滔天火焰映红了半边天,火星喷溅,热浪腾升。尖叫和哭泣频起,最终却只剩零散的呜咽。万物归于平静。唯有炙热的红光闪烁,将一切吞噬。
1
夏谂又一次做了那个梦。
她猛然睁开眼,一头冷汗地拿起手机,给陈医生打了电话:“我又梦到了。”
陈医生沉默几秒:“来我诊所。”
他的诊所离家很近,夏谂十分钟后就出现在他面前。
“想起做梦的原因了吗?”陈医生眉头微蹙地望着窗外。
夏谂点头:“商场里的那场火。”
半个月前,夏谂在商场购物,亲眼见到一个男人往一个女生身上泼了汽油。很快女生身上就燃起了火,她扑倒在衣架上,带起了更大的火焰。痛苦的尖叫声刺穿了夏谂的耳膜,旁人用灭火器灭了女生身上的火后,她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那之后,她每晚都会做有关火焰的梦。
“你在逃避。”陈医生凑近夏谂,“那只是诱因,一定还有更深层的原因。”
夏谂无言以对。
“想好了告诉我,我可以陪你一起寻找答案。”
她点点头,起身离开。
2
几天后,陈医生陪伴夏谂站在了幺村面前。
他打量了村子两眼,再普通不过的村庄,砖瓦平房,一座接着一座。
夏谂突然开口:“这里起过一场火。”
“这里是?”
“我出生的地方。”
“看来跟你的梦有关了。”陈医生断定道,夏谂没有反驳。
“我只记得那场火很大,很多人在尖叫,哭泣。”
“没关系,慢慢来。”陈医生安抚她,“我们会找到原因的。”
夏谂有些失神,但她还是点点头:“附近有能住宿的镇子,我们先去睡一晚。”
陈医生没有拒绝,他能感觉到夏谂内心的忐忑不安,她装的越平静,就越证明真相也许不是她所能承受的。
但是作为心理医师,找到症结,才能治好她的梦魇。
当夜,夏谂又一次大汗淋漓地从梦中醒来,这次她透过窗户,看到了幺村的方向一片通红,火焰的声音仿佛顺着风传来,夹杂着令人心颤的尖叫。
她想也不想跳出窗,光着脚疯狂向幺村跑去,炙热的火光越来越近,她能感觉到火焰的热量,将她的发丝都炙烤成漆黑的碳灰。
“夏谂,别去。”一只手突然拽住她,无比温暖。
“夏谂,夏谂……”
耳旁是焦急地呼唤,夏谂猛然睁开眼,陈医生正担忧地看着她:“你又梦魇了,这次似乎更严重。”
夏谂望向幺村,那里一片漆黑。
她同意陈医生的话,越靠近幺村,梦魇,就越真实。
3
幺村里存留的人没多少了,大部分都搬出了村,到城镇谋生去了。
但夏谂还是找到了一家人,他们住在这里多年,从未离开。
“你说十年前那场火啊,记得记得。”男人抹了把头上的汗,“那场火烧死好些人。”
陈医生看了眼夏谂,她是个孤儿,难道父母就死于这场火焰?
也许,这就是梦魇的原因。
“你知道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吗?”夏谂突然问道。
男人眉目间露出一抹厌恶:“宋方严放的火。”
宋方严!?
夏谂心头一震,恍惚得站不稳身体,陈医生不动声色地扶住她。
“夏谂,别去……”那抹温柔的声音又一次回荡在脑海。
“夏谂!”
夏谂回过神:“啊?”
陈医生专注地看着她:“你还好吗?”
