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

2022-07-21 21:01:56

志异

扬州的雨很慢,细绵如针般扎入大运河。

这是珞玉走的第二年。

淮安还在瘦西湖旁唱曲儿,今儿唱的正是《牡丹亭》。

上一次唱还是三年前的那个深秋,第一次遇见珞玉的深秋。

淮安总给别人说珞玉唱戏特有范儿,音色婉转,缠缠绵绵,酥到骨子里了。他还说他第一次被江南女子吃的这么死。

只可惜再也听不到了……

1

三年前,扬州瘦西湖出现无头女尸案,淮安作为特派员前来调查。

好多经验丰富的警员到现场时都呕吐不止——那女尸浑身腐烂,身体被水泡胀了两倍,溃烂破裂处爬满了蛆虫舔舐着黑黄的不明液体。

一股恶臭驱散了瘦西湖原本的常客,倒唯独一个穿戏服的小姑娘抹着粉墨还在湖畔牡丹亭里唱戏:“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

姿态婉转,莲步款款,抬眼亮相,眉目传情。

唱的正是《牡丹亭》。

淮安只听了几句,心思回到案子上。这女尸无头,身体又基本全部腐烂,难以辨认。

只是脚边还缠这几块碎布,应是原本的衣衫,黑红不清。

这民国年间,战乱不止,各地军阀混乱不堪,民间更是毫无治安可言,各种案子总是压的警务处喘不过气来,警务长自己天天花天酒地,这种苦差只能落在他的头上。

淮安不悦:什么狗屁特派员,他就是个跑腿装面儿的。

但也无可奈何,让法医将尸体带回去检查。

自己又瞟了一眼凉亭,那个唱戏的小姑娘已不知所踪。

回到警务处,淮安翻阅着那份无头女尸的资料,看着看着困意连天,直接爬在案桌憩了小会……

他正坐在一处戏院的藤椅上,在他眼前是搭的红色戏台,一位花旦从台侧款款走出。

细眉柳目,唇似花蕊。

水袖一挥,脚步婉转走个来回,抬眼亮相。

以吴地口音唱着《牡丹亭》,正是杜丽娘为情所逝的那一幕。

凄凄切切,声泪俱下,问这一往情深因何而起?淮安听的不由悲彻,惊觉这偌大的戏院中竟无他人,唯一的看客便是自己。花旦泪眼朦胧地望着自己,蹙眉深锁难言的哀愁,忽转头,只闻见一句“淮生,我们来生再见。”

梦中的场景忽如漩涡般纠缠不清,嗡嗡声在脑海里不停回荡,淮安猛地睁开双眼——原是梦魇。

法医打来电话,说是这无头女尸的死亡时间预计是在上个月的中秋前后。看颈部刀口与胸部刀口的大小直径以及腐烂状况,应是先被人以匕首直插胸口毙命后,再将其头颅砍下,作案手法极其残忍,以力度判断应是成年男子。

“情杀?”这个想法在淮安脑海浮现。

他决定亲自再去瞧瞧这具尸体。

存放尸体的太平间因常年不见光而过于潮湿,淮安哪怕带着口罩,腐烂的恶臭也直冲感官。

他拿镊子掀起白布,尸体经过处理措施要干净了不少,缩水后身体大小恢复到了正常女性尺寸。

只有胸口和颈部有刀口,除了无头,其余躯干也算完整。

也不禁让人想问,到底什么天大的仇恨?要这样对待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淮安注意到在她颈部下方五寸的锁骨处有一点殷红的胎记,这里的皮肤到惊奇地周整。这胎记细看一会,倒恍恍惚惚像一朵牡丹花。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警员进来报告,“特派员,在这女尸的头找到了,被埋在城南的桃树下。”

2

赶到现场,警戒线圈着一棵三米高的桃树,已是深秋,桃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显得精瘦。

