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师:珍珑囊

2019-02-04 08:07:50

古风

1.心象

郭起从十六岁就开始追叶锦书,一直追到十七岁,然而,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有缘无分,他总会将事情搞砸。

今日他打听到叶锦书会去百味楼吃饭,特特从大清早就纠结了一帮好兄弟,守在百味楼门口。等叶锦书一到,几人立即鸣锣开道,花瓣铺地。

可惜,一番折腾全白费。叶锦书站在门口看了圈,还不等郭起风度翩翩地过去玩巧遇,人姑娘当场转身就走,温温和和撂下句:“无聊!”

郭起精心打理的发丝,肉眼可见地凌乱了。

在兄弟们善意地笑声中,郭起怏怏跑回家,找到父亲请来的白袍画师,问他:“阮先生,你能不能帮我画一幅女孩子一见就喜欢的画?”

阮衡停笔看他,失笑:“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哪里会有这种画?”

“哦。”郭起有些失望,恹恹地趴在桌上,抱怨道,“父亲说女人心海底针,此话诚不欺我!”

阮衡琢磨了下,劝他:“其实你若将一颗心都吊在她身上,用心待她的话,多少还是能摸到的。”

“可是以后两个人一起过日子,也要这样猜来猜去么?”郭起反驳,“她想要什么,喜欢什么,那就直接说啊!这样猜来猜去,先生不觉得累么?”

阮衡为之一滞,闭了闭眼,忽而记起心上人柳潇潇嫁人后,与自己偶遇的情景。那时,寺院门前,柳潇潇面色微微有些憔悴,整个人疏离而守礼:“阮秀才,秋闱在即,好生准备。”

那时,落魄书生满腔孤寂酸楚,哑声问她:“他,对你好么?你怎的如此憔悴?”

柳潇潇垂眸浅笑:“坐月子哪有不辛苦的,待阮秀才有了自己的妻儿,就知道了。”

那时,他是真的信了,甚至还因嫉妒生出了些许怨愤。

可直到柳潇潇郁郁而终,阮衡才知道,柳潇潇还在孕中,丈夫就跟侍女做了好事,及至她诞下女婴,更遭嫌弃。

阮衡曾无数次悔恨自己有眼无珠,柳潇潇分明是一番好意,劝自己另娶贤妻,可他却全辜负了。甚至,都不曾好好观察过她。

此时,他定定瞅着郭起,忽而一笑:“若我送你一样能窥透那女孩子心思的宝贝,你会一直珍惜她么?”

“会,当然会!”郭起一跃而起,从他的话里嗅到好处,“先生,真的有这宝贝么?”

阮衡微微一笑,将画笔递给他:“来,把她画下来!”

叶锦书每一个笑容,每一个动作,早已深深烙印在郭起心中,他接过画笔,珍而重之慢慢描绘,将她含笑抬眸的模样慢慢搬到宣纸上。郭起画功一般,只画出了叶锦书六七分的神韵,而阮衡却笑了。

年轻的画师要了郭起随身佩戴的香囊,将画像叠好装进去,而后,从袖中抽出紫杆画笔,在香囊外侧勾勒涂抹。只片刻,一对玉雪可爱的新人,中间嵌红心的图案就跃然囊上。

“这,这是?”郭起瞠目结舌,待阮衡跟他耳语一番后,眼睛立马变得贼亮贼亮。

郭起趁着叶锦书生辰,将香囊夹在裙子里送去了叶府,隔天就看见人姑娘带着香囊出来逛街了。

从那天起,郭起在外人眼中,对叶锦书的了解就达到了一种匪夷所思的境界。

路遇叶锦书,郭起正要风度翩翩的行礼,一眼瞥见叶锦书对着本地最有风度的举人皱眉,香囊上的红心色泽变暗,稍一捉摸,他恍然大悟,原来叶锦书喜欢那种爽利真诚的。于是,他立马转变作风,一脸真挚的笑,活泼泼地窜过去打招呼:“叶姑娘,南郊有庙会,咱们一起去看看吧?有会喷火的杂耍哦!”

