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河东郡郡主,名叫商窈,生于大魏嘉元三年。
父王是先皇第七子,新帝登基后,被封为安南王。
母亲是河东郡簪缨世家嫡出女,书香门第,正真的温婉大方,在她及笄那年嫁于我父王,一年后,有了我。
要说河东郡,是典型的江南水乡,薄雾烟雨斜风,白墙青瓦红砖,小桥流水乌蓬,以及那一眼望不见尽头的蜿蜒青石路和鳞次栉比的房屋。
每每到春日,灵溪河畔的垂柳便开始抽新绿嫩芽,如碧丝绦一般映在晶莹清透的涓涓水流中。
我便是出生在这样妍丽的春日。
春来万物复苏,恰逢大好时节。可惜天不遂人愿,偏偏雨打残红。
这年我十二岁,母亲突发急症,终日缠绵病榻,平日里,她连发丝乱了都要整理一番,那样精致的一个人,如今却被病魔纠缠的失了血色,毫无生气地躺在床上,却仍旧一个劲儿地安慰我,说她没事,让我不要担心。
河东郡的大夫都说束手无策,让我们去京城求医,京城聚集天下英杰,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父亲便带着母亲北上京都,独独将我留在河东郡。我不顾丫鬟婆子的阻止,硬是哭着徒步跟了马车好几里路。我从未走过这么远的路,腿很酸,身体很累,浑身是汗,可我告诉自己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说不定父亲就心软了呢?
那日大概将我有生以来的路程都补上了,最后,我一直目送他们出了河东郡。
我不明白,为何父王说什么也不让我同去。他却只是说,此去山高路远,怕我吃不消。可我想说,我是你们唯一的女儿,母亲生病,我应当在跟前尽孝心。可惜,我后来才知道,那不过是他的一番说辞罢了。
皇宫就是一座吃人不吐骨头的金城堡。
自那以后,我每隔几日便会去鹤仙楼望着河东郡城门口的方向,不管是冬日亦或是春日,我都始终坚持如一日。鹤仙楼位于穹玉山山顶,是河东郡最高的地方,甚至可以将整个河东郡收于眼底。
这日风紧,绣帕不慎被风吹落挂在楼外的苍绿松枝上,我一手紧紧抓住身前的栏杆,一边使劲探出身子去够绣帕。
“小心。”
正在这时,一人冷不防地揽过我的腰,将我往后拉。
我本已经触到的绣帕,树枝一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落下去。
我心中很是气愤,这一切都是因为对面这个少年。
他一身白袍胜雪,气质清雅温文,生的唇红齿白,面若秋月,尤其那双眉眼,灿若星辰,黑若乌墨。
在河东郡生活了这么多年,我从未看见过如此好看的少年。
他个子很高,身板却清瘦,看起来比我长几岁。我需仰头才能和他对视。
我一把掀开他的手,往后退了几步,终于略平视了一些,怒声质问道:“你干什么?”
少年有些慌乱,道:“你若是有什么想不开的可以同我说,你要是真掉下去了,还不摔个粉身碎骨,血溅当场,到时候多难看。”
我蹙起眉头,心道,这人生得好看,可当真是不会说好话。“你以为我要轻生?”
他想了想,反道:“难道不是吗?”
我埋怨道:“当然不是,我是去捡我的绣帕,若不是你,我早就拿回来了,也不至于落下山崖去。”
“抱歉,我还以为……这样吧,我赔你一条便是。你家住哪,我给你送去。”
正在这时,奶娘自楼下上来,道:“郡主,这里风大,您也站了这么久,咱们今日还是回去吧。”
我看了眼少年,淡声道:“不必了。那是我娘亲自给我绣的,别处买不到。”
我转身便离开了。
那时我还不知道,就是因为我的一句别处买不到,他竟然傻傻地跑去山崖底,找了好几天,愣是将一方小绣帕在一片林海中给我找了回来。
那日,府中小厮来禀,说是有人找我。我出去后才知,那人就是他。
“你的手帕,我找回来了,放心,已经洗干净了。”
怔怔地看着手里洗净的绣帕,又看了看一身狼狈的少年,他那青碧衣衫沾染了些许泥土灰尘,应是一找到便给我送来的。
失而复得的感觉,确实很好,我笑道:“你是不是傻?”
