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倒是没有想过别的，只想拉一辈子胡琴，只为他一个人。后来，她也真的做到了。
1
苏沐小时候经常跟着父亲出入京剧院，台上唱戏，她就在台后扒拉着幕帘偷听，偶尔探出脑袋看看台上的戏角儿们，眼里亮晶晶满是艳羡。
父亲是拉京胡的，京剧的标配，众多乐器声音共同响彻，她总能第一时间听出京胡的声音，也能顺着声音找到父亲。
她第一次见到任琼笙，就是在京剧院。
演出还没有开始，她抱着父亲的京胡乖巧的坐着，灵动的眼睛飘向四处，看着演员们正在上妆。
有的浓妆艳抹，有的淡妆秀丽。
任琼笙就是这个时候进入她的视线。他穿最小码的戏服，水青色，头上扎了两个丸子，脸上的妆容并不清淡。
她并非第一次在京剧院看见小孩，但是身段和气质那么好的小孩还是第一次见，她所有的注意力都被他吸引，眼神追随着他的身影，一刻不离。
任琼笙没有注意到她，满心满眼都看着舞台上面。她放下琴走过去，站在他身后，听见他念念有词，台上是另一出戏，他说的是台上青衣的词。
她一时被惊到，诧异的看着他的背影。虽不似台上角儿那样有韵味，腔调却是一点不差。她不声不响，在他背后一直站到演出结束。而他，也在最后一幕戏落下帷幕的时候转过身。
“你……”她一时间哽住了，两人面面相觑，她吐出一句：“唱的真不错。”
他一下子就红了脸，从她身边跑开了。
苏沐被他撞了一个踉跄，被撞得地方有些疼，脑子里不停的在回响他刚刚的声音。还没有经历过倒仓期的少年，声音清朗，曲调微低，是刻意压低地。
演员们陆续到了后台，苏沐再次看到了他。他乖巧的站在正在卸妆的大青衣旁边，微微低着头，乖巧又可爱。
苏沐手里抱着父亲的胡琴，像是抱着什么绝世宝贝一样。任琼笙似乎也感觉到她的视线，抬起头看了过来。
十四岁的少年，眼中一片澄澈，他很腼腆，飞快看了一眼又飞快低下头。苏沐的笑还僵在唇边。
他是她见过的最腼腆的男孩子。
她是从父亲那里知道任琼笙的。
她是迟老师的儿子，母亲是著名青衣，父亲是著名老生。生于戏曲世家，听父亲说，任琼笙的父亲一直希望他能唱老生，结果他天生一副唱青衣的嗓子，性子也腼腆。
苏沐又想起在后台看见他的样子，笑了笑之后应了一句：“确实好腼腆。”
她声音小，加上胡琴的声音，这句话没有被任何人听见。她想，那么腼腆的人，逗起来一定很好玩。
京胡原称胡琴，后因成为京剧必不可少的乐器之后便有了京胡的称呼。她从小就听家里的长辈拉京胡，对其有一种天生的向往和热衷。
“爸爸，任琼笙以后也会像他妈妈一样成为大青衣吗？”
她小心翼翼将京胡放在一边，仰头看着正在专心看曲谱的父亲。如果真的是，那她想，她要学好胡琴。像父亲一样，成为著名琴师，在他的戏台上为他献上最好的伴奏。
2
苏沐每次调侃任琼笙的时候，都觉得自己像一个流氓，调戏他就像在调戏良家妇女一样好玩。任琼笙不禁逗，面红耳赤也蹦不出一句脏话。
“任琼笙，来，唱一嗓子姐姐听听。”
她比任琼笙长一岁，见面次数多了，她总是以姐姐自称。还在迟老师面前拍胸脯保证过绝对不会欺负任琼笙。
“不唱。”他低着头，趴在梳妆台上写作业，字迹工整板正，写的是正楷。苏沐凑上去看，然后联想到自己的字。
嗯，以后家里有一个人写字好看就行了。
“我想听。”她坐在他旁边的凳子上，双手搭在梳妆台上，脑袋枕在上面，偏头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盛着光。
任琼笙侧头，对上她坦率的眼神，又飞快移开，脑子里一团浆糊，桌上的作业根本没心思再写。苏沐微微笑着，眼睛半眯着，像一只狐狸。
“你枉读诗书习经典，岂不知非礼勿能言，崔家世代为官宦，老夫人治家最谨严，素无瓜葛非亲眷，你娶妻之事有何干………”
任琼笙不敢直视她，眼角余光偷偷瞄她，她笑眯了眼睛，眼角流光细碎，像星光溢出眼角。他收声，自觉她肯定已经听懂了。
荀派红娘的唱词。
苏沐直起身，拍手，“可惜了，就是没有和弦伴奏。”
他没有答话，任由她自己一个人自问自答。晚上，下了戏，任琼笙跟着苏沐回了苏家，迟老师临时到外省演出，任叔叔也不在家，面临开学日子，不方便再带着任琼笙一起去。想来想去，把他托付给了苏沐。
与其说托付，不如说是苏沐自己自告奋勇。
父母常年四处演出，他一个人在家已经习惯了。偏偏出现一个多事的苏沐，硬生生要将他从他自己的天地里面拖出来。
“迟老师，您放心，我会照顾好他的。”她信誓旦旦拍着胸脯保证。
迟老师是个温柔的女人，卸下繁重的戏服和妆容，换上水蓝色刺绣旗袍，身段好的让人羡慕。
“麻烦小苏了。”说完，又转身同任琼笙交代着在别人家要乖一些。
苏沐咂咂嘴，大概知道他为什么那么腼腆了。
