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下班到家,屋里一片静寂,可能妈妈又带着孩子出去玩了。刚把高跟鞋甩掉,徐娅的手机铃声便在手提包里急促地响起来。
是设置的特别关心,徐娅夹着脱了一半的工作服,从包里摸索出来。还在想是不是今天交的文件又有什么问题领导来兴师问罪,一看屏幕,心就落了下来。
她不急不躁将外套在衣架挂好,才接起电话,语气放松道:“死丫头,又怎么了?”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在为这句开头而悔恨。
话筒那边传来的不是熟悉雀跃的女声。
男人说的很慢,声音也不高,每一句话都像细密的针,狠狠地扎在徐娅的胸口。听了一会儿,她接通电话时露出的笑意还僵在脸上,嘴角又不由自主的向下撇,看起来滑稽又诡异:“什么时候?”
“明天下午,我把地址发给你。”
“嗯。”
电话挂断,徐娅呆愣走到厨房给自己倒了杯冰水,一口气喝完。
手里一直紧攥的手机屏幕亮起,短信界面清楚地显示着男人发来的医院名,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到底听了什么,眼泪从眼眶流出,捂着嘴踉踉跄跄地冲出门。
2.
女人安静地躺在床上,整个身体都被白布盖着。徐娅无力地瘫坐在地上,颤抖地伸出手想要掀开一角,被男人抓住手腕制止住。
“密宁被撞到时,是脸着地。”男人摇了摇头,“她不会想要你看到她这样的。”
徐娅眼神涣散望向他:“她才刚满三十啊。人生的一小半都还没过完,怎么就结束了呢。”
张绪没有说话,只是与她对视。
虽然看上去仍是一副冷静镇定的模样,男人充斥着红血丝的双眼出卖了他。
当然,刚刚领证的妻子突遇车祸身亡,无论是谁也不会好过几分。
陈密宁父母在初中意外去世,高中跟那一帮整天惦记着遗产的亲戚彻底撕破脸后便开始一个人生活,到现在,最亲近的也只有张绪和从小认识的她而已。
张绪也只通知了她,明天火化。
徐娅对此没什么异议,也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异议。
临走时,张绪给她递了包湿巾,徐娅这才发现自己脸上妆容全部花掉了。
3.
回到家已是午夜时分,打开门进屋,丈夫坐在黑暗的客厅,亮着的电视屏幕播放着广告,没开声音。
“去哪了,为什么不接电话?”质问的声音里充斥着压抑的怒火。
徐娅浑身疲惫,不想说话,把没电关机的手机递给他,直接进了浴室。
洗完出来,丈夫已经不在客厅,书房门缝那隐约透出亮光。手机被扔在沙发角落上,她捡起来充上电。到卧室,孩子已经在床上睡熟了,她看了几眼,在旁边躺下。
明明已经困得不行,却还是睡不着。
房子隔音不好,隔壁书房劈里啪啦的敲键盘声,楼上没关拧紧水龙头滴滴答答,两岁的孩子睡觉不安生,小脚一蹬一蹬,徐娅给他提了提被子。
又想到密宁前几天生日时还偷偷问她,有孩子是怎样的生活,面上少有的羞涩,应该是也打算了吧。那样喜欢自由的人,突然这样问还真吓她了一跳。她还笑了她,高中时不是说一辈子不结婚不要小孩的吗?
陈密宁撇撇嘴:“我以前还说过了三十就自杀,杜绝熊孩子叫我阿姨呢!”接着就和她打闹起来:“好你个徐娅,说好一辈子单身,你却偷偷生了崽还不告诉我经验!”
就只是两天前的事,现在回忆起却像破旧的老照片蒙上厚重的灰,隔了一个世纪。
徐娅直直地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眼眶又干又涩,流不出泪。
4.
清晨四点被孩子的哭闹声吵醒,丈夫在书房睡得鼾声震天。徐娅头痛欲裂,闭着眼睛将孩子搂入怀中哄了哄,然后下床去冲奶粉。
一天就这样开始了。陪孩子喝完奶粉玩一会儿,给他打开电视机看动画,自己去做饭。八点多妈妈会来帮忙带孩子,她和丈夫上班,晚上回家妈妈会做好饭等他们回来。
同事都在羡慕,说这样又舒服又清净,好像买个小公寓是多么明智的选择,其实只不过是当初掏不起更宽敞一点房子的首付罢了。
下午的时候向老板请假,免不了又是一顿训斥。明明没有什么发展空间,却偏偏是家里托了一层又一层关系找的稳定工作,想要拒绝也无奈。
而她也从没有拒绝过,小时候的朋友,高中时的文理,大学的专业,毕业的工作,甚至现在的老公,全都是父母的安排。
她所有的一切都如齿轮般循规蹈矩,唯一出格的,便是陈密宁。
5.
