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居微澜

2020-04-13 14:50:28

爱情

幽居微澜

初春多雨,日子过得又快又慢。听着窗外沙沙的雨声,他不禁有了倦意,便伏在窗前的榻榻米上小憩片刻。雨滴敲在屋顶上,清脆可听,屋顶荡漾着流光,灰而温柔,风轻悄悄地吹进屋子,吹乱了桌上的文稿,凉凉的水意弥漫在房间里。风带来院中草木淡淡的土腥气,他只觉得树香沁鼻,寒意袭肘,想在这场迷离的雨意中沉沉睡去。

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他去开门,一张稚气未脱的脸映入眼中。来者是一位姑娘,梳着高高的马尾,穿着白色的雪纺衫,此刻正拿着一盒茶叶站在门前。

“先生你也是中国人吧。从今天起我们就是邻居了。”她递上茶叶,笑嘻嘻地说道。

从她口中得知,她是某大学法律系的研究生,刚来日本学习,初来乍到请多多包涵。

他是个木讷的人,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接过茶叶,应允日后必定帮忙。

自此他们算相识了,她常跑来找他,诉说异国之旅如何孤寂,功课如何繁多,他向她推荐这一带的美景美食,鹿苑寺的金阁,夕桂亭,清水寺的枫树和樱花,大德寺纳豆,祇园香煎,她心满意足地听着,想邀请他做向导,他以工作繁忙之由推脱。

只是他从未拒绝她来家中煮茶谈天,二人的故乡都是中国南方温暖湿润的城市,姑娘来自武夷山市,产茶名都,在此处做完学校的功课便跑来喝上几盏茶。她问起他的工作,得知他是大学讲师,年级轻轻,才华横溢。又说到兴趣爱好,二人均对中外名著有所涉猎,在这个小小的日式阁楼里,窗外下着微冷的雨,他们提起了日本文学的孤寂与凄清,从芥川龙之介到太宰治,从川端康成到三岛由纪夫。提起文学,一向少言寡语的他竟也风趣幽默,侃侃而谈。

她轻笑道:“他乡遇故知,我们也算有缘分吧。”

他也淡淡地笑着,并不说话,心里只是羡慕她的年轻。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功课渐渐多了,便不再来找他,他亦整日埋首案前,无暇顾及其他。

再次遇见他是在住处附近的图书馆里,她正做笔记,抬头时远远望见他在书架边翻阅资料,正欲去问好,他却朝地下书库走去,她便悄悄跟上。地下书库很静,他翻看着泛黄的书页,一心只在学术里,并未注意到侧后方的她。

她静静地看着他,十八面皆是细细端详。他似乎高度近视,颧骨略微突出,在檀木书架前清瘦的站着。如果生在古代,他也许会是一个满腹经纶的书生吧。她想。

她知道自己早已对眼前这名文弱的男子动了心。

她走上前,蒙住他的眼睛。

“元元,是你吗?”

“你怎么知道。”

“没人会这样和我打招呼。”

“过几天京都有个庙会,带我去转转吧,我没去过那边。”

“我工作比较忙……”

“骗鬼呢,不然就一直蒙着你。”

“那庙会那天晚上去吧。”

她把手放下来,笑嘻嘻地看着他。她感觉脸在发烫,便又转过头,向出口走去,她的马尾轻轻地晃动着。他不知如何面对这个轻快的身影,于是继续将目光投在书中。

她与朋友提起此事,朋友笑她太傻,何故喜欢一个呆板的教书先生,既然他对你无意,又何必苦苦纠缠。她吐吐舌头,岔开了话题。甘苦自知自取,与别人一概无干。

庙会转眼间就到了,最热闹的时候是晚上,他们出门前换上了和服。庙会规模庞大,人们着旧时装束,在布满灯笼的街道上巡游,京都舞伎和艺伎在会场表演舞蹈。风吹铁马檐前动,梵王宫殿夜鸣钟,花车出游是最热闹的场面,狐嫁女,夜游城,团扇、风铃、花火、金鱼一应俱全,苍苍夜空星影明灭,云海翻涌,半山松涛澎湃,庙宇楼头眉月半弯。河那边放起了烟花,流星拖着长尾冲上夜空,烟花在高空中绽放,她拉住了他的手。

他一愣,轻轻地把手抽出来。

转头之间她已不见踪影,他们似是被花车队伍冲散。他焦急地寻找着,在人群里四下张望,忽然一双手蒙住了他的眼睛。

“猜,猜,我,是,谁。”她笑嘻嘻地发问。

他挣脱开回头看去,只见她脸上戴着一个美艳的狐狸面具,她摘下面具,还是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只是头发已经散了。

她递过发带,说道:“帮我梳头。”他的心如她缭乱的发丝。

他眼观鼻,鼻观心,此刻欢愉何其清明,你竟是不喜么?

