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她的印象成为影像飘荡着,那是二零一八年一月,冬天的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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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其实没到一月,是十二月末尾。
我从西南腹地出发,去两千九百公里外的南方。
那是一个亲海的城市,离沿海还有一段距离,没想到也有雾霾。
天白茫茫,飞机升空,我以为离开西南“锅”一样的地形,一切都将明朗。
却是从一团迷雾进入另一团迷雾。
出口的车站很破,灯光昏暗,地砖浑得看不出颜色,不清爽。仿佛脚步连同踩上去的人都同地板一样黏糊糊。行在上面,一举一动,生怕会碰到什么。
我是来找人。
坐上从机场出发的大巴车,先是经过了一片藤蔓样交缠的高架。
这里的气候确实适合藤蔓生长。
湿润、潮湿,总是晾不干的样子。
人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怕每天眉头都是皱的。桥梁交错着,抬起头看,像是天空露出的白骨,呼吸里感觉到挥之不去的死气。
眼前的一切仿佛都没有生命,从到达的那刻开始,我对这个地方就相当失望。
我想或许是心情如此,相因心生,该归咎于自己遇到的怪事。也许现实并不像我看见的这样。只是在我的感受里,一切都像死了很多年。
这时我想到了她,想到她看到的也是我所见的样子吗。
我是来找她的。有句话说:来的都是客。
无论如何也不该这样对待我这个客人,既然我会来找她,说明我对她至少是有些许好感的。尽管这样的好感对于我们来说不那么正当。
我们差着好几十岁的。
但想象的空间一旦开始发散,就能难收住,想到她,想到她也曾这样望着这一切,也许就在我坐的这个位置上,从这扇窗,看出去的是同样的风景。
你看,只要一想到她,死气的一切又都成了风景。
车子沿江而行,我要在赫尔蒙路下车,那里离她学校很近。
那是一所背靠大江的学校,在半山腰。
从山下眺望,隐约可以看到浓密树冠中深红的钟楼。一条大路赫尔蒙路直通山脚,再往上就是蜿蜿蜒蜒的小路。
路边的两边都是树木,尽显出老态,根须扭成麻绳样从树枝上吊下来接触到土壤又拔地而起。
路况十分原始,像是只靠人走出来的。
刚才那条大江被树干切割成碎片,镜子一样镶在山侧。
这地方处处显得不那么欢迎人。
没走多远我的胳膊就被支出来的树枝划了一道,除了有点要起疹子的红肿,倒是没破。
只是这一路越走身上越凉,倒不是聊斋故事里女鬼出没的凉意,而是越走汗水越多,汗水和热气就被挥发得越厉害的凉。
路在山上折叠,树木遮挡了山下的车流与吵杂。环境一旦开始安静,原本不出声的就都变得热闹起来,比如静止的树叶与枝干,静静地摩挲着,不知在交谈些什么。
寂静滋养了这里的生命,连味道也像被赋予了灵性,幽幽的湿冷味道像是在为我引路。
校门口的石碑将路截断,前面没有去处。
是这里了。
我看了一眼青苔覆盖下的字,模糊确认到。
预感她在。
没有提前约定,但此时的我有非常强烈的自信,能找到她。
仅凭我在二十分钟徒步中被山林净化的嗅觉,我想她就在离我不远处,或者她已经看到了我。因为她那么敏锐。
素不相识就能认定是我,难道还不够说明她敏锐?简直敏锐到可以说是荒唐!
神叨叨!原来钟楼周围还有这样高的一堵围墙,在山脚根本看不到,我暗自惊叹到:那钟楼究竟有多高?!
“呵!那么高!”仰起头,才看见顶上的指针,我听到自己的脖上的骨节响了一下。
“都快到云上面去了!在这里住的,怕不个个都成了神仙。”收回视线。我好奇打量着,没想到居然还藏了个这样的地方。
这学校,教授的怕是魔法吧?!