“你说是便是吧,我不喜欠人情。”
我暗道,还真是倔脾气。
“你叫什么名字?”
“温玄策。”说罢,他转身离府。
我瞧着他一瘸一拐的背影,忙询问道:“你受伤了?”
他头也不回地道:“没什么,小伤而已。”
我上前拦住他,“等等,我也不喜欠人情。”
说罢,我吩咐一旁的大丫鬟,“去请大夫过来。”
他拗不过我,最后还是治了病,我差人送他,还带着一堆药回去了。
后来,我从奶娘口中得知,他是镇国公家的小公子,是从京城来探亲的。
京城。
遥远的京城。
心心念念的京城。
我做梦都想去的地方,并非慕于那里的繁华,只因有我牵挂的人。
我想,或许他能知道我娘亲的消息。
我常常借此事去制造机会偶遇他,或是在街上,或是在茶楼,或是在府门口,或是一切可能的地方。
一开始,他不愿告诉我,后来缠得久了,又或许是厌烦了我,终于说出了实情。
他说,我父王刺杀陛下,被关入昭狱,今日问斩,而我娘亲在三个月前就病逝了。
我难以接受,又怀着希冀问了一遍。多希望,他能骗一骗我也好,说他是开玩笑的。
可他却沉默了并未说话,只是神色哀伤地看着我。
我拼命摇着头,心头是说不尽的酸楚,视线最终被泪水彻底模糊,我已经看不清对面的他是何模样。我竟不知,当年一别,竟天人永隔,再无相见之期。
大街上,天光黯淡,阴云密布,仿佛已经积蓄了许久的大雨。
南来北往的人似乎都在议论我,说我是罪臣之女之类的话。
我却什么都顾不上,撕心裂肺地哭着。泪水和着清涕,我知道,那时的我一定很狼狈。
忽地,我感到身子一暖,是温玄策将我抱在怀里,轻拍着我的后背安慰道:“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我埋在他心口,哽咽着声音道:“温玄策,你为何不早点告诉我?至少……至少我还能再见一见父王。”
“温玄策,我娘亲走了,父王也没了。我好恨,可我却不知道该恨谁……”
大雨顷刻而至,雨水落在脸上,我甚至分不清,哪些是雨水,哪些是泪水。那天,我说了很多话,泪水和着雨水一起,打湿了温玄策的衣襟,留下斑斑驳驳的印记。
我听见他说,“阿窈,你还有我。以后,有我照顾你。”
那日,是我听他第一次唤阿窈。
哭到最后,嗓子嘶哑了,我已经彻底没了力气,就连是何时昏过去的也不知。之后,我发了高烧,昏迷了好几天。
听下人说,他也受了风寒,却日日跑来王府看望我。
不久之后,圣上差人送来圣旨,召我进京。我不知道前方会有什么在等着我,是死还是生,我除了接旨别无选择。
离开河东郡那日,正是立冬。
天阴沉沉的,似铺了一层厚重的铅灰。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下起来,覆盖了整个河东郡,空气中混杂着干枯凛冽的寒风,扎在脸上,跟刀子似的,很疼。
河东郡很少下雪,而今年的雪,异常的大,许是在为我送行。雪下得跟柳絮似的,毫无停下的征兆。
马车走得很慢,我挑帘伸出手,雪落在被冻得发青的手心,不一会儿便化成水,手被雪水打湿后,刺骨的冷意袭来。
车外冷不防地传来一声,“你素来怕冷,还是别淋雪了。”
声音很是熟悉,我惊喜地看出去,是玄策。
他骑坐马上,穿着一件白狐裘大氅,肩头发梢几乎落满了细雪,他细长的眉睫轻颤,赛雪的肤色被冻红,呼吸间轻吐袅袅白气。
我这才知,原来他一直暗暗跟在队伍的后面。
这一瞬,纵使山高路远,前方安危难测,我似乎也不苦了。