众多觊觎叶锦书的读书人明里暗里不屑撇嘴:“傻瓜!叶姑娘什么身份,会去跟你凑这热闹?”

偏叶锦书却觉得郭起不虚伪做作,十分有意思,当即笑道:“那地方太乱,奴家不方便去。”郭起刚落出失落的神色,她又道,“倒是听说锥花馆出了新字帖,若公子不嫌枯燥……”

“不嫌不嫌!”郭起连忙殷勤地为叶锦书引路护航。眼风扫过香囊,他欣慰地发现,那颗红心跟叶锦书的桃花俏面一般鲜艳。

一来二去,俩青年人志趣相投,渐渐生出了真情,叶锦书红着脸跟做提学官的父亲坦承了此事。父亲叶正纲眯眼呵呵了两声,要郭起先中了举人再说。

举人,是授官的最低标准,叶正纲显然是希望女婿延续官宦人家的传承。

郭起一听这条件,差点吐血:“锦书,令尊是故意的吧?秋闱三年一次,就我这水平,怎么着也得再考两回,到时你都多大了?”

“别乱说!”叶锦书脸红红的,也觉得父亲这条件苛刻了些,却还得劝他,“你看,你秀才不是得的挺容易的?离开考还有两年呢!不管,不管你何时中举人,我,我都等你就是……”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捂着脸跑了。

郭起想着刚刚香囊上朱色欲滴的红心,嘿嘿傻乐。

叶锦书秋闱之前来找过他,信誓旦旦地跟他说,文昌君保佑,他本科必过。郭起对这些是不信的,但架不住他运气好,居然押对了自己最薄弱的地方,真的顺风顺水地过了!

放榜那天,郭起拉着父亲一路飞奔至叶家,厚着脸皮先将婚事定下,才进京赶考。

启程那天,叶锦书送了他一程又一程,泪眼婆娑地跟他说:“我既盼着你京报连登黄甲,又盼着你平庸一些。京城官宦女眷多得很,你若从此青云直上,只不知心中可还有我几分?”

郭起低头看着色泽忽明忽暗的香囊,叹了口气,紧紧拥住了她。

2.心摇

郭起不知道是不是老天把他下半辈子的考运都挪了过来,从秋闱开始,到殿试结束,竟然一帆风顺。名次虽不高,却有了一道宦海坦途。

只是,他在榜下刚大喊了一声:“我中啦!”就被一伙人粗暴地抬起,面朝天地扛着就跑。

郭起惊了,急忙激烈地挣扎:“你们,你们是谁?放开我,我是进士!你们要做什么?”

“哈,捉的就是进士!”几个下人模样的汉子哈哈大笑,不由分说,将郭起抬进了一处宅院。

还没等他站稳,就听二门那边响起一声朗笑:“老夫的佳婿在哪儿?”

刚刚捉郭起最凶的那个下人立马上前谄笑道:“老爷,这小官人,可是一群进士里面最年轻最俊俏的,配咱家小娘子,刚刚好!”

郭起脑子一懵,猛然想到了京城历来的传统节目——榜下捉婿!

他扫视着这气派的宅院,又看看一派威严的家主人,悄悄咽了口口水。这是京官云集的巷子吧?都说京城米贵,看来这准丈人是既有钱又有权!

时任礼部尚书的严渊上上下下打量郭起一番,十分满意,甚是和蔼地问他:“公子可曾婚配?”不等他回答,又笑道,“看公子不及弱冠,不算口头婚约的话,应当没什么问题。吾有一女,并不丑陋,更兼晓畅诗书,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郭起张了几次嘴,最终,思及送别时叶锦书的泪水,少年的纯情压住了攀附权贵的火热,他艰涩开口:“学生只怕是辜负大人的好意……”

严渊听完,微微有些失望,却还是赞赏道:“富不易妻,仁也!”