周围人群早被驱散,法医蹲在一颗五官模糊,长发散乱肉球前,泥土覆满七窍,蚯蚓蚂蚁在来来回回地啃噬最后的烂肉,右眼珠被人活生生剜走了,左眼眼珠还剩一半吊在颧骨处,直直的盯着前方,任谁也不敢直视这样的面孔,死不瞑目,必是怨鬼无疑。

还好法医经验丰富,还能用职业操守抵御内心的恐惧。

“头在南,身在北,桃树镇魂,湖水腐尸,这真是一点还阳的路都不给啊……”

“谁说不是啊,这也太残忍了……”

身旁人们议论纷纷。

淮安蹙眉,这做法简直毫无人道可言。

不过,整个扬州城倒却真有一人会用如此残忍的手法——红歌楼那位主。

听闻上个月红歌楼主出了点事,自那之后便不再开门见客,手下对楼主的事也一律守口如瓶。

这倒挺好,一直笼罩在他们阴霾下的扬州城总算渐渐拨开云雾。

红歌楼一直是他们警务司的死对头。趁着时局动乱之际,四处作恶烧杀,结党营私,那楼主表面上一派正人君子,清风朗月,实则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将尸首带回去,物归原主。

淮安不知怎的,觉得心里跟失了什么一样。

漫无目的地走着,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再次回到了瘦西湖旁。

下意识瞥了一眼凉亭,发现今早唱戏的那个姑娘也正在那望着他。

对上他的目光,笑意盈盈。

淮安走近。

“姑娘,天色不早了,你还在这练曲儿吗?”

“公子是否还是来探案呐?”

淮安挠首,笑了笑,“算是吧。”

“那我也便是了。”姑娘轻笑,冲淮安招了招手,“公子若不忙,可否听我唱几段?”

“那可真是有耳福了。”淮安不假思索,侧身靠在亭边。

珞玉定身,手挽花拂面,唱到“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眼波流转,顾盼生辉,风姿绰约,粉面含春,圆润柔媚的嗓音勾魂摄魄。

这一幕,淮安竟觉得有些熟悉。

唱到伤心处,珞玉不禁潸然泪下,不忍再唱下去,欠身。

“失态了,公子……”

淮安忙慌扶起珞玉:“姑娘也是性情中人啊。”

见已月落西沉,淮安提出送珞玉回家,被珞玉婉拒,指了指百米外的一栋小楼,说自己家便在那,不劳公子费心。

淮安目送珞玉离开,珞玉走出几米,又忍不住回头问道:“公子,明日可还来?”

“应该会吧。”淮安想公务要紧,可能也没时间耽溺声色。

“对了,姑娘,敢问你的芳名?”

“珞……玉。”清脆的嗓音在寂静的夜晚格外动听。

拭泪的双手在风中一颤一抖:淮生……你可一定要来啊……

3

回到警务司,又是一夜无眠。

桌子上堆积成山的案子,一个破不了,想着要是和平年代多好,堂堂警务司怎会被他红歌楼摆一道。

想起上个月中秋,他们几位警员去赴红歌楼的鸿门宴。

他红歌楼越加放肆,直接在警务司眼皮子底下走私鸦片。

淮安是上边派来的特派员,自是忍不得,带着一组警员,烧了他们几大批越洋货。

这些东西害了我们多少同胞!

那楼主听后,不怒反笑,说是要会会这特派员。

听多了这帮人为非作歹,淮安早也想见见这楼主。

恰逢十五中秋月圆,红歌楼挂了大红灯笼,摆了满汉全席,迎接警务司的到来。

这么华丽的酒楼,淮安还是第一次进。

哪怕是之前在北平也很少见到如此辉煌的酒楼。

呵,真是赚了不少脏钱啊。

“各位警官既然到了,就入席吧。”楼上走下一位风度翩翩的白衣男子。

眉清目秀,儒雅温润。

全然一位白面书生,谁能将他与大魔头联想在一起?

淮安未动,其他警员自然也不敢动。

“楼主,今日邀我众前来,不会只为品尝佳肴吧?”淮安勾唇,眼底全是防备。

萧从舟落座,右手作请:“不会要我再说第二次吧?”

