……结案了?”
殷劭点头,“他杀是刑侦科那边已经排除了的,火哥刚从保险公司过来,已经确定高额保单是死者自己买的,因此排除其妻诱导自杀的可能。”
顾瀮迷茫看向电梯显示屏上越变越小的数字,“可是……为什么要自杀呢……不就是没工作了么,再找呗!”
殷劭嗤鼻一笑,用眼神示意了下案情报告,“回去好好看看,死者是他们村唯一的大学生,心高气傲一辈子,怎么可能去做送外卖或者保安之类不需要学历门槛的工作?”
他叹了口气,“500万,不管是给患了癌症的老母亲养老送终,还是把女儿养大成才,全都够了。”
殷劭轻轻摇着头,“人到中年,命不由己……”
顾瀮蹙眉,他懵懵懂懂的闯入了中年人的悲哀世界,心情沉重。
电梯门开了,正午的阳光强烈且刺眼。
长腿一迈,顾瀮追着殷劭的背影走进阳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