消息传回家乡,叶正纲总算松了口气,为自己的眼光而欣慰,暗示郭父可以派人催妆了。

郭家双喜临门,没多久,郭父又调任京城,提学官一做多年的叶正纲对郭起的助力显然小了许多。

郭起在翰林院人微言轻,待得不是太顺心,有时他会思索,若是当初他应了严尚书家的婚事,是不是会好很多。只是,每当他看见叶锦书日复一日带着那枚红艳艳的香囊,就觉得一切还是值得的。

叶家是官宦人家,郭父即便入了京,也只是受夹板气的小官,跟叶家比起来,确实是郭起高攀了。叶家的亲戚多有微词,每每谈起此,叶锦书总会微笑着打断亲戚:“别这样说,官人可是拒绝过严尚书家的婚事呢!”

郭起有些郁郁,他觉得他还是爱着叶锦书的。只是,曾经的如火热情,如今已纷纷都消磨在了仕途蹉跎和家长里短中。

曾经被郭起拒绝过的严尚书,每每见到他都会扼腕叹气:“老夫宦海多年,青年才俊见了不少,可如立人这般才华横溢,又与小女年岁相当的,实在是太少了!”

立人,是他与叶锦书拜堂前,岳父为他取的字,像极了叶正纲的为人。

其实严渊的官声并不好,按道理来说,郭起有那样一位正直岳父,应该与其划清界线才对。然而,偏偏他每次与严渊相遇,后者的谈吐态度,总能令他感觉在面对一位慈祥的长辈,生不起冷硬之心。

严渊的女儿,郭起隔着屏风见过一面。严小娘子没哭没闹,甚至还祝福了郭起,只是末了,低低问了句:“若与公子先见面的是奴家,公子会不会也一如待叶姑娘那般待奴家?”

郭起有些怅然,跟熟知京城人情,又有大家风范的严小娘子比起来,叶锦书的确只能算得上小家碧玉。

如果只是惋惜,郭起跟叶锦书也能如以往那般做对恩爱夫妻。只是,时隔一年,叶锦书一无所出。而郭起与同年互相应酬难免逢场作戏,就这样,一次意外,跟他共度一晚的清倌人有了喜事。

消息传过来的时候,郭起呆了,他艰难地跟叶锦书低声道:“锦书,那毕竟,是我郭家的子嗣……”

他低着头,不敢去看叶锦书的表情,只是痛心地看着那枚颜色暗淡的香囊。

叶锦书颤抖着,半晌,才深吸一口气,静静问他:“赎身的钱,够么?”

郭起愈加惭愧,低低应了声,细弱蚊蚋:“够是够了,只怕鸨母不肯放人。”

叶锦书伸手拭去腮边的泪水,淡淡开口:“我托人找关系,但有个条件。”她盯着郭起,眼神如厉芒,“孩子出世,生母出门。这事儿,我来办。你放心,我叶锦书不是心狠之人,会托人给她在外地找个好人家托身。你与她,终生不得相见。”

郭起微微一怔,在此事之前,他一直以为叶锦书是那种温温和和,与人为善的性子,想不到竟还有这般硬气之时。他低头看着那枚色泽剧烈波动的香囊,知道此时只要一句话不对,两人就是劳燕分飞的结局,立马一口应下:“都听你的,但凭夫人安排!”

叶锦书松了口气,香囊色泽虽然暗淡,但好歹有了一两分亮色。

严小娘子又一次偶遇郭起时,谈及此事,语气颇为无奈:“尊夫人执拗了。人家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男人嘛,过了这阵新鲜劲儿,终究还是觉得正室夫人好。”

郭起跟严小娘子诗词唱和那么久,才知她名唤严丹琼。

他原本就对严丹琼颇有好感,如今这话一入耳,更觉得叶锦书不如其大气。但要因此说叶锦书不好,郭起却还没这般龌蹉。

只是,到底对叶锦书不如以往那般着紧了。

3.心碎

开春的时候,严丹琼带来一则信息:“听说,文渊阁要给新君选侍讲官,公子若有门路,还望早做准备。“

侍讲官,从四品,距离陛下比较近,如能得天睐,那么将来封侯拜相也是有可能的。

郭起怦然心动,继而,又苦笑着摇摇头,郭家科举发迹晚,哪里有这种清贵门路。

严丹琼奇怪地看他:“令岳跟文渊阁孟大学士是科场同年啊!自家女婿,令岳还能袖手旁观不成?”