“玄策,你不必如此。”
他只道,“我同你一起去京城。”
路上走走停停,一个月后,终于抵达京都。
进宫前,他对我说,“阿窈,别害怕,我定会来找你的。”
“好,我等你。”
自出生以来,今日是我第一次入京,亦是第一次瞻仰天颜。
细看之下,他和我父王竟有几分相似。皇帝面目很慈蔼,看起来并不像传闻中的那么严肃。
他没有杀我,反而破例下旨让我住在宫中,还封我为昭阳公主,吃穿用度皆按照公主的规格来,只有一点,我不能出宫。
红墙琉璃瓦,富丽堂皇的宫殿,这里的一砖一瓦不知比河东郡的华丽上多少倍,可在我心底,分毫不及河东郡。
入宫第二日,来了不速之客。那人是位女子,同我年纪差不多,约莫十四岁。
一身华服,满头朱钗,姿容皎皎,很是耀目。想来应是哪位公主。
身边的宫女在旁提醒我,她是皇后之女,二公主商清乐。
她矜贵地上下打量我,檀口轻启:“果真是如你母亲一样,长了一张狐媚脸。本宫警告你,最好老实点,不要以为你被封为公主就能与本宫平起平坐,记住了,你是罪臣之女,自然也就是戴罪之身。若不是父皇仁慈,你以为,还能有你活着的份儿。”
我只是笑了笑,“原来,大魏公主便是这般教养吗?”
她脸色忽地阴沉下来,朝我靠近了几步,突然扬起手掌重重打来下,“你算是什么东西,也配跟本宫提教养。”
我一时不察被打个正着,脸火辣辣的疼,跟火烧似的,大概是肿了。
旁边的宫女都冷眼看着,没有人敢上前。
她红着眼继续道:“若不是因为安南王谋反,我母后怎会死在那场叛乱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娘。”
我有些愕然,因为无人对我提及当时的事情。我甚至不知道娘亲的坟墓在哪?父王又为何要谋反?
“你见过我娘?”
商清乐冷笑道:“实话告诉你,你娘并非病死,而是自杀。那日,她来宫中看诊,突然下起大雨,母后便将她留宿在宫中,却不想她已嫁作人妇,竟然还妄想勾引我父皇。事情败露后,她便自杀了。你说你娘是不是下贱。”
我脑中似乎有什么轰然一声炸开,将我的意识炸得四分五裂,怔了好一晌,才反驳道:“你胡说,我娘不会的,她不会的。她出自名门望族,念的是四书五经,学的是礼义廉耻,遵的纲常伦理。你骗我,我不相信。”
“此事事关我天家威严,自然不会如是说。”
她离开后,我问了许多人,都没有得到答案。可我不信。
在宫中的日子,我从未出过宫门口,走过最远的路便是从前院到后厨。从前在府中,我尚算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从未进过厨房,如今,只是个落魄的罪臣之女。
服侍我的丫鬟名叫娟碧,模样清秀,性子好动,较我长两岁,无父无母,自小便入宫,与我相处还算和谐。
诺大的宫殿,只我们两人。许是因为位置偏僻,平日里很是清净,鲜有人来。就连皇帝,我也只见过那一次。
我曾想去求陛下让我出宫,我想去看看爹娘在哪,哪怕是去上炷香,说说话也好。可我更清楚自己是什么身份,我没有资格提要求。
皇宫,于我而言就是一座金笼子,只是我并非金丝雀,却也同样困住了我的自由。
再次见到玄策时,正值年关。
京城的雪,纷纷扬扬很大,白皑皑地覆盖了满院屋顶。一连下了好几日,就连除夕也不曾停歇片刻。
皇宫大抵是热闹的吧,就连我这清冷的昭阳宫宫门口檐角也悬挂上一串串红灯笼,隔着厚重的朱红色宫墙,我都隐约听见了外面宫人在讨论今晚的盛宴。