声音很轻,却有藏不住的狠劲。

两位警员低语道:“这只有他一人,横什么?”

萧从舟诡异的抿嘴笑了下,心想:这红歌楼尽是我萧从舟的天罗地网,看来这帮蠢货,只有这个淮安不太好应付。

“听闻特派员做事犀利,恪尽职守,经过上次那件事,实属领教啊”萧从舟抿了抿白兰地,眼里的光凛冽胜杯底。

“那都是我们做警察的应该做的,如今这社会治安动荡,贼人暗度陈仓,若再不抓紧点,这扬州城不就乱了套了吗?”

萧从舟,笑的温和。轻飘飘地挥了挥手,三个身着黑色中山装的男子,端着长三十寸,宽二十寸的木质小盒下来。

“见诸位迟迟不肯动筷,可是嫌我红歌楼菜品寡淡,不比警司油水丰厚?”

淮安睨了一眼满桌山珍海味,讽刺谁?你这菜什么都好就是太脏!

“无碍,今儿是月圆之夜,到也得团圆之意才好”萧从舟命人打开那个木箱。

这下可显些晃花了在场人的眼。

那里面是满满当当的金元宝,淮安和那群警员干一辈子挣不到这些的零头。

萧从舟白皙的玉指在黄金上来回摩挲“年轻人有血性是好的,但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是特派员,待不了多久,在这段时间里学学你那个头儿,风流风流,咱们相安无事,可好?”

淮安气的把嘴唇咬出了血。

难怪那个废物司令天天花天酒地,原是吞了不少好处!这天下还有王法吗?

“萧楼主,您贵为一方权势,不造福百姓也就罢了,还总干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这些年为非作歹,若连我们警务司都成了你的傀儡,那百姓还有庇护可言吗?天下是有王法的!”

“啪”萧从舟翘一指将酒杯推倒摔碎。

“王法?在扬州城,我就是王法,谁和我唱反调,就是这个下场。”一双桃花眼微眯,又看了看地上的碎片,萧从舟支起身来,“上次你烧了我那么多货,今天就是给你将功补过的机会,谁知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各位,慢走不送。”

萧从舟转了转食指上的扳指,不多不少正好三圈,身边人都知这是“死”的标志。

……

待少年背影离去,三楼屏风里的身影才松了口气。

……

好不容易熬到了清晨才有些许困意,一个消息让淮安不得不重振精神。

女尸的身份确认了。

死者名为牡丹,二十岁,生前是红歌楼的一名戏子。

红!歌!楼!

如此惨的死法,瞬间可以解释了,看来他的猜测没错,扬州城只有红歌楼的变态才会做出这种事情。

“所有人,立刻出发,搜查红歌楼。”

刚到红歌楼前,十几位楼中弟子已在此等候。

一人谄笑道:“楼主因身体抱恙,自上月起就闭楼谢客,各位警官请回吧。”

“这震惊全城的无头女尸案和你们红歌楼有莫大的关系,现在全城上下人心惶惶,不查查你们红歌楼说的过去吗?给我搜!”

红歌楼的弟子摆出阵势,和警员们势如水火。

忽听一声枪响。

“住手!干什么呐!”废物司令匆匆赶来。

指着淮安的鼻子,一阵大骂:“你查案给我报备了吗?你以为你是特派员,老子就低你一等是不是?这警务司还是老子说了算!”

“所有人,给我回去!”

警员们看了自己的顶头上司都发话了,也纷纷收枪。

“可案子...”淮安还未说完,就被打断,“什么案子?扬州城平平安安没有案子!一个戏子也值得你费心?”废物司令甩下一句话,转身离开。

我呸!你个狗屁司令!

命不分贵贱,人不分高低!

这案子我查定了!

华灯初上,淮安在街边酒肆里要了几壶酒,边喝边骂:“这白酒不比你那洋酒高贵,但老子喝着舒心!”

