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也许你所渴望的,一直在你身边。】
1
查小姐最近总觉得自己能感受到风。
她站在阳台上,向外伸出手,其实她站得很稳,却觉得整个身子摇摇欲坠,似乎要随风而去了一般。
她对这感觉并不讨厌。
有时她会背靠在阳台上,慢慢地向后仰倒,入目是澄净的天空,天空澄净得令她几欲目眩。微风略微吹拂她的眼睫,她没有落泪,但总觉得自己应该落下些泪的。因为在朦朦胧胧之中,她感受到有谁在抚摸着她。
查小姐今年已经近四十岁了,一生至此已经过了一半。她闭上眼睛,将算过许多次的数据再算一遍,柳谨已经离开了十六年。
她到梳妆台前,细致地将眉眼描摹,这样多年过去,她的容貌其实并没有多大变化,只是眉目间更添沉默,让她整个人安静得像一具尸体。但无疑犹是美人。
这样的美人,旋开屋里的灯,窗帘遮住了阳光,昏暗的室内只被暖黄的灯光照亮,这样的美人停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像极了博物馆里流传百千年的画,一个转身,偶时的一个眼神就流传出一股子传世的美感来。
她轻轻地拉开抽屉,取出藏于抽屉深处的一个描绘着柳枝的小盒子。
盒子里是一封信,这封信写于十七年前,按理说本该被岁月腐蚀得不成样子,但因着被精心保存,除了信纸显得泛黄,字迹变得浅淡之外,它几乎毫无伤处,可见被保存得极好。
查小姐又一次将信上的内容念出来。
信上写的是一首小诗:
【沉醉
我悄悄把门打开
又趁他没瞧见
悄悄把门锁上
不需要酒——
孤独是一个人的沉醉】
底下署名【柳谨,致misslonely,于黑暗中】。
那应该是查小姐的全盛时期了,她十七岁的时候因为一首歌出道,签了家音乐公司,几次濒临解约,但还是挺了过来,到了二十一岁忽然成名,到二十三岁如日中天。到她二十三岁的时候,她最初出道时那首歌几乎已经无人记得了。
那时粉丝频繁往公司寄来礼物,大多是有关她新出的专辑的小作文,写在精致华美的信纸上,诉着真挚的情意,文字间流淌着对歌曲的感动。
但查小姐只是扫过一眼,不流露出被人知晓的快感,也未有凌驾于众生的嗤笑。仿佛这些一切,只与她无关而已。
唯一意外的便是这封信了。它当时被纯白的信封包着,那信封十分简陋,看起来就像是用A4纸随手制作的,信纸也很简单,只是普通的稿纸,上面的字带着些锋利的锐气,却无端叫人读出一种温柔来。
柳谨说,致孤独的查小姐。
查小姐出道时候的歌曲叫做《沉醉》,不是在春风里沉醉,也不是在情爱中沉醉。
那首歌是由查小姐一手承包了作编曲与作词,她在写词时候并没有直言,她其实感觉自己一直在等。
等着谁解出她歌词下的深意。
这时柳谨将信寄来。
仿佛于茫茫沧海之中,两只蝴蝶奔向同一朵浪。
“孤独是一个人的沉醉。”
查小姐心弦被扣动,而不仅仅是如此——她久久凝视落款。
柳谨。
柳谨。
柳谨。
查小姐抚摸着信纸上的笔迹,在心中默念无数次这个名字。
对那时的她来说,年少时候的心动,忽而有一天得来了回应,这实在是再快乐不过的事情。
2
查小姐的经历算不得幸福。
母亲的职业敏感,以至于直到即将四十岁的今天,查小姐依然不晓得自己的父亲是谁,年少的时候更因此饱受冷眼。
查小姐早先在意过这个,后来就不在意了,她像个幽灵一样在人间飘荡着,人世间的一切于她都恍若浮云,倏而聚拢,又蓦然消散。看吧,她跟自己说,这些事物实在不值一提。
直到十四岁的时候,她随着骑行团穿过半个中国,最后落点在西藏,呼吸不太顺畅的感觉让她忽然觉得自己的的确确是在活着。只有活着才会这样挣扎。
五彩的经幡莫名显出一种庄严,像是传承千年的某种历史的厚重感落下来,落在这旷野大地,叫人无端承受了历史长河的重量。
查小姐笑起来。她觉得这样的沉重来得刚刚好。
让她想大声歌唱。她像个被风带起来的风筝,有种疯狂涌上了心头,她向前奔跑,眼泪在奔跑的途中升腾,跌落,直到她也跌落。
眼泪和她一起静止。
柳谨走上前去,把她扶起来。
“天要黑了。”
柳谨没有多说什么。
查小姐仰头看这位把她拉起来的女士,其实查小姐一早就觉察到柳谨的存在,倒不是因为柳谨有多么美丽出尘,只是因为柳谨让她觉得一股子清高,却并不是傲慢式的清高,只是无端叫人仰望。
按理来说,这样纯粹的,凌驾于众生之外的清高是人间不应该存在的。她很难想象有这样气质的人竟然会出现在一个组成复杂的骑行团里。
查小姐看了很长时间,柳谨就任她打量。柳谨的眼睛像一汪寒潭,幽邃深远,很轻易地就勾动了十四岁的,少女的心弦。
柳谨把头上戴着的棒球帽柔和地戴到查小姐的头上,帽檐向下压,在查小姐半张脸上投下阴影。
柳谨声音轻微,像含着叹息。
“任何地方都存在着险恶的人心。”
查小姐知道这点。
她有张美丽的脸,之所以不管不顾地来参加骑行团也是因此。
