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百九十九

2018-12-22 22:09:25

世情

陈老说完最后一个段子,笑容一收,一道威慑目光直直向我打来。

“江百十,和你同桌一起到我办公室来。”

我心下一凉,转头向新同桌投去一个抱歉的眼神。我们一前一后走出教室,嬉闹吵嚷声在背后像扇面缓慢合拢,初冬的风凛冽,擦面而过。我感觉到那种孤独无助又席卷了我。我给它命名为:巨大的悲哀。

我带着巨大的悲哀,想好了壮士断腕般的台词,是我抄程九九的,都是我的错。

这已经是开学三个月内我第三次抄作业被逮了。我真应该对程九九表示歉意,和我做同桌的第一天就惨遭连坐。

陈老嘴唇凸着,没有表情的脸显得格外凶恶。他甩出两本化学校本作业,封面鲜红。

“说说,你们谁抄谁的?”

我略微踌躇,我最喜欢的年轻帅气的语文老师就在对面,我真不想在他面前丢脸。

下一刻,另一个声音穿过耳畔,干脆利落,“是我抄江百十的。”

我愣住,转头,这才第一次和程九九正面对视,她抿着嘴,依然是刚开学时给我留下印象的温和的眉眼,眼神却带着挑衅的意味。

陈老也诧异地扭过了头,表情有点滑稽。旋即,疲倦的神色出现在他紧皱的眉间,他招招手打发我们走,“回去吧,下不为例。”

程九九在我左边坐下,瘦削的脊背划出一道流畅弧线,我侧着脸,张着嘴。

我该和她说些什么?谢谢她帮我顶包?怎么自然而然地请她吃薯片?

怎么告诉她,“我不知道怎么说,但我想和你做朋友。”?

我越来越痛恨自己的笨拙、固执和羞于表达,为什么不能把想说的话说出来呢。

一定是我的家庭给我的爱太少,我坚定地认为。我一直羡慕那些每天形影不离,吃饭一起走路一起上厕所都手拉手一起去的女生们。她们开心可以头靠在一起笑,难过也可以拥抱分担悲伤。但我从来没有一个那样的朋友,整整十六年,都没有。

也许问题真的出在我,我听到过别人在背后对我的评价:“有点奇怪,莫名其妙的。”

“不是很好相处。”

所以,我一直没有朋友,和老师也处不好。

所以,当程九九向我伸手的时候,我僵硬地扭过了头。

又一次和父母爆发争吵之后,我摔门而去,这时候是周日上午十点,而我们是下午五点才返校。我在外面闲逛到中午,结果发现自己连吃饭的钱也没有,只好坐公交车去学校,中途还要转车,我是拥挤的人群里最后一个挤下车的,下了车才发现穿着凉鞋的脚上血迹斑斑,我的大脚趾指甲盖被翻起来了。

真痛啊,一开始还没什么感觉,越走越痛,越走越委屈,我觉得自己就像一条弃狗,拖着一条瘸了的腿,流浪在冰冷的世界……

程九九一针见血,“和爸妈吵架了吧?”

我惊讶,含糊地回应她。

“你和爸妈不怎么聊天吧?”

我点点头。

她说,“嗯,我猜也是,你只要把你自己什么想法说出来就好了,告诉他们你很累很难过,他们会理解的。”

我更加用力地点点头。

我在想,怎么和她表达,我此刻很感动。我最后得出的方法是,郑重地看着她,目不转睛,把感情融入眼神里,于是,我一瞬不瞬和她对视了几分钟。

最后程九九慢慢转回了头,不再看我。后来她告诉我,她以为我被戳中伤口想要用眼神杀死她呢。

不知怎么的,我的话变得多起来了。到我和程九九坐同桌的第二个星期,程九九已经记住了我初中那个用袖子擦鼻涕的同桌的名字,而我也已经对程九九那个可爱又嚣张跋扈的妹妹了如指掌。

我问程九九,你这名字到底怎么取的?