趁着醉意又莫名地走到了瘦西湖畔,晃悠悠的站在湖畔,酒劲麻了神经,双脚不听使唤,险些一头载下去,幸亏一双手及时拉住了他。

定睛一看;“诶,珞玉姑娘,你好啊!嘿嘿这么巧,你也在。”

说着挥了挥手,像个傻子。

珞玉望着他满脸通红,咧嘴傻乐的模样,“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对哎,我天天都在,怎么今天有想听的曲儿吗?”

淮安挠了挠头:“想听《桃花扇》,不过只要是姑娘唱的都好听。”

珞玉莞尔一笑,退后三步,轻启朱唇:“梨花似雪草如烟,春在秦淮两岸边,一带妆楼临水盖,家家粉影绕婵娟......”用的是吴地方言,唱的淮安骨头都软了,这不比酒更醉人?

一曲唱罢,这李香君苦等夫君十年的故事倒让珞玉更是怅惘。

淮安又大灌了一口:“姑娘,唱的这样好,不知在哪家戏班子当角?改天等我有空定去捧场。”

珞玉若有所思,摇了摇头:“去过不少戏班子,只是这年间谁还有闲情听戏,班子也就都倒了。别说我,说说你,今天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还不是那个案子,证实那无头女尸是红歌楼的人,我那废物司令和红歌楼早有勾结,暗通曲款,帮贼人说话,搁了这个案子。”

夜色中看不清珞玉的神色。

“公子,俗话说强龙终究压不过地头蛇,自保为妙,这红歌楼权势太大,还是明哲保身为好啊。”

“担一方责,做一方事,我既然是特派员的身份,就要除暴安良,为受害者讨回公道,让他们九泉之下可以瞑目。”酒意迷蒙的双眸透出坚定的光。

珞玉始终笑意盈盈地望着他,谁也未曾注意到那眼角一闪而过的泪。

4

夜深,玛莉亚医院高墙上掠过一道人影,踏行三步,飞身抓住三楼栏杆,撑手一翻,完美落地。

淮安被自己帅气的英姿折服,但当务之急是先找到萧从舟那个假面鬼。

制服了门口几个小喽啰,淮安潜入了萧从舟的养病的豪华套间——西洋装修,极尽奢华,一股奇异的香水味充斥着客厅。

萧从舟躺在套间的病床,面色比上次见苍白了许多,两颊凹陷,青紫的眼袋快掉到颧骨下面了。

淮安觉得上次的他是个白面书生,那这次就是个肾虚公子。

报应啊报应~

萧从舟看见他并不吃惊,仿佛意料之中。

“身手不错呀,淮特派员。”

“过奖过奖,楼主的手法更是狠辣,不然怎会将一女子身首异处且诅咒其永世无法超生啊。”

萧从舟浅笑:“淮特派员指的是我红歌楼里的那位唱戏姑娘吧,我楼中上上下下数百号人,那个小姑娘因不听从阁中规矩被我开除,之后遭遇不幸,作为她的前东家,我也万分痛惜,这种残忍的事谁会做呐?”

淮安揉了揉鼻子,这病房里的香水味实在让他觉得不适。

“可这姑娘死于上个月中秋,根据档案显示她那时还是你红歌楼的人,而你们将她除名之后,她便再无音讯,而后就是一具尸体。这你又如何解释?”

“那位戏子本就来路不明,是我红歌楼发善心收留了她那么久,离开后她是否被寻仇也不可而知,怎就这罪名落到我萧从舟的头上?特派员你们就这样办案?笑话!”

萧从舟气息越发微弱,病容衬那双桃花眼愈发清明无辜,淮安觉得这时逼问倒有几分强人所难。

“你们红歌楼向来作恶,何来善心一说,你们是警方的重点怀疑对象,看你身体抱恙的份上,我改日再请你到警局喝茶。”

“不送。”萧从舟盯着窗外,不一会儿,又是矫捷的身影闪过,不过这次是出去。

满眼不屑,原来你们警察办案靠飞檐走壁啊,跑得了初一你还跑得了十五吗?

