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二憨的声音。许玉兰那么自然而然的笑声在下一秒之前走出二憨的理想之外。这声笑那么符合逻辑，以至王二憨完全忘了自己要干嘛。一种强烈的陌生袭击了他。他突然感到这声音那么陌生，他从未听过！他现在就凝视着两拃外的面孔。这是许玉兰吗？他看到的是令人绝望的陌生。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多年以来，对于许玉兰，他知之甚少——他根本不知道许玉兰早餐爱吃包子还是稀饭，洗头用不用皂角，纳鞋垫绣何种图案，以及关于她实实在在的一切！他现在这么近看着许玉兰，却觉得眼前人对自己来说更像是许玉兰的影子。多年以来，王二憨那个许玉兰已经像信仰一样只存在于记忆和情书之中，二憨单靠记忆和固执塑造出许玉兰的每一丝头发，每一颗牙齿。她美得可怜，一旦走出脑壳就给风吹得一缕不剩。王二憨实在不能在这张陌生遥远的面孔前开口。
我忍不住说了句，可怜的人啊。然后又忍不住一拳把他打翻在田里。许玉兰害羞地笑着，却又不失礼貌走了过去。二憨看看她的背影，太阳就在她头上。那太阳红得可怕，王二憨觉得它像只口袋，现在拼命膨胀。突然那口袋给刀拉开道口子，光就像雨一样淌了出来，重重地落在水里。王二憨不知道，那就是他的眼泪，它们坚涩地从脸颊滑落，在他的衬衫里翻滚沸腾，从此灼烧他的生命……
此后漫长到有些绝望的日子里，我经常躁动不安：
我骂王二憨，怂了？
王二憨说，等等。
我问王二憨，是时候了？
王二憨说，再等等。
他只渴望时间能消除绝望的陌生，时间能让他的勇气生长。可是这天，我看见时间杀了他的一切臆想。我对王二憨说：
“好了，许玉兰结婚了。是县城的吴二牛。”
我以为王二憨从此可以吃好睡好了。可他这样对我说：“我可以等啊。”他还给了我一个充分的理由，“老实说，我觉得，吴二牛是会老去，死掉的。“这个强大的逻辑让我一时也赞同起来。可是现在我却看到，正是这个支撑王二憨永远等下去的逻辑给了他最后一次打击：王二憨去放牛山的频率越来越低。现在，他要花一个上午才能爬到看得着许玉兰家敞院的高度。许玉兰去了县城，那儿太远，望起来也累，王二憨望着望着就睡过去，就像睡进记忆。那天醒来，月亮已经爬得老高，老糊涂了的那头牛一连嚼下五千片叶子，噎死在黄昏时候。王二憨愧疚起来，他拼命要扛起老母牛回家。可是马上他就发现，那两条衰老的膀子已经连一只牛腿都抬不起来了。一个逻辑说服了他，不光是吴二牛会老去，死掉，王二憨也会，甚至许玉兰也会。
从第二天开始，王二憨再也找不到爬放牛山的理由了。他所寄予厚望的时间最终剥夺了他的一切憧憬和回忆。有无数个漫长得残酷的下午，王二憨躺在藤椅上晒太阳，仔细听阳光蒸发记忆的声音。那些记忆固执得可怕，每流失一缕，都要绝情地在二憨脸上割下等长的沟壑。每当这时，二憨总是微闭双眼，再看一看记忆溜走之前，在泪花里闪烁的动人色彩。
那时候，我和他终于想起来，两万多天之前那个下午。也是阳光明媚，老母牛卧在大榆树下吃草，王二憨躺在牛脊背上乘凉，村西头的许玉兰走在十多米外的田垄上。有那么一秒，王二憨睁开了眼睛，许玉兰漫不经心的目光不合时宜地打在王二憨眼见之间。王二憨刚从梦里醒来，一骨碌滚到地上。他只顾着屁股火辣辣疼。可我当时就在旁边，我清楚看见，这一双目光结结实实，像一根手指，轻轻触动了王二憨的命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