她迅速地,毫不停顿地回答我,“我生日在一九九九年九月九号,我是晚上九点出生的,生我的时候我妈二十九岁,我姥姥五十九岁,我……”

我目瞪口呆。

有时候下课铃一响,我们俩会默契地迅速往一起靠去,继续上节课间未完的话题。

其实有时候我自己也知道,我说的很多话都是词不达意的,多年的交流障碍导致我的表达能力还停留在初中水平,说一句话里夹杂着无数的感叹词,要停顿无数次。

“我那个同桌啊,嗨,他简直了。他好恶心的,他哦,简直就是专门来恶心我的。他每次吸溜吸溜鼻涕的时候,哎,他……”

就这样,程九九还是安安静静地注视着我,认真的眼神仿佛在鼓励我继续说。

我干脆把袖子一拉,用往前伸的那一截做一个擤鼻涕的夸张动作。“就这样。”

程九九立刻爆发出大笑,“哈哈哈!太恶心了!”

太给我面子了。

第一次段考的前一天晚上,我胃痉挛犯了,当时已经十一点,我动作慢,正准备爬上床,身体内部排山倒海的疼痛让我像一只猴子一样紧紧抱住了铁梯子,不时发出“嗷嗷嗷”的呻吟。

程九九从床上爬下来,托住我。

“走,我陪你去医务室。”

我不记得她是怎么和生活老师解释的,也不记得她一路为了转移我的注意力究竟絮絮叨叨了些什么,只记得,那天晚上的月亮是真正的上弦月,温柔恬静地清亮,所有的一切都是另外一副和白日里喧嚣吵闹不同的沉寂美好模样。仿佛就是《虞美人盛开的山坡》里那个临海小镇的夜晚。

程九九帮我提着药,搂着我的脖子,继续说她妹妹干过的傻事。我心里隐隐地酸涩,真的不是因为疼,这份确幸太沉甸甸。

原来友谊真的能一个像夏天一个像秋天,却完美地衔接,走过一年又一年。

第二天考到下午,我又发起了烧,直接躺进了医务室吊水。

到了平常的放学时间,我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在尖利的放学铃声中迷迷糊糊地睁眼,就看见一个……平底锅……

程九九说,我拿陈老头的锅,给你盛了面。没办法,食堂不让打包。

我在隔壁床惊恐的眼神中,接过那个垫着抹布的平底锅,迅速狼吞虎咽起来,明明是没放什么作料的醋拌面,我却感觉嘴里亿万味蕾都秒速苏醒,上下翻腾。

程九九继续旁若无人地描述,当那个嚣张的买面大叔坚持表示,倡导环保不能用塑料袋时,突然看见程九九从背后拖出一只锅,那种妙不可言的表情。

程九九突然对我说,“陈老头是我爸。”

我张着快要滴油的嘴,震惊地看着她。

“我妈和他离婚都四年了,后来两个人都再婚了。结果他知道我考在这个学校,非要把我放进自己班里。因为我的分够不上重点班,他等于帮我走了后门。”

我用力点头。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有时候有点尴尬,看到他老婆孩子。”

我问,“你恨他不?”

“不啊,恨什么呢,他们俩自己的选择。我感觉跟我妈过也挺好的。”

她托着腮帮子,一脸看破红尘的表情,“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的权利嘛,顺其自然最好。”

我突然想问她,那么,和一个像我这样糟糕的人做朋友,也是你的选择吗。

我把捂得滚烫的手覆盖在她的手背,紧紧握住。

我多么珍惜突然降临在我身边的你,但是我说不出口。似乎像你那样能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心意,是一种天赋,而且,需要承担巨大的风险。

我缩回被子里,“我也觉得。你现在就很好。”

她恶作剧地把被子拉高,重重按在我的头上,“你也是,和你一起总是特别安心。”

“因为要是哪天你准备出卖我,你也说不清楚话的!”