“夏谂?”男人一脸讶异,“你是夏谂?我说看着这么眼熟,我是你初中同学许任强啊。”
村子里的记忆已经所剩无几了,夏谂尴尬地看着他,好在他也不介意:“你是想调查失火原因吗?我记得……”他看了眼夏谂,“我记得你父母就死于这场火灾。”
夏谂抿唇,点点头。
“没人知道原因,宋方严当晚就死了。”
“怎么死的?”夏谂声音有些颤抖。
“不知道,烧死了吧。”
“烧毁的房子还在吗?我想去看看。”
“在村子后面。”许任强指了个方向,“你来的算巧,听说那片马上就要推掉了。”
夏谂径直向村内走去,陈医生向许任强笑了笑,紧跟在她身后。
4
新村与老村就隔着一条土路。
面前是一座座墙体漆黑的土房,那是被火焰焚烧过的痕迹。
夏谂心跳的厉害,她凭着记忆向村子中心走去,如果她没记错,那里有座学校,是火焰的起始点。
学校早已破败不堪,一眼望去满是残破的废墟。操场的球杆竟然幸免于难,夏谂望着球杆,眼里诡异的浮现了一个人影,他抱着篮球,笑着向她跑来:“夏谂,你来看我了啊。”
“夏谂,你哭了。”陈医生递给她一张纸巾,意有所指,“你的记忆开始复苏了。”
夏谂哽咽垂眸:“我似乎想起了一个人。”
“谁?”
“一个不该忘记的人。”
5
夏谂在幺村生活了十五年,唯一令她感到温暖的人便是宋方严。
他们十岁相识,那日夏谂坐在村边的一处屋顶上,看着山上郁郁葱葱的丛林,突然间就有水流声传来,一阵水雾划过眼前,沁出一道五颜六色的彩虹。
她讶异低头看去,只见一个清俊的男孩站在屋下,手里举着水管,里面涓涓流着水,他另一只手半遮在水管上,水流被遮掩,化成一阵水雾喷溅而出。
“好看吗?”男孩目不转睛地看她。
夏谂垂眸敛住眼底的光,浑然不觉地露出一抹微笑:“好看。”
他就是宋方严,一个邻村的男孩,陪伴了她五年的,令她心动的男孩。
宋方严性格叛逆,在老师眼里是难以驯服的毛猴子,可唯独在夏谂面前,他安静与往常相比,如同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你也觉得我像不服管教的毛猴子吗?”宋方严定定望着夏谂。
“不。”夏谂摇头,想了想,“你像狼。”
看宋方严眨眨眼,她又补充道:“雪狼,外表洁白干净,内心坚韧强大,还有一丝温柔。”
听起来是挺像他,高瘦清俊的外表,桀骜不驯的内心,至于温柔……他眼里有了笑意:“那你就是我的小野猫,看似对外界毫不关心,实际一直在观察四周,害怕受到伤害。”
夏谂愣住,心脏仿佛被什么刺中似的,一瞬间变得柔软。
她瞪了宋方严一眼,嘴里嘟囔着我才没有,头却轻轻靠在了他的肩上。
6
“他是你喜欢的人吗?”陈医生轻轻问道。
夏谂怔了许久,弯起唇角:“是,我喜欢他,很喜欢很喜欢。”
“他……”陈医生想起许任强的话,迟疑道,“就是放火的人?”
笑容僵在夏谂脸上,她木讷地看着残破的教学楼,那里有一间房屋,损毁的最为厉害,存留的墙身漆黑,似是被腾卷的火舌熏烤过的痕迹。
她眼前仿佛又浮现出滔天的火焰,这次的场景比往前愈发真实。
“学校着火啦!”一个人影跌跌撞撞从她身边尖叫跑过。
“夏老师和他媳妇还在屋子里面!”有人吼道。
“火太大了!救不了啦!!”
一声凄厉地尖叫传来,夏谂看到火势汹涌的屋子里冲出来一个火人,他痛苦嚎叫着,在地上翻滚不停,不消片刻就停止不动了,任火焰灼烧。
“是夏老师!”呆看着这副场景的人喃喃道,“他媳妇怕是也……”
“妈的风太大了,有人浇了汽油,火势控制不了了,快跑啊!”
火焰蔓延速度很快,许多房屋上晾晒的稻草都开始冒出烟来,村子笼罩在红光之中,无数人影哭叫着从夏谂身边跑过,神色或惊恐或绝望。
夏谂眼泪一涌而出,她看到一个小孩坐在原地号啕大哭,颤抖着向孩子走去。
一只手猛然捏住夏谂的手腕,她怔怔回头,看到他的瞳孔里有火焰在跳跃。
“夏谂,别去。”他说。
7
破碎的记忆刹那间席卷而来,夏谂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那是宋方严。
他定定看着她,眼底情绪莫测。
零星的火星被风吹散,落在四处的稻草上,不消片刻,火焰便似燎原之势迅速蔓延。
夏谂难以置信地瞪大眼,想要上前,却被宋方严扯进怀里,他挡在她身前,静静看着燃烧的火焰:“你救不了的。”
“老天爷啊。”一位老人号啕大哭,“到底是做了什么孽啊,怎么突然就起火了啊?”