自那次骑行结束后,出于想铭记某种心动的目的,自学作编曲,她将所有的感觉记录在一首歌里,又觉得太过潦草,删删改改,一直到某天梦见柳谨。
柳谨在梦里微笑着注视着她。
查小姐醒来之后对歌曲做了最后一次修改,而后发布出去,小小地火了一把。
从此她就走上了歌手的路,从无名小卒,到当红的美人。
到现在,她依旧是乐坛令人惊艳的前辈,人们提起来她时,总要以惊叹的语气赞扬——“天赋,她是天生的歌手,嗓音被天使亲吻过。”
只有柳谨的说法不同。在分别的时候,柳谨对她说,那声调更像叹息了。
她说,查小姐,你是个天生的孤独家。
那棒球帽仍旧在。
查小姐把它从另一个封锁得紧密的盒子里拿出来,纯白色的棒球帽同样受岁月洗礼,泛出陈旧的感觉,帽檐上有水笔写着的两个字,像是很随意地写上去的——“折枝”。
查小姐自那次骑行结束后与柳谨再未见过面,包括收到信之后,也从未联系过。
查小姐只曾在柳谨去世后翻阅过她的博客。
柳谨发布这首诗的时间正是分开之后不久。
【折枝
如果这世上有心动
那我愿折一支柳枝送你
你是黄昏下的奇迹
我和你对视孤独的少女】
署名是【柳谨,于暮色四合之中】
3
但查小姐其实人生没什么失意,如果以世俗的角度来看——母亲在她五岁时带着她再嫁入富商家庭,不是大富大贵之家,但衣食娱乐尽皆无忧,母亲和富商继父都是宽阔开怀之人,查小姐收到的那些恶劣的言语有绝大多数是来自于嫉妒。
嫉妒美丽,因而以身世攻讦。查小姐正是看透了这点,所以不再在意。
她歌手生涯的几次崩而欲塌,都被家庭支撑起来,直到她声名鹊起,炙手可热——查小姐仍然在人群外游离着。她唯一生出接近欲望的人,不待她有所行动,已经去世了。
柳谨是在查小姐收到信之后一个星期后去世的。
她患的是癌症,生老病死,本就是人生的常态。查小姐能接受这个。就像她平静地接受母亲与继父的先后离世。
她只是偶尔觉得天高地远。
人生太过辽阔,以至于她没能抓住任何东西。
就这样匆匆忙忙地将要度过四十年的人生,竟然什么也没能够得到。
查小姐交过许多朋友。成名前,成名后都有。
她感觉她被时间改变了许多,让她竟想不起那些人的模样,甚至姓名。
但她仍旧记得一位,或许可以算是她的初恋男友。
是她在十九岁时交的男朋友,是公司某个组合里的小提琴手,长得和柳谨很像,但感觉全然不同。那少年温暖,热情,爽朗而又幼稚。
她记得,月亮很大很圆,少年在月下给她拉小提琴。
是一首牧羊曲。她闭上眼睛,眼前幻化出一片茫茫草原。
在那草原深处,有一双幽邃深远的眸,在远远方与她对视,她伸出手去,在一片静谧之中,犹如抓住了拥有那双眼睛的主人。
柳谨。
柳谨。
柳谨。
她在心中默念。
而睁开眼睛,那少年奏起的乐曲已近尾声,月亮很大很圆,这月亮照耀了百千万年,是永永远远的月亮。人和人的交集只有一刹那。
这刹那会是种永恒吗?
她说,曲子很美,我们分开吧。
她很平静,就像本不属于这世界上的一个人,说要离开一般平静。这样的平静叫人无法拒绝,少年愤怒不起来,却实在悲伤。
很久很久之后,少年摆脱遗憾,结婚生子,步入生活。查小姐去参加过他的婚礼,她感受到了那种幸福。
但她从不想得到那样的幸福。
回途她一个人走过天台,行人很多,她装扮得严密,没有被认出来。她仰着头盯着苍穹,这时候有风吹过来。
她忽而觉得柳谨像风。
又或者,像一阵抚摸。在心头微微一搔,从此远去,而后带给她无边的寂寞。
但她喜欢这样的寂寞。
“你是天生的孤独家。”——她喜欢柳谨赐予她的这句审判。
后来她做过许多事情。一个人去旅行,和一群朋友去旅行,吃遍城市的美食,开了一间酒吧专门看灯红酒绿,后来腻味了便关掉,她有时出很多唱片,有时长时间消失。
她越来越活得像自己,随性,肆意,洒脱。
她知道,她已经做到了这世上大部分人都难以做到的事。
于是她盛装打扮,重温记忆中最珍贵的瞬间——
四十岁这天,查小姐已无遗憾,她终于想结束自己的生命了。
她写了一首诗,和柳谨的诗封存在同一个盒子里。
【致柳谨
我永远渴望你
我永远失去你
但其实我从未得到
我天生孤独
如你一般】
她留下署名:【misslonely,致misslonely,于生命尽头】
4
柳谨没想到自己会以游灵的状态陪伴查小姐十六年后又亲眼见证查小姐的死亡。
她是在又过了四年后才觉察到自己作为游灵的时刻已经要走向尽头。
在最后一刻,她学着查小姐的动作,背靠在阳台上,慢慢地向后仰倒,入目是澄净的天空,天空澄净得令她几欲目眩,她分明觉得自己是风。
她是抚摸。
她在查小姐心口。
查小姐在她心口。
她们彼此不说任何话。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亲爱的孤独小姐。
我们互相,孤独地陪伴了对方这样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