两人坐上苏沐父亲的车回家，苏沐是个话多的主儿，一路上都在他耳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他面无表情，只听着，不搭话。耳根却红成一片，连白皙的脖子上都泛着淡淡红晕。
“苏苏，你安静一点。”还是开车的苏爸爸发话了，她才稍微安静了。
任琼笙很早以前来过苏家，那时候苏沐还在乡下，随着他爷爷奶奶住在一起。
一进门，苏沐拉着他就往练琴房冲，那是他第一次被除了母亲以外的女性牵手。
不同于母亲手心的柔软暖意，苏沐的手有些粗糙的冷凉。
“来来来，我给你拉一曲。”
她的音乐天赋是家族遗传，在胡琴上尤为显著。胡琴的声音处理不好，就会刺耳又难听，如今学习胡琴的人少之又少。
她端坐在椅子上，临着窗户坐，胡琴底座贴着大腿，坐姿端正。他难得看见她这么本分的坐姿。
“流水好吗？我拉你唱。”她试好音，抬头问他，亮晶晶的眼里全是喜欢。
她的喜欢从来都明目张胆，毫不掩饰。
3
开学之后，两人见面机会少了。因为不同学校，周末都没时间见面。她抱着手机给他发信息，让他不要仗美貌行凶。
他回她什么是仗美貌行凶？
她趴在桌子上，窗子大开，耀目的光落进来，她被照的恹恹的，清丽的脸上寡淡毫无笑意。却再看到他回复的消息后瞬间绽放笑颜。
“就是不要勾搭女孩子的意思。”
他回复极快，他说:“我不是那样人。”
苏沐心尖儿微动，很想给自己插上翅膀马上飞到他面前，捧着他的脸，轻轻搓揉捏扁。
她从来都相信一见钟情，也相信她对任琼笙一见钟情。
喜欢说不清道不明，只知道见到他的时候心跳极快，脸也容易发烫。用豁达爽朗的汉子行为掩饰自己，试探他的心意。
一步一步踩着他的底线试图踏破他的心理防线。
那你是什么样的人？
信息发过去，苏沐这次没有等到回复，手机看了又看，还是没有回复。她趴在桌子上，闭着眼睛想，现在的他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像她一样再想她？
在学校外面看到他，着实让她惊了。
据她所知，他的学校距离她的学校，是十个站点的距离。
“你怎么在这？”她小跑过去，拉着他往旁边树荫下面躲，学校门口来来往往人很多，正是放学高峰期，苏沐性格好，认识她的人也多，不少人冲她们打招呼，看到任琼笙的时候还会抛过来戏谑的眼神。
苏沐一一无视，拍拍他让他也不要介意。
“你人缘真好。”他默了默，蹦出一句话。
“你还没说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他垂着头不敢看她，声音却很大，落进她耳朵里份量很重。
她勾唇笑，扯着他的衣袖，“接我？”
“你爸爸妈妈已经在我家了，我妈今天在家里请客，让我来捎上你。”
“你怎么过来的？”
“坐地铁。”
苏沐又笑了，这次是直接倒在他身上笑。她一直觉得他是温室里的花，没想到也会坐地铁。
任琼笙没明白她的笑点，伸手扶着她，稳住了自己没被她撞倒。嘴唇自己启合，还是一个字没说出来。
他想问她笑什么？
两人坐地铁回家，中途转了两次车，才到。
任家偏郊区，下了地铁还要坐公交，不过没有市内那么堵了。车上没什么人，住在这边的人，几乎都有自己的代步工具。
暖风从打开的窗户灌入，吹得她披散的长发飞扬，发尾打结，发丝糊了他一脸。他拉起她的手，取了她手腕上的皮筋把她不安分的长发绑了起来。
她不敢转身，更不敢回头看他。
“你以后会和迟老师一样吗？”平复下来后，她才敢转头看他，他微微后仰，靠着椅背。
“会。”
“你了？会做琴师吗？”他侧头，清澈的眼睛里倒映着她的脸，她从他眼睛里看见了自己。
“当然会。”她毫不犹豫。
4
苏家任家一直都交好，一是苏沐父亲是迟老师御用的琴师。京胡大师，苏沐的爷爷也是老一辈出了名的琴师。
暑假，任琼笙和苏沐一起回乡下拜访。苏沐是回家，任琼笙是去拜访她的奶奶。
苏沐奶奶年轻的时候唱荀派，一出红娘出神入化，比起老祖荀慧生先生还是差些，却也各有千秋。
一个京胡大师，一个荀派名旦。
苏家人都有早起的习惯，唯独苏沐是个例外。
她混天混地，没睡好就一整天阴沉沉，所到之处阴云密布，一点就着的性格也不知道随谁？
早上任琼笙跟着老爷子出去散步，回来在楼下院子里练嗓子。调子一下子起高了，把苏沐吵醒了。
苏沐趴在窗口，笑眯眯看着楼下的他，没表现出任何不愉快。
他仰头，摸了摸头发，腼腆道:“吵到你了吗？我调子不小心起高了。”他低下头，唇角有恶作剧成功的笑意。
苏沐啪的一声关上窗户，回房间了。
老爷子坐在葡萄藤下面，冲他竖起了大拇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