……

自前一天晚上从萧从舟那个病房回来后,淮安就一直打喷嚏:“那个肾虚男肯定在诅咒我,不然我怎么会鼻子这么痒,还一直打喷嚏,啊啑!”

几声银铃般的笑声传来,淮安抬头一看,珞玉姑娘站在办公室门口。

想起方才窘样,急得话都说不清:“珞玉姑.....姑娘,你,你怎么来了?”

珞玉晃了晃手中的篮子,“给你送糕点来了,大特派员。”

今天的珞玉姑娘将戏服换成了旗袍,略施粉黛,细眉柳目,唇似花蕊。

一双玉臂柔软细腻,纤腰盈盈一握,雪白的脖颈下约五寸的锁骨处,有一块殷红的胎记,淮安觉得竟有几分眼熟。

一直盯着人姑娘看实在不妥,连忙收回了眼。

珞玉打开篮子里的饭盒,笑道:“特派员快尝尝我的手艺。”

淮安送了块粉色的糕点入口,味道说不出的奇怪,有牡丹花的香味,但还有股.....血腥味?

定是那个肾虚男的香水害的我味觉都出了问题!

淮安看着珞玉真挚的眼神:“珞玉姑娘,手真巧,真好吃!”

笑着笑着,珞玉忽用手捂着心脏,火烧感疼的她面目扭曲。

见此状,淮安吓了大跳,忙扶着她坐下,珞玉挤出微笑说没事,老毛病。

淮安坚持要去找大夫,让珞玉等一下。

待淮安回来时,珞玉早已不见踪影。

淮安忙问警务司站岗的警员:“我办公室那位穿旗袍的姑娘去哪了?”

警员一头雾水,“什么姑娘?特派员我一直在这,没看见有什么姑娘啊?!”

淮安回到办公室,看到桌上有张字条;“明晚,瘦西湖畔戏院,不见不散。”

淮安百思不得其解。

5

翌日清晨

淮安接到法医的电话,说尸体不见了。

不见了?诈尸了?气的他头痛欲裂,肯定是红歌楼那帮人!淮安冲出警务司时,红歌楼的车在门口却已恭候多时。

一人打开车门:“特派员,我们楼主有请。”

黑色吉普车弯弯绕绕走了十里路,来到一座坟山前,哀乐声和哭丧声此起彼伏,在大山里回荡。萧从舟站在一座放满牡丹花的墓前,周围几个跳大神带着诡异的面具乌央乌央地在作法。

“萧从舟你偷盗重案尸体,是何居心?!”

面对淮安的质问萧从舟没打算否认,装作哭腔:“牡丹这孩子十三岁就进我红歌楼,说来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人心都是肉长得,见她惨死连个墓都没有,成了孤魂野鬼我怎么舍得啊。”

倒是越演越像,我信你个鬼你个大魔头。

“只不过,我现在才知道牡丹不是这孩子的本名........”萧从舟侧身。

淮安才看清楚这碑上方方正正刻着四个大字:珞玉之墓!

一字一针刺进他的双眼,这刻巴不得当个瞎子。

最上方是一张黑白遗照:女子细眉柳目,唇似花蕊,笑意盈盈。

一道惊雷在他身体里炸开,大脑一片混沌,张了张嘴,喉咙像灌了铅,什么声也发不出来。

这不可能!

墓前鲜红的牡丹花像极了女尸锁骨的胎记。

他不由地想到了珞玉的胎记,仔细分辨,那锁骨上的殷红正是牡丹花的形状!

淮安使劲甩了甩头,咬唇冷静:“萧从舟!你又玩什么把戏?珞玉姑娘和此事没有关系,你不要把她扯进来!”

萧从舟转了两圈手上的扳指,这是“放”的意思。

挑眉道:“我玩没玩把戏,你去问问她不就知道了吗?”

