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二月的月亮冰冷地挂在东南角的夜空，残缺的一道弯，像一张苦笑着的脸。九点以后的冬夜已经吹起了冷风，树叶被一阵风得沙沙作响，偶尔拍打着窗门。
小夜抱着一箱355ml听装可口可乐，懒洋洋地从正在核对账目的李莎身边走过，在一张红色的桌子上将可乐放下，又走回李莎身边，望了一眼库存账本。
李莎看着桌上一箱红色包装的可乐叹了口气，她连续按着计算器清零键，然后又拿起橡皮在账本上使劲擦。不管怎么努力，账本上总有一丝字迹，这是那支被削得像把匕首的铅笔造成的。她近乎狂躁地擦拭着账本上的那点痕迹，并埋怨着削铅笔的人。
“年轻人做事总是这么没有条理，已经说过多少次了，铅笔不要削得太尖。”
“没有办法，似乎这个店里就我们两个人在做事似的，真不明白老板招那些人来干什么的，不但帮不上忙，还尽是添乱。你看那该死的仓库账，居然把百事可乐和可口可乐合在一起写个‘可乐’就完事了，干脆把所有饮料都只写‘饮料’好了。”站在一旁的小夜附和着说道。
李莎放下手里的橡皮，看着一脸气愤的小夜微微一笑。眼前这个大男孩，虽然只比自己小了五岁，但总觉得像两个时代的人，虽然彼此间未曾有过类似于密友般的倾述，但李莎相信自己了解这个男孩。
“小夜，那件事是真的吗？”李莎说着在沙发上坐下来，那是一张高仿皮的沙发，如果不是家具业的行家，绝对看不出是仿皮所制。
小夜茫然地看着李莎，完全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
“仓库账本的事吗？的确是一塌糊涂。”
李莎微微一笑，瞬间又恢复严肃，“不是，我是说你分手的事。”
“噢。”小夜说着点点头。
“好像要准备结婚了吧？”
“是啊，本来打算明年三月结婚，可是又能怎么办呢？只能怪自己倒霉了。”
小夜转过身去，背对着李莎。
“其实也没什么，也许会遇见更好的。”李莎安慰着。
2
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接着是推门的声音。李莎站起身来轻轻走到小夜的身后，她听说过关于夜间打劫门店的事情，尤其是快要年底的时候，这样的事情经常会发生。
“这么晚了会是谁啊？该不会是打劫的吧？”李莎在小夜身后轻声说。
“哪有打劫已经关门的店的人，肯定是吃饭的客人忘记了什么物品。”小夜说着朝大门的方向走去，边走边喊着“谁啊？”
门外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细细的，显得焦急，“小夜，是我啊，小纹，我忘拿东西了。”
小夜叹着气打开大门，站在沙发后面的李莎舒了口气，轻轻拍着脑门说：“深更半夜的，吓死我了。”
“什么东西这么急啊，非得现在来拿？”小夜不愉快地问道。
小纹一边在吧台上翻找资料一边说：“今年所有采购的资料，得在明天老板来之前做好汇总，不然就惨了。”
小纹离开之后，小夜再一次走到吧台看账本，他盯着酒水库存的那一页轻声念道：“可乐355毫升50听，雪花啤酒10箱120瓶……”
“可究竟是什么原因呢？”坐在沙发上核对账目的李莎又突然问道。
“什么？”小夜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接着念酒水的清单。
“分手啊，总有个原因吧，都快要结婚了，总不会无缘无故地分手吧？”
“我也不是很明白，可能是因为我快三十岁了还在店里打工的原因吧。反正我能想到的只有这一点了，或者根本没有什么原因，突然间就觉得腻了，女人不都是会这样吗？李莎姐有没有这样的时候？李莎姐还记得第一次恋爱时的情形吗？”