钟楼的左边支上去一架石梯,需要仔细看:石梯顺着山的的弧度往上,两边的树冠都快将它覆盖了,层层叠叠,望不到头,像是通往云之上。
这样的景象着实让人上头。
“如果一个人长期生活在这样的地方,难免脑子不清楚。”
我实在够善良了,又在替她辩解。
不过这样的地方,和当时的年华,不禁想到二十年,将近三十年,就是在这里。那时候这栋楼还是新的,一到下雨,浇湿的墙面就像火一样烧起来,红得轰轰烈烈。
她的声音突然出现在我的背后。
我不由得一慌,正想回头。
“别回头。”她的声音比我的动作要快一步。
“钟楼的指针也不是你现在看到的样子。它锈住了,但那时候,是很准的。”
我确实被这样的情况吓住了,虽然我就是来找她的。
可太突然了。
显然我还没有做好找到她的准备。
2
日头上去了,我来的时候正是中午,树冠的影子落在我的脚下,我低头看见脚下刚刚踩的那阶青砖剥落的表层下面,有清晰的回形花纹。
“别去踩,是保护起来的。”
她似乎是觉察出了我的动作,话音同阴影一起降落。面前石梯上反射出不同梯度的青光。
我觉得自己该往前走,或许她能带我转转。尽管我不被允许回头,尽管我不知道前面是哪儿,但她在我的背后。
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我是第一次来,我为眼前的一切所好奇。
就像我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手无寸铁,头脑空空,只有这幅健全的手脚。我往前走着,走向未知的但又吸引着我的前方。同我梦里无数次出现的那样,没有着落,但心怀光明。
我的身上,准确的说是肚脐的位置,像是一条天然的牵引,连接着我与同我相关的一切。我没有觉得孤独,也不再害怕,只需集中精神往前走。
就是这样,人只能往前走。
“你是谁?是鬼吗?”
我感觉到背后,站着的仿佛是要融进我血液的能量。
她没有回答。
“可是你人也好,鬼也好,我是要往前走的。你却要被留在这里了。”
讲完这句,连同我从牙齿嚼出来的恨意。
我不明白自己在恨什么,恨欺骗、抛弃、还是命令?恨我不知道她是谁?或者是恨她在我背后的时候,我突然觉察出了自己的勇气。
可笑。我的勇敢,岂与她有关。
但是如果我能想起来,两个小时之后,我约了她在餐馆。
我们是有机会开诚布公地谈谈这个问题。
或许我就不会在见到她之前提前去找她,或许我不会妄想找到问题的答案。
此时是下午五点。
离我与她的约会还有两个小时。
我准备离开。
这一天还剩下一点儿光,贪婪地赖在所有面向它的叶片上。
我希望刚刚是一个梦。我没有勇气走上现在看起来,那条窄得如同刀片插在山间的石阶。
她也没有真正地出现。
一切就像此时的阳光,从枝桠上落下来。
只是看起来稀碎。
看起来像是玻璃渣一样,铺在刚刚来时的路上。
亮闪闪的。
在这条此时耀眼得看不清实体的小路,我从目前的位置狂奔,面朝着风吹来的方向。
我想让迎面而来的风吹走刚刚的感受,那种不真实,但是十分震撼内心的感受。一种黏糊糊的仿佛是来自血液的有关于吸引的感受。
可能我只是想和她睡觉。
风鼓动着我的外套像气球一样吹起,再越来越强的阻力下。
奔跑着。
“见面就好了。”我想当我真正见到她时就好了。
可就在我山下逐渐清晰起来的车流与喇叭声出现的时候,分明感受到腰上她突然松开的手。
负重和风一起消失。
我站在华灯初上的马路上,脸上火辣辣地,像是被甩了一个耳光。
半山的钟楼已经趁着我的惊慌悄然掩进了夜色。
不过十分钟光景,南方的夜同傍晚的山风一样迅猛。黑夜与白天的快速交替仿佛把人的神经搅坏,难怪遇到的都是怪人怪事。
赫尔蒙路的夜晚灯火明亮,大大小小的馆子纷纷亮起招牌。
我也像一觉才醒,定定神走进出发前与她约定的餐馆。
餐馆里人头涌动着,热气糊在大大小小的玻璃灯罩上,热闹且朦胧。
这样浑浊的,人的气息,放在平时我是十分厌恶的。此时,却感觉分外舒适,是人间的好。
在靠窗的右侧第三张桌子上,已经放着鱼和两笼蒸饺。是我点的。
“是你吗?”
我刚刚坐下,黑色的毛呢质地衣袖从我面前扫过。抬头看见她已经坐定。
灯悬在桌子上方,靠近她一点儿,圆形的阴影投射到她的帽子上。是一顶黑色的毛呢礼帽,帽檐将她罩住,只能看见半张脸。
她的嘴唇动了下,没说话。滴下来的像是一滴血,火星一亮,面朝窗户吐出一口烟。
手指捏住烟头,摘下帽子。
我的眼前一下明亮起来,头顶的吊灯将她刻画得格外清晰,眼睫毛一根一根,轻轻抖动着。
鲜活、美艳。
“什么时候到的?”
