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
那件事已经过去整整一个月了,以她为中心而讨论的话题还没有完全停止,我偶尔经过班里头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女孩们的身边时会听到她们还在聊着她的事情,她们不会大胆地说出她的名字,但我从听到的一些不成句子的话里确定她们在谈论的是她。
她叫文英,是我们班里甚至整个年级里最有个性的女生,大家都这么认为,包括我。出众的人要么招人喜欢,要么招人讨厌,很不巧,她比较招人讨厌,毕竟女同学们都不想说出她的名字。
但是有那么一天,全班的女孩们包括男孩们甚至整个年级的男孩女孩们都光明正大地说出了她的名字。大家疯狂地讨论着她和她的意外死亡,而我感觉自己在这两个月的消息漩涡里听完了关于她一生的故事。
正如班里的女孩们说的,她在大伙儿面前的所作所为并不招人待见,她过于张扬,成绩不好,常常迟到,抽烟喝酒,欺负同学,这些大都不是谣传,很多人都见过的。只不过我没觉得她坏透了,因为她常常和我一起看电影,我们特别爱看《速度与激情》系列和宫崎骏的动画片,我私心认为同时爱看这两个系列电影的人,性格是不会恶劣的。
像我这样不热爱学习却偏偏长得高的学生通常被安排坐在最后一排,在最后一排的福利就是可以远离老师的视线,加上如果有人的书刚好比较多要堆放在桌面上,那么那个人上课偷偷拿手机看电影就很安全了,那个人正好是我。虽然我一般不会在上课的时候看电影,但是每天漫长的早晚读时间我常常靠电影来提神醒脑,而且利用周围读书声的掩盖我还能打开微小的音量。
文英不是我的同桌,也没能有坐最后一排,她成绩确实够差,但是人不够高。我们能常常在一起看电影是因为她总是迟到而被班主任叫到最后一排罚站,某一次她发现我早读时偷看电影,从那以后她都跑到我后面抱着书靠着墙跟我一起看我手机里的电影,还不忘记帮我盯梢,我很感激她。
但是我确实见过她可能在欺负同学的场景,因为没有证据,其实是我跟同桌不敢上前去帮助那个可怜的女同学。她有一位固定欺负的隔壁班的女生,我们都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认识那位几乎没有存在感的人,还不是同一个班的,老实说如果不是那女孩成天被文英牵着走,我们都不会注意到那样一个默默无闻的人,即使她在绘画比赛得过奖。我们会觉得文英确实在欺负她,据说是不止一个人看见过她带着可怜女生去吃东西却要人家给钱,我也见过一次,跟同桌一起看见的。当时无法把目击到的场景作为证据是因为我们发现那两个女孩像正常朋友一样聊天。所以后来那些同学们又一致认为文英是发现女孩家里很有钱才天天缠着她,而那女孩之所以心甘情愿为她付钱是因为她没有别的朋友。
不管怎么说她都是不幸运的人,比起女孩们讨论的文英,我更反感那些明明不喜欢却还在兴致勃勃不断聊起她的女生们。因为到后来她们聊到关于她的车祸意外的背后的故事也并不单纯,有人说是她当时想要勾搭一位高年级的师兄。就在车祸地点等他的时候被一辆急于闪避迎面而来的小轿车的大货车撞死了。
女孩
一个月了,我已经一个月没有见到她了,而且我以后也不可能再见到我的文英了。