3
李莎仰起头看着天花板上各种颜色的彩灯，如果把所有的灯都打开会不会出现彩虹？她望着那些灯，开始回想第一次恋爱。已经很久没有见了，那个她称呼为“修”的男人，大概有十年了，自从分手之后就再也没有见面。
十年前的四月的最后一天，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那天修站在李莎家门口的树下，手里捧着一只箱子，天上下着毛毛细雨。修是那种高大而且挺拔的男人，他不喜欢撑伞，他说他喜欢被雨水洗礼的感觉，尤其是春天的细雨。
李莎兴高采烈地奔向修，结果得到一句“再见”。原本李莎打算送修一件毛衣，那件毛衣是李莎在他们确立关系那天开始织的。她什么都不说，一句挽留的话都没有，她看着高大的修消失在街角。雨越下越大，打湿了箱子，那只箱子里是她送给修的礼物。
那天晚上，她扔掉了一切关于修的东西，毛衣被拆成了一团凌乱的毛线。那次分手，她没有得到任何解释，唯一可以做理由的是修那句懒洋洋的“我觉得很累”。
“李莎姐？”
李莎将视线从彩灯上移开，转向正在看着自己的小夜。
“什么？”
“第一次恋爱时的情形，还记得吗？”
“噢……”李莎笑着说，“已经差不多了十年了吧，我都快记不起他的名字了。”
李莎停顿了一下，故作思索的样子，然后继续说：“第一次恋爱时间很短暂，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分开了，好像约定了似的，到了那一个时间就选择各自生活了。”
“很平静地分手啊，那样应该没有任何痛苦吧？”
李莎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像是被皮筋拉开了嘴唇一样，僵硬。
时钟敲响了十点整，“当当”的声音像一把刀子割破了整个夜晚的宁静。李莎站起身望向窗外，月亮已经升高了许多，她把手指放在眼前向天空比划着，差不多移动了一个关节的距离，而实际上那是一段无法测量的距离。
“时间过得真快啊，居然已经十年了。”李莎将两只手放在窗户的玻璃上，像是对着窗户说话，玻璃上出现一层薄薄的雾气。
“我倒希望下一秒就能度过十年，那样就会忘淡许多事，也许已经遇上了真正相爱的人，过着幸福的生活，就像李莎姐一样。”
“你觉得我很幸福吗？”李莎像被刺中了神经似的突然转身面对小夜。
“那还用说吗？店里所有的人都这么认为，都很羡慕你。听说春节你和你先生又要去度假了吧，是夏威夷吧？”小夜看着李莎，像是急等着要一个答案。
“嗯，夏威夷。”李莎停顿了一下，“不过还没有最后确定，如果没有时间的话就不去了。”
“春节也这么忙吗？”
“嗯，先生的公司明年要开发新的项目，如果方案在年前定下来的话，春节的假期就要取消。”
“那样就太可惜了，那可是夏威夷啊，我梦寐以求的地方。”小夜做着一个夸张的表情说。
“其实也没什么。”
李莎想继续说下去，比如“等下一个假期可以再去”之类的话，不是为了说给小夜听，是为了安慰自己，但突然间什么都说不出口，她的夏威夷之旅其实只是一场虚无的梦。
那个晴朗的下午，刚刚忙完午餐营业时间的女店员们，坐在阳光下说着最想去旅游的圣地。当她们问到李莎时，她毫不思索地说出了夏威夷，然后又鬼使神差地说春节准备和先生去夏威夷度假，即便知道这一切都已不可能，但店员们投来的羡慕眼光仍然让李莎觉得幸福无比。
