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还是我多年前刚来北京不久。
有一回,我在地铁里和一位漂亮姑娘挨着坐着,一直坐了半小时,很巧一起下车。
下车时,我想,按照我们老家的礼数,谁和谁要是能一路同行这么久,就该成为好朋友了,分别时,可能还会互赠随身携带的东西作为小礼物;谈得更欢的,还会邀请到家里喝酒。
我觉得没有什么可留给那位姑娘的,于是就在踏出地铁车门后,回头对她说:“姑娘,你真漂亮!”
我没有想到,是的,我没有想到,那姑娘也留给我一句:“你说谁呢?臭流氓,有病!”
我一下子懵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我错了,我错不该把城市当成农村老家。
当时,我很委屈也很困惑:流氓,我应该算不上;可是,我是不是真的有病呢?
可能是吧,我不该把陌生人当朋友。
人家都不把陌生人当朋友,而我非要这么做——和大多数人不一样的人,不就是有病吗?
2
我本来发誓从那以后再也不和陌生人说话了,可是有一次——
那天早晨,在1号线地铁里,人很多,我亲眼看到一个男人的手偷偷伸向挨着我的一个红上衣的挎兜。
我情急之下扭头对着红上衣说了三个字:“诶,诶,诶……”这三个字,只有那个三只手男人明白是什么意思,他的手恨恨地缩了回去;其他人都不明白,就连红上衣也不明白,还奇怪地看了看我,然后嘀咕说:“什么声音?有毛病吧……”
我怎么又有毛病了呢?
自从这次有毛病以后,我就再没犯过同样的毛病了。
绝大部分人从来没犯过毛病。于是,地铁里,人们的身体一路紧紧陪伴,可是人人之间都是零距离的陌生人。
有时我在地铁里,会想起“一回生二回熟”这句老话。每个人的一生中,除了自己的亲人,除了从小相识相处的同乡近邻等先天熟人,绝大部分的熟人都是从陌生人慢慢转变而来的。
但是这个转变当然是有条件的,那就是历经时间的交流、往来与相处。
这时,我悲观地想到,在这个时刻变化着的城市中,在时刻处于运行和流动中的地铁里,这句话是不适用的。
因为我们互不关注。
因为我们彼此沉默。
因为我们从不开始。
我们都是陌生人,在这一点上,我们是朋友。
3
那天我在10号线潘家园站上车,站了两站地到双井,我对面座位上的大姐起身下车,我庆幸地坐了过去。
右边紧挨着我坐的是一位姑娘,衣着清凉。看到旁边的人由一位大姐换成了大老爷们,她有意无意地瞥了我一眼,把穿着短裙的左腿往右收了收。
很快到了国贸站,坐在我左边的男士下车,座位随即被另一位男士占领:很不幸,这是一位胖哥。他应该有1.4个我那么胖。我只能往右挪了挪身子。
那姑娘很警觉,也往右挪了一点。
胖哥可能觉得坐得不太舒服,又往座位里边挤了挤。
这时我其实真不想再继续这么挤着坐了,可是如果我立即站起来,那胖哥肯定很没面子。我只能再次往右边挤了挤。
这回是真把那姑娘挤急了,她可不顾我有没有面子,一下子站起来,冲着我甩出一句:“挤什么挤!”然后转身走向了车门口。
最让我尴尬的是,她说这句话的同时,左手竟然还夸张地拍打了两下裙子,就好像我跟她的裙子跟她的腿发生过什么似的。
周围人的目光齐齐刷刷投向我。大家都明白,这番情境之下,人家姑娘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拍裙子又意味着什么。
我也明白。可是我没法证明自己其实是无辜、清白的。
国贸的下一站,金台夕照站,我赶紧提前下了车,在众人不屑的目光中。
我换下一趟车继续赶路,虽然我还有十几站才到目的地,但是即便站着,我也认了。
4
早高峰,我坐1号线到复兴门站,然后换2号线。
快到复兴门站了,我准备往车门处挤。
我的前面是一位姑娘,我问她“下车吗?换一下”的时候,她根本不理我。再问一遍,她还是不理我,也不回头看我,也不动。
这时我才注意到她正戴着耳机在听什么。
我想拍拍她提醒一下,可是我的手在她的肩头上方停住了:姑娘穿的太清凉,肩头和胳膊光溜溜。
再不挤就来不及下车了,我急中生智,用手机轻戳了一下她的肩头:“下车吗?换一下。”
那姑娘可能正在全神贯注听耳机,被我这么一碰,像是受了惊吓,或者以为遭遇了咸猪手,迅速摘下耳机,回头对我怒目而斥:“手往哪放?”
这时轮到我被吓了一跳,赶忙晃了晃手中的手机:“没……我用的是手机。”
“别碰我!手放老实点!”姑娘才不管我的辩解,再次正义凛然地厉声警告。
我能说什么呢……
我尴尬地挤下了车,身后车厢里鄙视的目光一定一直在目送我。
5
那天在4号线上,人很多,我站着,我的右侧紧挨着一个穿牛仔短裤的姑娘。她胸前挂着一个稍大点的书包,左肩膀靠着我这一侧挎着一个小皮包。
我就想,要是我,一定会把小包放到大包里。
她的小皮包果然很碍事。人太多太挤,一挤,或者一晃,那小皮包的棱角总是硌到我的髋骨,硌得我一阵阵生疼(也肯定会硌到她的腰,但是人家腰上有肉啊),于是我用手把她的小包往前面推了推。
没想到那姑娘发现了我的这个小动作,不乐意了,又把小包挪了回来,依旧隔在我和她之间。
又是一阵拥挤,我被那小包硌得实在不舒服,忍无可忍,无需再忍,我用右侧身体使劲把她的小包拱到了前面。
那姑娘十分生气,扭头质问我:“你拱我的包干啥?非要贴着我是不是?”