文英是我的朋友里面最特别的一个,虽然我没几个朋友。我真的很幸运我能够成为她的好朋友,正因为如此,我现在十分痛苦,我不想再回到没有她的学校了,我又回到了一个人走出校园的孤独日子。
我们能成为朋友真的是多亏我那顶复古的帽子。似乎每个在随大流的学生都有一顶棒球帽,我爱戴帽子,但我不适合带棒球帽,无论是从我的佩戴效果还是我的性格来看,我始终与棒球帽格格不入,其实这无所谓,因为我更爱复古的贝雷帽。除了冬天,我一般不会选择在上学的时候戴帽子,这太显眼,在一群热衷于戴棒球帽的同学们中太张扬了,我过于内敛,不习惯不熟悉人盯着我看。
而小英的个性跟我是截然相反的,她是那么地瞩目,好像所有的同学都会悄悄地谈到过她,我当然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样形容她,但我猜他们都是在夸她,没有人比她更漂亮而富有灵性了。按理说,她这样耀眼的女孩是不会看向我这样毫无存在感的人,但是多亏了我那顶深蓝色的贝雷帽。
我说过,没什么事我的帽子是不会出现在学校里的,所以在前年秋天的某个不特别的周末,我戴着我攒了半年的零花钱才能买下的深蓝色贝雷帽,穿着为了搭配新貌的旧长袖白衬衫,半新的黑色长纱裙和黑色的短靴去学校附近的电影院看电影,因为只有那里才会有学生优惠价。也就在那一天,我们开始相识。
我记得那场电影是恐怖片,我记得关于那一天的很多细节,我记得我刚走出电影场的门口她的手从我背后伸出来,轻轻地拍了一下我的肩。
“同学,你今天的打扮很好看,我很喜欢你的帽子。”
是她,真的是她在和我说话吗?为什么她说“今天”,难道她认识我吗?
“谢谢。”我的回答脱口而出,但是我的脑子是疑惑而心情是激动的,这场奇妙的对话比那时看的恐怖片还让我紧张。
“我是2班的,我叫文英。”
“我叫胡安娜,1班的。”
“我知道。”她的回答出奇地自然而然。
“你知道?”我更加疑惑了,难道我们是幼儿园的同学们吗?我很确定我小学的时候没有见到过她,不然我肯定记得,但是幼儿园的事情我确实记不清了。
“我在校园展览上见过你的画,画得很棒,它不应该只拿第二名,第三名的作品都比第一名的要好。”
“原来如此,”很遗憾我们不是幼儿园的同窗,“谢谢。”
“你的帽子真好看。”
“谢谢。”
我不知道我还能说什么,总不能回夸她衣服也很好看之类的,因为很不巧她穿的是一套很普通的休闲服,我也不能直接夸她人很漂亮,那样一定会把她吓跑的。
对话似乎不能再自然地进行下去了,我努力思考着能对她提问什么,一问一答才能把对话进行下去。但是还是她先说话了。
“我先走啦,学校见。”
“嗯,嗯,再见。”
她往前走地时候我才想出自己要问什么,但是对话已经爽快地结束了。不过还好,因为从那一天之后,我们一步一步地成为了不能分离的好朋友。她常常请我看电影,而我请她吃东西,我们不会计较钱。她比同龄人成熟的思想启发了我很多,她大方随和又有点幽默的性格甚至赢得了我爸妈的喜爱,他们常常向我问起她。而我把我最喜欢的贝雷帽也送给她了,作为交换,她把她的吉他送给我了。
我们去年年末甚至都想好高中也要读同一间学校,而她答应我会好好准备毕业考试。但是如今······
我整日整夜在悲伤中度过,不能理解为什么人的生命这么轻易地就枯萎了,同时我也不明白为什么那天她是在跟自己家相反的街道出事了,还有在出事那天她跟我说的好事将近是什么意思,是她的好事还是我的好事,她去那里是为了那件“好事”吗?