李莎坐回沙发上，拿起了账本，已经核对了一半的数据，如果不再胡思乱想，应该可以在十二点之前结束。尽管心里想着要平静下来，但大脑却不受控制，她又开始想，如果当初没有和修分手，明年的春节应该会去夏威夷，也许已经去了好几次了。她心里默念道：“夏威夷啊夏威夷，你究竟是我的天堂还是地狱？”
第三次从仓库出来的夜，带着一脸的不悦，对着仓库账本不停地摇头。这样杂乱无章的账本根本无法核对，如果不平静心情，总是想着分手的事，今天晚上是不可能做完了。
“我真是不明白小美平常是怎么工作的，老板也真是的，既然是小美的工作，应该交给小美自己来核对才是。”
虽然李莎也为无缘无故被安排加班核对账本的事情感到委屈，但是作为小夜的长辈，她还是要安慰一下小夜。
“就是因为老板对小美不信任，所以才安排小夜核对账目，如果那样子去想，应该会觉得好受些吧，至少被老板重用了。”
“那又怎么样呢？还不是拿着微薄的薪水，如果不是因为薪水低的话，也许就不会分手。”
李莎看着心情低落的小夜，心想，毕竟他还是个孩子，这个世上哪有这么多如果？如果当初不幼稚，也不会导致和修的分手，如果当初听妈妈的话，也不会和现在的丈夫结婚，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如果的话，现在也不会在这里了。
“不过，那又能怎么办呢？除了继续努力工作之外，还能怎么样呢？”小夜提起了精神，眼睛盯着吧台上一箱红色的可乐说。
4
风吹得越来越猛烈，一些风穿过窗户间的缝隙吹进了店里，不断发出呜呜声，像是夜魔在吹着嘶哑的口哨。马路上已经没有了行人，连车辆也少得可怜，路灯间隔着亮着，月亮躲进了乌云。李莎抬头看了看钟，十点十五分，再过十五分钟，路灯该熄了，那时候，如果月亮再不出来，窗外就会一片漆黑。
她从兜里掏出手机，是旧款的诺基亚，这是三年前生日时买的，她看了看显示屏，没有任何未接来电和未读消息。由于临近下班的时候才得到加班的通知，她给丈夫打了三个电话，想告知加班的事，电话却没有人接听，到现在已经过去五个小时了，无论如何丈夫应该看到了未接来电。
她想如果现在再打电话即使接通了也只会和丈夫吵架，如果再被小夜听到，那么对于她的幸福的羡慕也会随之消失。她犹豫了一下，选择了发短信。
“今晚加班，会很晚回家。”她的手指停留在发送键足足十秒钟，如果不是小夜突然出现，可能还会更久。
“李莎姐，这么晚了还跟谁聊天呢？”小夜好奇地问道。
“没什么，我丈夫问我什么时候下班。”
“他还真是关心你啊。”小夜说，“结了婚之后似乎什么都变得幸福了，有人关心，有人挂念，也不会觉得孤单，只是可惜，我在离那种幸福一步之遥时失败了。”
李莎苦笑了一声。
“那也未必啊，如果遇上了不好的人生活反而更痛苦。就像小美，自从离婚之后，每天过得魂不守舍，就像一部机器一样，没有表情，脸色苍白，你看她的眼睛，几乎都不眨一下。”
“那也难怪她的工作一塌糊涂。”小夜笑着说。
“所以啊，不是所有的婚姻都是幸福的，我倒觉得不幸福的比例要比幸福的大啊，毕竟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长了，相互之间只会看到缺点，而所有的优点就会觉得是对方应该做的。”
“那总比一个人孤单地生活要好，反正都是痛苦地生活，与其一个人痛苦，不如两个人一起痛苦，至少不会寂寞。”
李莎傻傻地看着小夜。
“你脑子里是什么思想啊？”
“害怕一个人生活的思想。”
小夜说着笑起来，李莎也跟着笑，两个人的笑声与呜呜的风声掺杂着，像一场小型的交响乐。李莎偷偷看了一眼手机，还是没有消息。她收起了笑容，继续埋头工作。
窗外突然摩托车呼啸的声音，像是改装后的摩托车发出的。小夜走进窗外，没有看到车户，只看到几只塑料袋在空中飘着，不知道是被刚才的车子刮起的还是被风吹起的。