这么多年了,徐娅仍记得很清晰。那天妈妈心情很好,走之前多从钱包里抽出几张零花给她。
头一次,她拥有了真正可供自己支配的钱。
大课间时她到学校的小卖铺,想买那瓶自己看了好久的桃子汽水,妈说那些都是垃圾食品,从来不会让她碰。
一个女生坐在门口台阶上,她好奇地看了一眼就进去了。可她在货架前站了好久,仿佛妈妈就在背后盯着她一样,她紧张地出了一手汗,最后还是只敢拿了一支笔和一包纸巾。
到外面后又开始后悔,恨自己的懦弱胆小,手里的纸巾包装上偏偏还印了个大大的笑脸,怎么看都是在嘲讽她。她把纸巾塞给了那个女生,匆匆往教学楼跑。
再下课后她去洗手间,回来时桌上便多了一瓶饮料。问同学,说是隔壁一个女生进来放的。
那个满脸泪痕的女生?她想,长得还挺漂亮的。
回到家,妈妈果然问她,今天的零用钱买什么了,她顺从地把笔拿出来,嘴里还是甜丝丝的,桃子味。
6.
火化完,张绪抱着装着黑罐询问她愿不愿意跟着他和密宁去一个地方,可能会花费一些时间。徐娅点头。
两个小时后,伴着咸湿味道的风将她衣衫吹的哗啦作响。张绪向她道:“你知道吧,她说过,死后也不想一直呆在一个地方。”他扬手,将粉末撒入风里。徐娅安静地看着他的动作。
她当然知道。密宁一直是这样的人,讨厌呆在同一个地方有太多回忆。她说那样很累,有过一次就好了,不需要第二次。
初中毕业后陈密宁被亲戚接去另外一个城市,很远。她起先给徐娅留了部手机,被她妈妈发现说影响学习给砸了,然后她们写信来交流。
她会在信里说很多,对贪婪亲戚的厌烦,新学校的不适应,最近交到的朋友,以及对她的想念。已经住校的徐娅半夜用手电筒打着光躲在被窝看,再悄悄地写一堆同样矫情的话,第二天翻墙出去寄信。
这些都在喝醉酒后被徐娅反复念叨,而这个讨厌的家伙总会故作姿态地说:“哦,是吗,我们当时可真肉麻。”之后又偷偷地笑。
徐娅看着那些粉末洋洋洒洒地落入海中,就好像自己为数不多值得怀念的年少时光被汹涌的浪涛吞噬。
它们翻滚着,在阳光下折射出斑斓的色彩,转瞬即逝。
7.
张绪将她送到公寓楼前,快走时又摇下车窗:“你是密宁的朋友,如果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给我打电话就行。”
徐娅回头看他,他继续道:“密宁已经给我说了你想要离婚的想法,我有位同事很擅长这方面的……”
徐娅瞟了眼不远处,嗯了声,快速道:“我会联系你的,张先生。”
张绪看出她的异样,点了点头,启动车离开。
“我还以为看错了。”妈妈抱着睡着的孩子从对面的游乐园走来,“你今天怎么这么早下班,刚才那个人是谁?”
“我请假了,是朋友。”徐娅回道,准备接她怀里的孩子。
母亲鼻子嗅了嗅,躲过去:“你身上什么味,算了,好不容易睡着的,别再弄醒了。”
“嗯。”徐娅放下手退后,电梯到时,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向外走:“妈,我等会再上去。”
“哎,对了,你桌上的职位调动申请是什……”母亲还想说什么,被关上的电梯门隔断了。
8.
从超市出来时,徐娅手里多了罐白桃汽水,不是当初那个牌子。
初中毕业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那种汽水,当初觉得新鲜靓丽的包装,现在想起来也完全是三无产品的样子,可能是生产的小作坊早就倒闭了。
她时常怀念起第一次尝到的味道,气泡在舌尖上跳跃,明明是廉价的香精勾兑品,心中却涌动着无法比拟的欢喜与雀跃,是同她在一起后才逐渐体会到的心情。
放学后徐娅拿着饮料去隔壁班,女孩满不在乎地坐在课桌上,脸上的泪痕早已擦干,两条腿在空中晃荡:“想要喝就买呗,自己长的手拿的钱别人还能给你砍了不成。”
“可是我妈妈不让我……”年少的她垂着头低声道。
刚失去父母的陈密宁又受了刺激,杏眼竖起来,从桌上跳下来,狠狠地推了她一把:“你爸妈难道还能管你一辈子不成?!不喝就扔了!”
汽水失手掉落,受到碰撞后滋的一声瓶内的气泡翻腾,陈密宁跑了出去。
徐娅盯着地上的瓶子良久,终于捡起来,拧开,狠狠地朝嘴里灌了一大口。
9.
徐娅慢慢地拉开拉环,喝了一口,气泡四溅,浓郁的桃子味在口腔蔓延开来,她咽下。
果然,不是那个味道。而在此之后,她也再见不到,她所珍贵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