郭起大喜过望,他对岳父总保持着仰望态度,岳父也很少提及往事,他竟没想到还有这关系!

正巧,叶正纲前来京城述职。听完女婿的请求,他沉默不语,许久才沉声道:“少年得志,未必是福。还是,再积累一段时间吧!”

郭起急了:“爹爹,千载难逢啊!而且,我科举虽名次不高,可也是千万人里杀出来的,学问怎么差了?”

叶正纲欲言又止,最后只是生硬地道:“你就踏踏实实地在翰林院待上几年,最好得个编修的位子,跟着大儒好好修史。一部史书下来,修得好,也能简在帝心!”

郭起也知叶正纲这是老成之言,但他却等不了,让他眼睁睁放弃这次机会,他实在做不到。

接连几日,郭起都在酒馆买醉。

严丹琼帮着他付了酒资后,叹气:“是奴家天真了。令岳与孟大学是同年不假,只是,如今境遇天差地别,也难怪……”

严丹琼止住不言,郭起却豁然明白,看似方正的岳父,原来也有这等嫉妒!原本的失望,在酒意中,积蓄成了怨愤,连带着劝他听从岳父安排的叶锦书,也受了牵连。

他撑着头,呵呵怪笑:“枉我那般掏心掏肺地待她,唯恐她受了半点委屈……原来,在她心里,岳父的面子要比我的前程,重要太多!”

那晚,郭起婚后第一次睡了书房。

叶锦书不知怎的惹了夫君,整晚忐忑不安,天还没亮,就亲自做了酸笋鱼汤给他开胃。

然而,郭起只阴冷地看她一眼,就拂袖而去。

叶锦书攥着香囊,在他身后哭成了泪人。

早朝之后,严渊召见了郭起。严尚书依然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小女昨晚在书房跪了半宿,求老夫给你留个机会。立人,美人恩重,你又当如何回报?”

郭起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心中感动于严丹琼默默无言的付出。他微微有些哽咽:“但凭老大人做主。”

严渊很满意他的识时务,若有所指:“立人秋闱的主考官似乎是常劲通?不知你可曾听闻那一科,有不该考上考上了;或者,有该考好的,反被低低取了?”

郭起手心冒汗,忽然明白严渊想干什么了!科举舞弊,历来都是大案要案!可他偏偏不能配合,因为,常劲通是他岳父的弟子!

他喉咙有些干涩:“常师兄,当不会……”话未说完,就被严渊玩味的眼神逼得说不下去了。

严渊笑得有些薄凉:“素闻立人神童之名,没准儿这被低低取了的,就有立人呢?文人避嫌,有时可是毫无道理。”

郭起左思右想,思及岳父一贯的习性,心中蓦然腾起一团熄不灭的火。

严渊见他有所动摇,复又叹气:“老夫是十分欣赏立人的,只是你毕竟资历太浅,骤然把你捧上去,只恐遭人非议,反会害了你。你若不拿出些许功绩,让朝中诸君见识一下,只怕……”顿了顿,又笑道,“你放心,老夫要对付的,只是他背后的孟大学士。常劲通,只是个引子。待事情了结,老夫对他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就是。”

文渊阁大学士乃是丞相的预备人选,但是名额稀少,严渊若想堂堂正正入阁,只能下狠手打掉一人。他与孟大学士争斗多年,自然将矛头对准了文渊阁排名最末的老对手。

郭起闭了闭眼,接过严渊递来的卷宗,艰难地许诺:“必不负老大人厚恩。”

严渊笑了,笑得很惬意:“老夫静候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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