我想我当时的表情一定很呆滞,眼睛里只有她蝴蝶样忽闪的红唇。
“今天下午。”
我愣了一下,回神答到。
“下午?”她的嘴角一勾,勾子一样勾起了我有关于下午的不愉快记忆。
你怎么那样好看呢,你怎么不老呢?我心里想着,盯着她睫毛扫过的深邃的瞳孔,恍惚觉得这不像是人的美丽。
只得稍作停顿,想了想措辞。
但坦白说,越是不想,越想起来下午的事情有点后怕。后悔该再往市区的方向走一走,而不是就近找一家餐馆。
毕竟现在从我的位置望出去,江的方向被夜笼罩着,但我依旧能凭恐惧猜测出那一团漆黑里钟楼的位置。
想到这里我越发害怕,害怕对面这个楚楚动人保养得看不出岁月痕迹的女人是个美艳的妖精。将我从两千公里外,用荒唐的理由骗上门来,是为了搞我。
利用我对美色的贪婪,利用我屌丝的风尘救赎梦。
3
恐惧很容易就让人愤怒起来,在我感觉到自己被耍了。所以不留情面、直白。根本不再考虑对面的,在两个小时以前还是我心里可怜的美丽女人:“你是不是去你们学校装鬼了。”
“什么?”
她抬头有些诧异,长长的睫毛闪动了一下,像一尾涟漪,滑进纤长的光滑的眼角。嘴角一提,像是在笑我:“你知道鬼不能吃鱼尾巴吗?”
随即举起筷子插住鱼尾道:“看好了。我吃给你看。”
蒸熟的鱼尾软烂,被她撩起撕下薄薄一层,针尖一样挑在筷子上。莹白的肉在两片火焰样的红唇间,简直刺目!液体一样融进嘴唇、消失。
她的喉咙动了一下,像是在为我展示吞咽,说:“你看。”张开嘴。笑到:“我是不是没事。”
“人间奥斯卡。”
我评价道,我想我应该马上离开,否则如果今晚我死了,我一定是心甘情愿死的。会死得非常幸福,会死得其所。
“什么?”
她的声音像钉子一样将我按钉住。
“我说你至少可以拿人间奥斯卡。”
我居然还在回答她,完了、恐怕这她颗钉子就要长在我肉里了。
“难道还有天上奥斯卡?”
她有些新鲜地笑问。
“有的,国外有小金人的那个。但无论是天上奥斯卡还是人间奥斯卡,我们最好关心生活真正发生了什么,而不是天上人间。”
她笑了,那是十分标准的笑,嘴角上扬,微微露齿,标准得不像是人在笑。
“不然会怎样。”她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好奇。
这是一个问句,但我知道她并不是真正想问我,因为如果她真的想从我这里知道,那她在今天下午就已经得到了答案。
我想我已经放弃了挣扎。干脆安心坐着,哪怕多看看她也好。
而会想起下午的事情,那时我说是:“会被留在这里。”
是的。
“会成为一个死结、一个漩涡、一个永远都没有人可以回答的问题。”
我想我应该告诉她,我和她没有任何的关系,我不是她要等的人,我只是在二十二年前出生,而那年她恰好失去了她的孩子。
我来这里只是因为她用拙略的故事骗了我,所以我也要骗骗她。我是打算过一夜就走,只一夜,我想这该不会危险。一夜之后,她找不到我,找不到我又可以去找其他人,总之她骗谁都是骗,我何不捞一点好处。
毕竟她那么美,看起来也不太聪明的样子。
“你为什么没有变老?”我问。
“因为我没有离开。”脸上,有水留下来,可能是灯罩上的水,是的,我刚才明明看见灯罩上有雾气。
我错了,我不想再等到天亮,我现在就应该离开。
那么在离开前我应该说点什么呢?我说:“但是时间不会停止,即便你像一颗石头一棵树一样不挪动位置,即便你将自己活成了一个鬼,但也时间已经往前走了,推着你和你不想改变的一切一起往前走了。”
“你的孩子它叫什么名字?”
我想我是个理性的人,尽管刚刚的话听起来不那么理智,我也希望她不要停在这里,因为她并没有真正地停在这里,只有她的问题还停在这里。
“它总该有一个名字。”
我将嘴唇埋进茶杯,我希望最后我能帮助到她,这个可怜的女人。
人人都会遇到可怜的事情,但不是人人都能在遇到可怜事后看起来可怜。美的人才可以,她很美,所以看起来格外的可怜。
或许不是这样,她不是美,只是面善。或许上辈子我是一只狗,她喂过我,所以今生再见,会觉得她面善。
“希望你快乐,希望你健康,希望你有一个美满的家庭,希望你的生命不要有那样多的等待。”我不自觉地默念着,或许上辈子,我还是一只狗的时候,就这样祝愿过她。
“听说不给它起名字,可以早早投胎。”
她的眼神滑过空气滑过我面前的场景,透过杯底的玻璃折射鱼一样游到我面前。
“没有名字。”
她说完,低头,整个人谢幕一样沉进浓浓的阴影里:“我记得你说。”
“说什么?”
此时我的眼里像是一张照片,她的样子同声音一起飘荡着:“说你也没有名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