人群中一阵骚动。
“宋方严!我今天看到他和夏老师发生过冲突,结果晚上就起火了,一定是他!”有人指着脸色苍白的宋方严怒吼,很快两人就被人群围裹起来。
“不是他!”夏谂战栗着尖叫,泪水不停在眼底打转,“不是他!”
“是我。”
夏谂呆滞地看向宋方严,他平静地看着众人,重复道:“是我。”
“我要你给我儿偿命。”一个女人嘶吼着扑了上去。
“烧死他!”
人潮涌动,夏谂被人群淹没,她哭喊着跪倒在地,人们失去理智,早已听不见她在说些什么,他们眼里只有面前沉默抿唇的少年,一个罪大恶极的纵火犯。
夏谂看到宋方严望着她,眼底闪过不舍,又陡然变得坚定。他张口说了句什么,还未待她反应便有人往他身上泼了液体,下一秒火焰蹿升而起,他蹲下身蜷缩在地,一声不吭。
夏谂大脑空白,她眼里只有那团火影,烧得她痛不欲生,烧得连灵魂仿佛都消失殆尽,很快她便眼前一黑。
之后,夏谂自卫生院醒来,她一直在哭,直到收养她的亲戚接她离开幺村,前往城镇生活。
最后,她刻意遗忘了这场火,这里的一切。
“所以,这就是你梦魇的由来。”陈医生叹息,“他放火烧死了你的父母,又被……”
“可是……”夏谂泪流满面地抬起头,眼底极致的哀恸令他心惊,“火并不是他放的啊。”
8
“我恨他们。”
宋方严咬着狗尾巴草,躺在房顶上看着天空,突然就听怀里的夏谂这样说。
“谁?”
“生我的人。”
他怔忡地看着夏谂露出有些决绝的神情,脑海里浮现出那对笑容和蔼可亲的夫妻:“为什么?”
夏谂身体有些发抖,她想起那个男人在深夜进入她的房间,而隔壁的女人对她的哭喊充耳不闻。
宋方严感到血液都开始逆流,他赤红着眼起身看夏谂:“什么时候开始的?”
“有几年了吧。”她沉默几秒,露出一抹令他心痛的笑意,“你们不会真的以为他们是多高尚的人吧?”
说罢夏谂冷笑:“不过是虚有其表罢了。你可知我父亲利用教师的职务伤害过多少无辜的孩子,他用威迫利诱的手段让那些孩子不敢声张,以维持他道貌岸然的表象,后来东窗事发,他才被调到了这里。”她顿了顿,“所以,伤害自己的女儿又算的了什么?”
“而我的母亲,不过是个依附男人而活的懦弱女人罢了,她明明知晓这一切,却毫无作为,不仅不保护自己的女儿,甚至因为害怕失去男人的庇护,而反过来诬陷我勾引她的老公。”
她突然落了泪:“我再也受不了了。”
宋方严有些喘不上气,他颤抖着抱住夏谂,许久,他突然跳下房顶,不顾夏谂的呼唤,疯狂向学校的方向跑去。
面对宋方严突如其来的殴打,男人很快就明白了原因:“怎么?给夏谂出头啊!”他擦掉嘴角的血笑了,“我告诉你,我在这村子德高望重,你觉得谁会信你们的鬼话?还是说,夏谂的名声毁了你很高兴啊?”
宋方严愣住,男人看到他紧紧攥起拳头,又似安抚道:“这事咱就烂到肚子里,有我的安排,你轻轻松松就能进镇里高中的尖子班,你看怎么样?”