我没想到她会冒出这么一句。
其实,我做这个动作,心里想的就是:你那包要挪一挪,别再硌着我,我疼。我真没往下想:包挪走,再挤的时候,我确实就会挨着人家的腰了。
人家说的也没错,我把人家的包拱走,可不就是为了下次再挤的时候不是挨着包而是挨着人家的腰吗?
可是,我又总觉得她的话哪里有些不对劲。
车厢里没有风,但我真的凌乱了。
6
有一回,我的那个动作,现在想来是有点大胆。
那天上午,我坐1号线从西到东。人不是很多,我的左边站着一位身材高挑的姑娘。
快到王府井站时,不知道为什么,列车来了个急刹车。当时我正右手拉着扶手,可是那位姑娘就没那么幸运了,她正聚精会神地捧着手机看视频。
眼看着姑娘无依无靠失去平衡马上要跌倒,我不知从哪里来了胆量和力气,就在她倒向左边的危急时刻,我的左手一下子抓住了她的右手腕,然后用力往右上方拉拽……这姑娘因为我及时出手相救,总算没有跌倒或者撞在别人身上。
也就那么两三秒钟,站稳后,我赶紧放开了人家纤细的手腕。那姑娘不知道是吓的,还是羞的,脸色通红;看了看我,可能想说感谢,又可能觉得说感谢太便宜了我,终于什么也没说出口。
后来我想,别人对我的这个动作完全可以做两种截然不同的评判,一种当然是“危难时刻,出手相救”,另外一种,我这算不算“乘人之危”呢?
这是我多年坐地铁以来对别人最严重的一次“骚扰”。
7
我看手机时有个习惯:如果遇到好的文章,精彩的句子,心有戚戚的观点,我都会保存下来。纸笔不方便,我都是直接用手机截屏,有时间再整理抄录到本子上。
夏天的晚上,下班回家,我站在地铁里看手机文章。看到兴奋处,我像往常一样,截了个屏。不料这次因为忘记开启静音功能,手机“咔嚓”了一声。
这“咔嚓”的响声还不小。这时,我左边站着的一位大姐惊异地循声看了看我,然后又看了看我斜对面的座位上坐着的一个姑娘;我右边的一个小伙子也猛地抬头看了我两秒钟,又瞥了一眼我的手机,然后也同样把目光投向那位姑娘。
我没明白怎么回事,移开手机也去看那个姑娘,是一位衣着清凉的年轻美女:领口和大腿都白花花的……
这时我突然明白了,我刚才“咔嚓”那一声,旁边的两位以为我是居高临下,在偷拍座位上的美女。
我觉得我的脸一下子又热又红。
那位美女可能也觉察出了什么异样,狐疑地看了看我,又把目光盯向我的手机。
真是冤枉啊!
空气似乎很凝重。我心里挣扎了20秒,最后觉得还是有必要澄清一下,于是,我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跟旁边的大姐晃了晃手机,说:“我刚才就是截了个屏,没拍什么。”
大姐听了,并没有说话,不过神情似乎缓和了些,座位上的美女也不再盯着我的手机。
我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次危险的经历之后,我吃一堑,长了好几智。
如果我在地铁里站着,而对面座位上正好坐着“缺衣少穿”的女乘客,我一般不再看手机,要么看书,要么闭目养神。这样,我自己心安,对面的女乘客也心安。
如果我是坐在座位上,而眼前正好站着一位女士,我就特别注意,一定不要前倾着上身看手机,而是要尽量坐直,手机也一定不能太靠前,要放置在自己胸前的位置。
手机伸得太向前,对于女性乘客来说,是一种极不礼貌也容易让人产生误解的动作。
有时,我坐在座位上不想看手机了,会把手机装进包里而不是继续拿在手上。因为我发现,当我闭目养神的时候,拿着手机的手会自然地放双腿上,而这种状态下手机的摄像头很可能正对着我前面站着的人——我真是怕了再出现那位大姐一样看我的眼神……
不过,坦白地说,在地铁里,“偷拍”的事,我还是干过的。
我偷拍过车厢里卖报人的背影,偷拍过弹唱着悲伤情歌的流浪歌手;
偷拍过被妈妈抱在怀里总是冲我笑的可爱小孩,偷拍过蹲在车厢地板上、用座位当写字桌写作业的小学生;
偷拍过相互依偎着在地铁里打盹的小情侣,偷拍过互相搀扶着上楼梯出站的老夫妻;
偷拍过带着大帆布包孤单站在车厢角落的农民工,偷拍过来北京旅游的外地欢乐一家人;
偷拍过地铁工作人员合力抬着老人的轮椅下台阶,偷拍过在地铁站里执勤站得笔挺的武警战士……
我偷拍这些人和事的时候,不在乎手机发出的“咔嚓”声;我偷拍的这些人和事,带给我光明正大的美好与感动。
本文摘自《假如你在地铁里遇见我》
作者:李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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