我的这些疑问怕是永远都无法解答了,我失去了我生命力最多彩的部分,我的日子比在认识文英以前更加地黯淡无光了。
老人
我在阳台上照顾阿英留下了的那盆小紫罗兰,想把它安置到光照合适的地方,原来的位置对小紫罗兰来说还是有点太晒了。可怜的小紫罗兰,一定很疑惑自己的小主人为什么不见了。我已经老了,老伴也在前几年离开了,原本以为对于生死之事已经能够看开了,但是对于阿英的噩耗我至今还是没能接受,这个孝顺可爱的生命明明才刚刚开始,真是命运多舛,命运多舛。
记得那一天我还炖了她爱吃的的芋儿鸡和水蒸蛋,饭菜的饭桌上从热气腾腾待命到都快冷掉了,我坐在藤椅上把今天的报纸都看完了,新闻也都播完了,还没有听见我的乖孙女儿开门的的声音,等来的却是她在外地出差的父亲打回来的电话告诉我那样一个天大不幸的消息,我差点昏倒。我颤颤巍巍地跌坐再地上,不再有老知识分子该有的沉稳和冷静,电话都拿不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只好掩面而泣。我花了好大的功夫才重新站起来,觉得自己在那一刻需要老伴的木拐杖,但是客厅里房间太远了,我的阿英还在抢救中,我应该马上赶去医院。
我万万没想到在老伴离开后再次进入医院不是因为我自己,我多么情愿是我,是我躺在那个可怕的抢救室。我害怕又无助,完全没有一个老人该有的持重。儿子媳妇都刚好在出差,最快也要深夜赶回来,我一个人去确认阿英的个人信息,一个人在手术室外焦灼地等待消息。我往后生命的去向,全凭主刀医生的一句话。
让人绝望的是,偏偏医生告诉我他尽力了。
我那晚只有哭,掩面痛哭,哭到脑子一片空白,再次醒来的时候两个大孩子们都赶回来了,眼睛红肿的看着我躺在病床上,眼泪还没有擦干净,等我清醒过来后,第一个反应就是哭。
如此聪明伶俐的小姑娘却被一辆货车给害死了,司机逃逸了。
小紫罗兰啊,这个世界上的确有很多不负责任的人让我感到悲愤,但是这个世界还是有关怀的。前几天安娜还来探望我了,安娜也是个好孩子,难怪阿英这么爱跟她玩。
想来阿英在某一天早上看电影回来,激动地告诉我她终于跟校园绘画大赛那幅很漂亮的画的作者说上话了,她正好也去看了那场电影,还戴了一顶特别好看的帽子。她那时跟我说话的时候激动得手臂飞舞的样子真让人难忘。
另外还有一位偷偷在家外往里看过几回男同学,他大概是很喜欢我们家阿英吧,不知道阿英知不知道呢,她从没跟我提起过,没有哪位初心萌动的小姑娘会告诉一位年过古稀的老太太关于她内心的悸动。
我这个可怜的老太太,再也看不到鲜活的阿英了,活到这个年纪最伤心的也就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男孩
我一直在自责,我真希望关于文英的各种话题能消停,这样一来我的心情或许还能稍稍平复一些。这一个月里我有好几次站在文英家附近偷偷地看着已经没有她的存在的那边地方,我有好多次想跟她的家人坦白,跟他们说文英的死是我间接造成的,是我让她去那个街口等我却迟迟没有出现,我真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大骗子。
更令人恶心的是,关于文英的死因,如果要追溯的话,其实是一起小小的恶作剧。
事出前的一天,我跟班里几个玩得好的男同学约好放学后一起去打篮球,我们打得十分尽兴,最后我所在的那队还赢了。打篮球自然跟文英扯不上什么关系,但在比赛后不知道是谁提出了一个有惩罚的篮球挑战,规则是每个人轮流投三分球,赢的人幸免,输的人继续参与第二轮挑战,依次进行,到最后都不能进球的人就要接受惩罚。本来这是一个所有人都有机会逃脱的游戏,但是命运安排好的戏码总是出乎意料。我本来是那天比赛的得分王,却在一个小游戏里投了一轮又一轮的空球,最后在决胜局里彻底输掉了。
所有人都特别兴奋,因为输的是我,而惩罚还没有讨论好。
“兄弟,那不如就帮我们做完今天的作业吧。”我的同桌拨了一下湿哒哒的头发然后企图用他汗湿的手臂搭在我肩上,我躲开了。
但是有人不同意,觉得这样没多大意思。
“那就······约某位女生明天放学后见怎么样?”