在她的注视下,他落败,又颓然,分明是自己心多虚妄。

人们比肩继踵,他和她被撞得歪歪斜斜,最终他还是帮她扎好了马尾。

他忽然说:“妻下个月来日本。”

她只觉得心脏狠狠抽搐一下,暗自懊悔自己的蠢笨,为何会对一个已有家室的男子动心,又为何不提前打探清楚?

她提议道:“我们回去吧,也玩累了。”

她买了铜锣烧卖和五平饼当做宵夜,也算让此次游玩有了意义。二人一路无话。

妻来时已是仲夏,庭院深几许,院中青树翠蔓,参差披拂。她关上房门正要出去,迎面撞上夫妻二人。

“你就是元元吧,我常听他说起你,我家先生迟钝,在这异国里也有劳你多照顾了。”妻轻轻抚摸肚皮。“在这边有他陪着,生产更有安全感。”

她也过来轻轻地抚摸着,笑道:“旅途劳顿,也快去休息吧。我正要去学校。”

她与妻时常联系,在他埋头写作时,妻常去她家闲谈,打趣着这异国他乡的风土人情。妻温柔贤惠,厨艺精湛,她自愧不如,常应邀去一起吃晚饭。不久妻的预产期要到了,便住进了医院。

在妻生产的前一天,她跑去医院看望。妻的状态不是很好,面容有些苍白,对她说道:“我好紧张,不知道会不会很疼。”她柔声安慰。离开时正遇见买饭回来的他,她低下头,不去看他。两边一静,风移影动,不复言声。

妻生产那天出了事,她焦急地赶来,看到他蹲在走廊的座椅边面如死灰。在胎儿娩出前,胎盘与子宫壁分离,必须进行剖宫产手术终止妊娠,可是这位孕妇身体太虚弱,大和小都没能保住。医生详细解释,专业术语滴水不漏。她怒不可遏,在医院走廊里大喊大叫。他回过神来,拉住她,说道:“元元,算了吧。”她看着他满是泪痕的脸心如刀绞。

这毕竟不是小事,在当地华人圈子引起不少骚动。她四处托人打官司,最终要求医院赔偿一笔钱,法院将这笔钱一部分判给了妻的家里,一部分判给了他。他不懂赚钱之道,有这笔钱在,她也能安心。

这件事过后他的生活和工作仍然继续,每天颠倒日夜读书写作,凌晨方睡,只是他似乎憔悴了很多。他和她依旧是邻居。

那天深夜,她看到杯中的水不停颤动,心里一惊,知道是地震了,忙跑到他的家中。他却不为所动,仍埋首案前,日本多地震,他早已习惯了。她冲上来一把拉住他的手,带着他跑到庭院里。

只是一次很小的地震,待到一切归于寂静,她慢慢松开了抓住的手。她扭头温柔地看着他。

“元元,你这样好的年纪,应当去好好谈恋爱,好好享受生活。”他轻轻地说道。

道理没有一条是她不懂的,只是她曾经以为,遇见他就已是享受生活的一部分。

“我明白。”她展颜微笑。

不久后她的留学结束,没有和他打招呼便匆匆回了国。直到她曾经的住处搬进了别人,他才知道那个笑起来像阳光一样灿烂的女孩轻悄悄地走了。

朋友问她,既是那么喜欢,为何不留在那里。她明白,她和他之间隔着一个女人的生死,他跨不过,她亦然……

多年之后,她已经成了有名的律师,和朋友闲谈时,朋友突然问道,这么多年是否仍然喜欢着他。她一静,往事山海相隔,何必提及。她只记得在她最好的年纪,在那场盛大的庙会里,她戴着美艳的狐狸面具,夜色中他为她梳着头发,一切遥远得像是前生的记忆。

这些年他未再娶,工作之余常听业内人士提起她,说她如何会为人辩护,如何会打医疗官司。每至阴云密布,大雨倾盆,风吹进屋子吹乱桌上的文稿,他仍会想起多年前的那个春夏。他看着庭院里伫立在雨水中的松树,心中竟多了几分安全感。如若雨停,推窗远眺,是否已经漂到了新世界。

岁月太长。

向海生
向海生  VIP会员 爱怀疑和爱飞翔的是鸟,淹没一切的是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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