那些手下不解萧从舟放走淮安的意图,却又不敢多问,将淮安送了回去。

萧从舟用小指勾了抹白粉舔了舔,喃喃道:“你们要明白,这诛心可远比杀人更有趣,就像这毒品,控制的是——心智。”

淮安像失了魂一样在路上疯跑,几次推搡摔倒,狼狈不堪。

他眼中只有目的地——瘦西湖畔的戏院。

约定时间已到,淮安站在戏院门口死死的盯着每一个过客,珞玉,珞玉快来啊。

戏院门突然打开,一个花脸婆婆走了出来,打量了一番淮安:“公子,且随我来吧。”

领淮安进了戏院,院子很大,搭的是大红戏台。偌大的观众席竟只有他一位看客,诡异地让人背脊发凉。

戏突然开场,一位花旦款款走出,柳叶眉,含情目。

正是珞玉!

淮安心下一惊,却觉眼前场景有几分似曾相识。

唱的是《牡丹亭》中杜丽娘为情所逝的那一幕: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数个记忆片段在他脑海内闪过,他使劲闭眼睁眼,头疼欲裂,怎么也想不起来那几个片段,在梦里,在现实,在曾经。

珞玉还在唱,声音悲切凄惨,“原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壁残垣”。

“啊——”淮安顿时觉得头痛难忍,抱着头怒吼,一行血泪从眼角滑落。

手背暴起的青筋阐释了一切。

珞玉哭着跑下台抱着他喘息。

他!他想起……他想起来了!

看来孟婆汤也不是那么管用。

……

6

清朝年间有个大理寺少卿,名叫淮生。

这人虽才干不高,但不攀炎附势,生性刚正不阿,被同僚嘲笑“一根筋”,没少受排挤。

后因与朝堂官员格格不入,被贬到扬州城做特使。

这是京城来的人,怎么着也得客气客气。

扬州城的各路富贾往其府中送了不少礼,愿其行个方便。

可没想到这特使一概不收,还把送礼的权势全都打压了一遍。

这可得罪了一众人。

既然做不了朋友,那就只能做敌人。

这些权势开始大肆散布谣言,毁坏淮生名声,闹的扬州城人人见他喊打。

可唯独有个姑娘拥护淮生。“你们胡说,淮大人根本不是坏人,你们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这个小花旦怕是疯了,站在戏台上指着台下权贵大骂!戏院老板连忙叫人把她拉下来!

“珞玉!你干什么!!这些是咱们吃饭的主,你是要砸我们的饭碗啊!”班头没被她气昏过去。

可只有珞玉知道,那天她被人打的时候只有淮大人帮她。

他们唱戏的,被人叫做戏子,叫小蹄子,叫下贱玩意。没人会在意他们的尊严,他们就是给人卖笑的,今天唱的好有饭吃,明天唱的不好只有挨打,打死都是常事。

初一戏班子去刘大人府上贺寿,很多大人都在,包括淮大人。

‘本来戏已经唱完了,刘府小姐却点名要我唱《牡丹亭》给她听,这折戏本就不是我擅长的,那刘小姐怎都不肯放过我,硬要折腾我。

我唱不好,她就让家丁对我拳打脚踢,然后她一把扯住我的头发,在我耳边说:“知道我为什么要打你吗?不是因为你唱不好戏,是因为我听见三表哥夸你漂亮,你这种下贱东西怎么敢来勾引男人?”

我听见一句“给我往死里打!”

心凉了一半。

戏班子看见我被打没人敢出手帮我,幸好淮大人听闻动静及时赶来,将我救了出来。

他说“命不分贵贱,人不分高低。”

从那之后,我珞玉便发誓这命是淮大人的。

我经常在衙门前等淮大人,听闻淮大人也喜欢《牡丹亭》这出戏,我苦练良久总算有了模样。

我还经常做糕点给他吃,有时往里加牡丹花,有时加桃花,看什么季节我采什么。

后来淮大人对我说:“你老是天天淮大人淮大人地叫,感觉我比你长好几岁,你不会觉得我和那几个老古板一样年纪吧?”