男人得到的回应是被一脚踹翻在地,宋方严想了想,这事必须尊重夏谂的想法,若她同意,他们就去报警。
而他,会照顾她一辈子。
9
夏谂追寻而来的时候,宋方严已经不在了。她看到屋内地面上有血,男人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女人正给他的伤口敷药。
女人冷眼看了夏谂一眼,冷嘲热讽道:“小骚蹄子长大了,这么快就会勾引男人来打你老子了。”
“可不是。”男人龇牙咧嘴地附和,“现在就会勾引男人,以后还了得。”
夏谂面无表情地关住房门,在屋外站着往天上看了一会。夕阳的余晖在天际镀上一层金边,很美。
直到黑夜笼罩大地,夏谂才有了动作,她从学校储藏室的角落里拿出一桶藏匿许久的汽油,从门缝往屋里倾倒进去大半桶,之后一路倾倒到不远处的稻草堆上,杜绝一切他们可能逃出来的道路。
点燃火焰的瞬间,夏谂露出微笑:“去死吧。”
……
陈医生怔怔看着夏谂,她抬眸露出凄然的笑:“可我万万没想到火势会蔓延,我的本意……并不想伤害无辜的人。”
火焰燃起后,夏谂漠然地看着那一抹红光愈燃愈烈,却很快惊悚地发现稻草在汽油的助燃下成为一团火球,风掠过时带起火星,落到了周围邻家房上、门前晾晒的稻草堆上。
彼时正值秋季,空气干燥,到处都是易燃的稻草,很快四下的稻草冒起黑烟,风吹过后,火跟着就着了起来,不过片刻的功夫,火势就控制不住了。
有村民从梦中醒来,惊慌失措地发现周围已成为一片火海,有人撕心裂肺的尖叫,更多的人被惊醒跑了出来。
夏谂心里突突直跳,她一身冷汗,失了神般想往村子里走,却被宋方严一把拽住。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夏谂大脑一片空白,她泪眼朦胧,身体不住地发抖。
宋方严看着火势沉默了许久,轻轻将她拥入怀中,似是在做最后的诀别。
10
风仿佛都静止了下来。
陈医生叹了口气:“他替你担了这份罪责。”
夏谂红肿着眼抬眸:“这都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他。”
她日日夜夜被愧疚与想念折磨得痛不欲生,不敢面对她一生都无法逃离的梦魇,哪怕极力想要忘却,也是自欺欺人罢了。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回忆,迟早会在冰层破裂后,浮到水面上来。
陈医生抬头看着天际,眼里闪过复杂的光芒,似乎困扰他多年的疑虑,突然之间都得到了答案。
许久,他深深叹息:“也许,他并不怪你。”
夏谂愣住。
陈医生顿了顿,从衣服里掏出一个泛旧的日记本递给她。
夏谂翻开本子,讶异地瞪大眼,她发现日记内容里经常提及她的名字。
“这是……”她瞬间红了眼眶,哽咽着说不出话。
“宋方严的日记本。”
夏谂手一顿。
“其实,我是宋方严的表哥。”陈医生沉默几秒,“姨妈在他去世后搬到了城里,我时常陪她聊天,后来得到了这个日记本。”
夏谂泪眼婆娑,一直抚摸着本子,仿若它是件易碎的珍品。
“我从日记里得知,表弟很喜欢一个叫夏谂的女孩。”陈医生苦笑,“后来,你因为梦魇的原因,恰巧找到了我做咨询。我一直认为当年那场火另有内情,因为表弟并不像会纵火的人,所以我跟随你来到这里,唤起你的回忆,寻找真相。”
看夏谂不说话,他歉意道:“骗了你,我也很抱歉。”
她垂眸,日记本上是泪水的痕迹:“不,我应该谢谢你,能让我正视这一切。”
“他不怪你。”陈医生突然说,“因为喜欢你,所以做出了选择。”
她摇摇头,哽咽着说不出话。
“我并不是要追求什么,这件事过去太久了,能得知真相,已经足够了。”陈医生移开目光,再次叹息,“不管怎么说,表弟肯定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夏谂呼吸一滞,有些喘不上气。恍惚间她突然忆起宋方严被人群包裹时,望着她所说的话。
他说:“夏谂,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夕阳最后一抹光辉从天际消散,夏谂终于忍不住蹲下身,号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