运动会之前,陈老心血来潮,自费买了三盆绿萝,其中最为巨大的一盆放在我和程九九坐的窗边。陈老宣布我们俩就是它的管理员。

程九九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那盆狂野生长的植物,然后猛拍我一掌,“我们给它取个名字。”

“就叫‘九百九十九’!怎么样?”

我想了几秒,明白了她的意思。

我们俩的名字组合在一起,九九和百十。

我没压制住冲动,“程九九,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她抬头看我,眼神却很奇怪。我愣了一下。

过了几秒,她才开口,“我以为你要说‘人类最好的朋友是狗’呢。哈哈,还好你老实。”

“别急着说‘最’,只要说‘一个很重要的朋友’就够了,人生那么长,你以后会遇到更多更多美好的人,你自己也会变得更好。只要那个时候你还没对我屏蔽朋友圈,我都会很高兴。”

角度正好,阳光从背后倾斜而至,渗漏进我们之间,对面的墙上,留下两个清晰的剪影。

英语老师口齿不清地译着阅读理解:“人生在世,就像雪地行走;每一步,都历历在目。”

那一刻,我发自内心地觉得,人生再漫长,我也愿为风,一生漂泊无所依,只为裁尘。

下午我问她,什么是人生?

那个时候程九九正在吃旺仔小馒头,她喜欢先倒个满嘴,再闭嘴静静等它们融化。

她鼓着嘴不说话。我使劲摇晃她,一边贼笑着,快说啊。

她瞪我一眼,掏出了她的高考3500词豪华版。翻到“C”

Carrot:你问“什么是人生?”,那就像问“什么是胡萝卜?”一样。胡萝卜就是胡萝卜,我们不知道更多。

当时我笑得像个傻逼。后来有一天我和新的同伴走在一起,突然想起那一天,那些来历不明的话。

你问我什么是朋友,朋友就是朋友,我们不知道更多。

就像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幸运遇到了你,我们却又不知为何渐渐远去。

和程九九一起吃饭一起上课一起出去玩的一年那么长,长到每一秒都可以慢镜头回放;又那么短,短得可以翻来覆去地回忆。

我们之间的裂纹在高一结束之前兀然出现。

邓雨泽回来了。

邓雨泽是程九九的初中同桌,程九九和我说起最多的初中同学。高一刚开学就作为我们学校的交换生去了日本,交换交个月,然后程九九旁边的座位空了下来,我碰巧坐了过去。

就好像我偷了邓雨泽的一样。

于是,在邓雨泽回来的前一个周末,程九九对我说,百百,下周我们带邓雨泽一起吃饭好不好。

那一刻我仿佛踏进了虚空,一下子失去了说话的能力。我想说,不好,就我们俩不好吗。我只有你一个朋友,和别人处不好的。

但是我笑了一下说,不用,我找别人吃,你们小别胜新欢去吧。

多亏了程九九,变得话多的我也拥有了许多朋友,高一的最后一个月,我呼朋引伴,尤其在程九九和邓雨泽一起出现时,我格外活跃,简直八面玲珑。

没有你,我也会过得很好。

程九九还是那样温柔和善解人意,遇到我依然对我挤眉弄眼地笑,可是我感觉那么别扭。好像我已经失去了人生中第一个好朋友。

高一就那么仓皇地结束。高二分班我选了理科,换了一栋楼,程九九和邓雨泽都选了文科,我见到她们的机会越来越少,偶尔碰见也会刻意假装平淡地打个招呼。

从第一次冷淡地回应她开始,她眼里的疑惑就狠狠地刺痛着我。我曾经是那么一个自卑内向的女孩,我把你当成我最重要的朋友,我小世界里唯一的绿卡通行者。你为什么不明白?

直到我明白朋友不是一种责任,不是死都要死一处的绑带关系时,已经太晚了。程九九再见到我,也会不动声色地调整神态,换上轻松自然的笑,带着敷衍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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