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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已经是将近7点了,他直起身子往窗外看了看,外面是一片夏日的黄昏。
嚣张跋扈的太阳在高倨了漫长一天之后也终于偃旗息鼓,刺眼亮目的强光渐渐泯弱成柔和温淡的橘光,是一种迟重的金色,暗蓝的天空上有片片洁白长云,飘飘渺渺地铺展舒张,往看不见的远方静默地延伸,日落处有艳丽绚烂的橘红色彩云,像古代时候女子出嫁时身着的红嫁衣上的红纱,泛着柔和的微光轻浮在暗沉的蓝空与倦怠的夕阳之间。
这时候的天是很美的,喧闹燥热了一日的天与地都笼罩在柔美的霞光里,像笼罩在一片粉红迷雾里,静谧安宁。
这是盛夏时节的黄昏,夕阳如醉,他听得见归巢的鸟雀清越的鸣声,听得见远处公路上在霞光里疾驰的车辆发出的轰动声。天就要黑了,他想,夏天的天黑得晚,但终究也要黑下去的。
粉红棉被里的她睡得安稳,平日苍白的脸颊今晚竟也泛着点微红的色。她今天开心,安眠中的眉眼似乎都还带着甜甜的笑。
因为治疗的痛楚,通常,她的小脸总是扭曲着,眉目委屈地扭在一起,成串的泪水把整张脸都浸湿,往下滴落进脖颈,衣领成了湿漉漉的,黏答答地贴着皮肤,像被一条潮湿的绳索圈扰着。
她总是哭着看他,泪汪汪的眼睛望着他,眼眶红肿,在喊“爸爸!爸爸!”,他不知所措地心痛,不能回避也说不出话,只是抓着她的小手,含糊无可奈何地“嗯嗯”。
可她今天开心。
今天不用去医院,他带着她去了她一直心心念念的游乐园。
五彩斑斓的旋转木马,像天使的座驾。他的孩子坐在上面欢笑呐喊,好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快乐那刻都围笼着她。
她确实是他的天使,坐着绚烂的木马降临在他暗沉的屋子,瞬时,四壁都被她的光彩照耀,他在她带来的光华里度过了一段幸福的时光,而现在,这样快,她就要回去了吗?他还没有来得及给予她他所幻想的在这人世上一切的好。
夕阳渐渐沉向地平线,房间慢慢暗成一片昏黑的模糊。他还站在床边看着她的脸,然而实际上她的脸也已经在黯淡的光线里模糊,他只能吃力看见一点粉红一点苍白在灰黑的视觉里隐隐缩缩。
他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曾经在江边送故人乘船离去的古人,看着白色的船帆渐渐与白色的水面融而为一,孤帆远影,张望和目送终究变得越来越吃力。
后来,只留下他站在岸边失神,落魄地想要离开却迈不开黏着于地的双足,他已经不知道送别之后该往哪里走。于是他在一片茫然的昏黑静寂里站着失神。
“爸爸......”他恍然惊醒,走到她的床前,打开床头那盏小灯,浅黄的光晕像水波般泛出一圈涟漪。她的脸在灯下显现,微微张开了眼,像一条浮出水面的金色小鱼。
他的手抚上她淡薄的眉角,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点颤抖:“怎么了可可?”
可可蠕动着薄薄的嘴唇,却没有发出声音,她轻咳了一声,似乎鼓足了力气,再次开口:“我想喝水。”
“好。爸爸这去给你倒水。”
于是他来到客厅,借着窗外的灯光来到茶水桌,打开暖壶,将温水慢慢倒至她的卡通水杯里,上面绘着一只红耳朵的小猪,正哈着嘴笑,露出大红色的舌头。
他听见水落入杯里咚咚咚的声音,他想起去年秋天他们一起去爬山,山里咚咚咚的溪流声,那个时候她的病还没有这样重,她在他的怀里笑着闹着,在他的眼前跳着跑着,满世界只有水声风声和她的笑声。
那时候她多开心啊。他又想起给她喂药的时候,她蹙着的眉头。
药水很苦,他知道,可是她不得不紧紧蹙着眉头喝下去,喝下满满一杯黑色的苦水。他赶紧把方糖放进她的嘴里,她蹙着的眉总算舒展了一些,可是他知道,此刻除了口腔里有一点廉价的甜,她全身都是苦的。
那些灌进去的黑色苦水似乎在她全身血管里流通蔓延,他觉得她瘦弱的身体里流动着的似乎再不是鲜红热烈的血液,却是那些墨黑凝滞的药水,那些死气沉沉的令人作呕的药水。
有一点水洒在了桌面上,他感觉自己的手好像带着一点颤抖。
他转身,端着一杯清水,看见窗外有一束橘红的灯光照在客厅紫色的沙发上,像一条静默的蛇匍匐着,带着危险和狡黠。他这才意识到,窗外的天已经完全黑了。
明明在一个小时以前天边还是一片绚烂和璀璨的云霞,满天美丽的霞光像是从云端的天堂里漫射而来,可是它黑得这样迅速这样彻底,不带一丝挽留和眷恋,似乎之前表现的柔情都是天空作假的幻象,而黑暗才是这场戏的真正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