我仔细观察了一下淮大人,皮肤细腻,朗目星眉,乃君子如玉之姿。怎么看也不是做大人的年纪。

“大人应长不了我几岁,可谓年少有为,可不叫大人我叫什么才好呐?”

“叫……淮生。”

“淮……生……”我默念了好几遍,才敢叫出来“淮生,淮生,淮生!”

“嗯,嗯,嗯”淮生每遍都答应的好温柔,那天的心情比我第一次当角还开心!

但好景不长,那群贪官污吏竟联手将一桩冤案栽赃给淮生。

那衙门的李大人本就是病死的,他们却说是淮生为夺权给下毒害死了,淮生一身朗月清风,又怎会做这种事?

但他们人多势众,淮生自知白口莫辩,关在家中三日不出,他们下了狠手想让他身败名裂。

少听点闲言碎语,便是他死前最想要的清净。

可我怎舍得他死?

我去自首了,我说那李大人时常欺辱我们戏班子,所以我下了毒。

可官府的人根本不理我,将我扔了出来。

我想到了最后一条路——畏罪自杀,昭告天下。

但我不甘和淮生在一起的时光这么短,我听说城北有个花脸七婆通阴阳之能,我便去求她。

我在七婆门口跪了三天三夜,门终于开了。

七婆说我若只身赴死,下辈子还想和你相遇就只有一个法子——转世成为阳债人。

用活着的苦难积载死后的阴德,还清阳债——让魂魄得以留守人间,与你相遇。

我的来生的阳寿也只能如今生一样短,我只有二十年时间去积阴德,还阳债。

七婆问我:“值得吗?”

人生来便是苦海,淮生就是我的救赎,当然值得。

我走的那天,七婆把她家院子借给了我,搭了个大红戏台。

我在淮生门口喊了好久,各种耍皮撒泼,他才肯出来。

他脸色有点青黑,嘴唇发白,看见我第一句便是:“我正好也想见见你,怕以后......”我不许他说下去。

我带他来院子里坐好,要给他唱折《牡丹亭》,一场只为他一人的牡丹亭。

淮生常夸我音色婉转,酥麻入骨,今儿你再最后听听:“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往复者,皆非情之至也.......”

戏里戏外我竟也分不清了。

望着台下的淮生,我止不住泪流。

淮生,我们来生再见。

7

扬州城多年前有个奇事,清帝还在位的时期,上边儿派下来个的特使毒杀了一个衙门官员,本打算定罪扣押了,结果第二天清晨满城的告示帮他伸冤。

后来找到了真正的凶手,是个唱戏的姑娘。

因不堪受这官员欺辱,才下了毒,不过人畏罪自杀了,就死在城北瘦西湖。

这段奇闻淮安曾在一本志怪书上读过,可他哪曾想这个特使就是前世的自己,这个替他死的姑娘就是珞玉!

他平息了好久,看见眼前泪眼朦胧的珞玉,缓缓地替她擦拭眼泪。

所以其实只有自己能看见珞玉,也只有自己能知道珞玉的阳债有多难还。

“我等这一刻真的等了好久,淮生,前二十年我吃遍了所有苦。”

“阳债人天生命贱,我出生没有父母,我一个人流浪长大,我记得我前一世会唱戏,然后我就去戏班子讨饭吃,我依旧天天挨打,但我居然很开心,因为我受的苦越多,我的阳债会还的越快,我,我死后就能在阳间和你多待一段时间……”珞玉泪中带笑。

“那你为什么会进入红歌楼?”