“这样的天气还赛车，真是不要命了啊！”小夜不屑地说。
5
赛车。这是李莎最难忘却又最不愿想起的。十二年前，李莎经常坐在修的摩托车后座上，跟着修去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地方。修参加的每一场比赛，她都随行，不管是输是赢，修都是她心里的英雄。在那几年，摩托车呼啸发出的声音成为她生活中最美的音乐。
她也记得修的理想，那时候的修希望能加入一支真正的赛车队，开在真正的赛道上。分手后的几年，李莎曾一度关注过摩托车的赛事，无论比赛大小，只要是摩托车的比赛她都会认真关注，希望能看到修的名字，或者找到一个长得像修的车手。这样的行为一直持续到她结婚，结婚那天她发誓不再找寻任何关于修的消息。
“这样的路况最适合赛车了，没有行人，也没有车辆，可以随心所欲地驾驶。而且冬天的路面比较干燥，现在也没有到结冰的节气，就算是霜冻也至少要到凌晨的时候，虽然风会很大，天气比较冷，但是穿上赛车衣，根本不会感觉到风的存在，保暖效果也很好。夏天就不一样了，闷热的天气会使路面膨胀，轮胎容易打滑，高温也会使轮胎膨胀，在高速行驶中爆胎的可能性较大。”
李莎盯着账本自言自语说着，完全不顾已经听得目瞪口呆的小夜。等她反应过来时，自己都吃了一惊，这些所有关于赛车的常识全是十几年前修告诉她的，直到现在还能记得这么清楚，就像是昨天刚刚背诵完一样。
看到已经惊讶到不能言语的小夜，李莎笑着说：“书上看的。”
6
窗外突然变得漆黑。
“不过相比于小美，我还是算幸运的，至少我在结婚之前就分手了，虽然差一点就结婚了，但总比结婚了之后再离婚要好，如果有了孩子后再离婚那就更糟了。”小夜转动着手里的笔说。
“孩子”李莎脑海里不停念叨着这个词语。曾经，她将生活的痛楚归结于没有孩子。她总是想，如果有个孩子，丈夫就会经常回家，就算丈夫不在家，自己也不会觉得无聊，不会感到孤单。
“如果有了孩子，生活就会有希望了吧。”她总是这么想。刚结婚的时候，她和丈夫制定了一个完美的计划，他们计划在两年内有一个孩子，如果经济条件允许的话，可以再要一个孩子。
“最好是一男一女，男孩比女孩大，那样哥哥就可以保护妹妹。”年轻时的李莎总是这样对丈夫说。然而，八年过去了李莎还没有一个孩子。第三年的时候，他们去过医院，医生说问题出在李莎身上，但是李莎不认为是这样。
“总有解决的办法的。”每当她想起孩子这件事，她就这么安慰自己。她想过领养一个孩子，但是这个想法一提出就被丈夫痛骂了一顿，“难道我辛辛苦苦一辈子，就是为了别人的孩子吗？等我将他抚养成人了，他又回到亲身父母身边，把我甩在一边了，我可不想做冤大头。”这是李莎的丈夫拒绝领养的理由。
“但是如果有了孩子，离婚就不那么容易了吧，总得为孩子的成长着想。”小夜继续自言自语地说道。
李莎轻轻叹了口气，想道，这样也好，没有孩子，如果哪天要分开也可以离开得没有牵挂。转念，她又想，但是，这一切又不是我的错，为什么要我来承担这些痛苦，他却只顾自己吃喝玩乐，完全不把家放在心上？在他心里，这个家跟旅馆没有什么区别了。她又掏出手机，眼角扫了一眼显示屏，仍然没有来电和信息。
“小夜对将来有没有计划啊？总不会一直沉浸在分手的痛苦里吧。”李莎抬头对着正在按着计算器的小夜说。
“计划没有改变啊，只是女主角需要换人了。”
李莎爽朗地笑起来，没有想道此时的小夜还有心情开玩笑。
“说说看，什么样的计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