“约谁,去干嘛?”
“随便你约谁去干嘛。”
“这不好吧,别吧,换一个。”
“哟哟哟,害怕了害怕了,那就这个吧!”
“就这个,就这个。”
“欸欸欸,文英欸,那明天就约文英吧!”
“就她了,就她了。”
“这么定了。”
“你万一真的成功了,你可以见面再解释,然后溜走呗。”我一定要说这是我同桌帮我想的好对策,因为我差点就进了大家的圈套,已经开始紧张地思考我要不要请她帮我作业了。
“这样我会被打的吧?”其实他说的是最快结束这个恶作剧的方法了,但是第二天我没有照他的方法进行。
因为那晚我想了一个更不让我觉得丢脸的办法,也就是我的馊主意,让文英出事了。
第二天,文英没有迟到,于是大家都在找机会帮我跟文英说上话。课间的时候,好不容易看见她一个走在楼道里,那伙人赶紧叫我上前去。
“文英,文英,你等一等。”
“有事?”
“想······让你帮个忙。”
“什么忙?”
“我想了解一些关于胡安娜的事。”
“你很奇怪哦,难道你······”
“嗯。”
“啧啧啧,行吧,你想知道什么,我可告诉你我不会做安娜讨厌的事情的,你最好别有什么歪主意。”
“没有没有,我们能下午再说吗,放学之后。”
“那······好吧。”
“那放学见,我在文明路口等你。”
“OK.”
就这样我约好了文英,然后前一天玩游戏的同一拨人都偷偷躲在和谐路口的某个小商铺里偷偷看着一处即将上演的好戏。
但是他们除了看到我孤零零地站在路标下和旁边来往的人流之外什么都不会发生,因为正如我所说的,我们的和谐路,而同一时间的文英正在文明路,这是两条完全相反又不会互相看到的路。
我这样做是因为我想彻底避免一场在有人光明正大的窥视下的尴尬会面。原本这是一个绝好的计划,我想着如果文英不会出现,出了会被大伙儿嘲笑被放鸽子然后一哄而散之外,不会留下什么日后怕被偶尔提起的糗事,然后我就会赶去文明路,如果文英还会在那里等的话我一定会先道歉,让她无论怎么责怪我迟到,然后向她询问关于胡安娜的事情。
我喜欢胡安娜,这是真的。我承认文英的个性确实很招男孩喜欢,但是男生们都很害怕在她面前吃瘪,再加上他们从别的女生那里听来的文英似乎不是什么好女孩,所以没几个男生敢说觉得她好,除了少数爱搞事并且想彻底放弃升学的男同学对她有意思,但是听说文英偏偏不爱搭理那伙人。这些都无所谓了,因为我更喜欢的是安安静静待在她旁边的胡安娜,胡安娜绝对是个不错的女孩,而且她也会画画,要是能更胡安娜做朋友,我们一定会有很多共同话题。
等我赶到文明路口对面的时候,车祸已经发生了,看到的只是意外发生后的惨状,货车看似撞向了咖啡店的拐角,但那时货车已经不见了踪影,米色的粉刷墙上沾染了一大片血,血的痕迹直到水泥地面,躺在地上的文英血肉模糊,一动不动,身体已经被压得畸形了,我在对面吓得完全不敢过马路上前去,我完全吓坏了,跟旁边很多的路人一样什么也不做,只听到对面有位大叔呼叫了救护车,他着急的声音我在对面听得清清楚楚。幸亏那位好心的大叔,救护车终于赶过来了。我从人群中退去,差点魂飞魄散,那一夜我彻夜未眠,祈祷她有生机。
但是我在第二天清晨从早到的同桌嘴里听来了她意外离世的消息。
我努力装作旁观者的样子,露出像同桌一样的难以置信的表情,不能比他多一份惊恐,也不能比他少一分淡定,因为我掌握了事情的另一面现实,那个更难以启齿而带有恶趣味的残酷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