“红歌楼,不仅贩毒,还制毒!萧从舟勾结洋人,需要进行大量的人体试验。我们戏班有一个叫牡丹的花旦被抓了进去,但她有年迈父母需要照顾,我想这是积阴德的好事,就偷偷将她换了出来”

珞玉的眼底逐渐转为一滩死水,透出深深的恐惧:“淮生,你知道吗?当那些冰冷的液体输入到我身体时,比我在瘦西湖里死一万遍还要痛苦。”

“淮生,对不起,我不该瞒你,但我害怕你知道我是鬼魂会怕我。那日萧从舟邀你去红歌楼时我在楼上看你,但我不能与你相认,因为那个时候我还是人肉之身。萧从舟在你们的餐桌下放了一种无色无味的新型毒药,而解药抹在他给的黄金里,他那时就打算好了,一旦你们拒绝,没有解药的你们就会浑身溃烂而死。”

淮安意识到什么,颤抖地问;“所以你把毒换了?就遭到了他的杀害。”

珞玉点点头。

“他发现后,直接拿匕首捅杀了我。但我是阳债人,我阴气太重反噬了他,导致他一病不起。他害怕我报复他,就将我头首分离,肉身破坏,以桃树镇压,将我的魂魄困在瘦西湖周围,永世不得超生……”最后一句声音很轻,透着绝望和怨恨。

“所以那日我来你警务司,我每走一步都是烈火灼心的痛。”

淮安想到那个奇怪的糕点,珞玉先开口:“你那日去见他,我便料到他定会对你不利,那个糕点里加的是之前提取的我的血清,我试遍了他的所有毒,所以我一定能解。”

那个奇怪的香水味,自己不停的打喷嚏,所?有?的?毒?.......这四个字狠狠打在他心门上,一想到珞玉这些年受的苦,有万条蛆虫钻进他的心肺啃噬一般,他不敢再想下去。

将珞玉紧紧地抱在自己的怀里,几滴晶莹的泪滑落嘴边。

“我今天让你来,是要告诉你快走,萧从舟现在尚在病中,但他一旦好转,他定不会放过你,所以赶紧离开扬州城,走的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回来。”

淮安前一世已在珞玉的牺牲下苟活,这一世绝不会再做逃兵。

料到淮安会拒绝,珞玉安抚到:“你先离开,我随后破了他困我的阵,我就来找你。”

这阵可破?

“需下咒人亲手将死者的分离的尸首合并埋葬,在由巫师超度,孤魂便可重获自由,投胎转世。”

送走淮安后,珞玉坐在梳妆台前,车轱辘的声音逐渐靠近。

在七婆的帮助下,萧从舟得以见到珞玉。

他双眼凹陷,整个人蜷缩成在轮椅里。

气若游丝:“珞玉姑娘,你让我做的我都做了,现在,可以把阳气还我了吧?早知今日,我必不当初。”

珞玉笑着搭上了他的手。

声音柔媚;“既然如此,那我们——”停顿了几秒,一字一句“一起下地狱吧。”

萧从舟瞳孔猛地收缩!

身体里的阳气迅速被抽走,五脏六腑顷刻间衰竭,干瘪的死皮上一双眼死死瞪着珞玉。

“我这两世都想有个家,最后那个墓算是了了我的心愿,我怎会让你活着去害我的淮生呐?”

珞玉眼里含着血泪凝望那大红戏台,可惜啊,淮生,我们再无来世。

金光割裂了珞玉的魂魄,最终化为一缕烟云。

花脸七婆叹了叹气:“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8

扬州城最近出了件大事,警方与百姓联手查办了无恶不作的红歌楼,缴获了大批违禁物资。

城里普天同庆,老百姓鼓乐齐鸣。

大红戏台上还多了个唱旦角的男人,着粉色的戏服,化着不规整的妆,头上还戴着一枝牡丹花,很是滑稽。

不管有多少人嬉笑指点,他都像个‘戏痴’在那没日没夜地唱。

有人说他最拿手的就是《牡丹亭》。还有人说这个戏痴之前是个警察,好像叫什么淮安来着,现在却成了扬州城的笑话……

十五这天夜里,台下宾客仅一女子。

身着白衣,头戴面纱,端坐台下。

他从侧台缓步走出。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牡丹亭中《牡丹亭》~牡丹亭无牡丹花~”这一句他唱的格外婉转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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