听说,今年除夕夜,皇帝会在宫中设宴招待诸臣及其家眷。
热闹归她们,与我这凄凉的昭阳宫无关。我与娟碧忙碌了一个下午,亲自动手包了饺饵,除夕夜便这样简单的吃了。
从前,父王和娘亲还在时,我们总会围在炭火边一起守岁,可我总是半途便耐不住困意睡过去了。
今年除夕夜,清冷地浑然不似年节,也无人无我一起守岁。
不知何时,雪停了,皇宫外燃起了焰火。火焰于黑幕中粲然炸裂,四散开来,刹那便是永恒,火光将满地新雪映照成五颜六色。
娟碧耐不住寒意,便回屋歇息去了,独我一人留在院中。听见墙角有声响,我转身抬头看去,正好看见玄策一手攀着墙顶跃进来。
时隔两月,我终于看见了熟悉的人,泪水不争气地涌了出来,怎么也擦不完。我抬起冻僵硬的双脚朝他跑了过去,却也只是跑了过去。
脚下的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分明不过几丈的距离,我却觉得隔了很远。
因为哭过,就连说话也带着很重的鼻音,“玄策,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我。”
玄策将他身上的白狐裘解下来,搭在我身上,指腹摩挲着我脸颊的泪痕,颇有责备的意味儿,一边道:“怎么不披件厚点的外套就出来了?”
说罢,他紧紧握住我的双手,哈了一口热气,“手跟冰块似的。”
他的手很修长很温暖,亦很有安全感。
“玄策,你是怎么进来的?”
“今日我同爹一起来宫中赴宴,中途寻了个理由离开了,向宫人打听了你的住处,便过来了。”
他说:“阿窈,现下宫中鱼龙混杂,我带你离开这里,你也莫要留在这受委屈了。”
“玄策,若是走了,我又能到哪里?王府已经没了,而外祖父家,自从爹谋反被斩,他们便与我断绝了联系。”
“天大地大,总有我们的容身之处。大魏容不下我们,那就去大漠,去塞外,去南疆。”
“玄策,我不能走。若是陛下动怒,下令抓捕我,难道我们要过逃亡的日子吗?”
“为何不可?”
“可我不想。我不觉得委屈,我在这吃得好睡得好过得也好,还被封为公主,这些都是常人求不来的。”
更重要的是,我不能连累你。
玄策执着道:“阿窈,你骗不过自己,也骗不过我。我只消看一眼便知你并不想待在这里。”
我苦笑道:“玄策,你若是走了,你爹娘怎么办?他们只有你一个儿子。我认识的温玄策,重情重义,可不是如此冲动不负责任的人。”
“那好,你等我,明年开春的科考,我一定拿到第一名,向陛下请旨还你自由。”
“身在深宫何来自由,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这样也就足够了。玄策,你可知当年我娘因何要自杀?我不信他们说的话,我娘绝不是那样的人。”
“当年的事情,知情人都不在了,或许只有皇帝知晓。你放心,我定会想办法查清楚。”
“玄策,谢谢你。”
这日后,我又很久不曾见过他了。我知道,他大抵是在忙着科考。我只能默默祈求着他一切顺利。
转眼到了四月末,今日恰好是放榜的日子。
春日的昭阳宫,仅有的一抹春意便是院中枝繁叶茂的梧桐树,比起河东郡的春天来说,总是差些感觉。
我没有等来玄策高中的消息,反倒是等来了二公主商清乐。
一如第一次见她,脸色阴沉很难看,她进入宫门的第一句话便是,“你和阿策是何关系?他竟然在金殿之上公然为你开脱,求父皇准许你自由出入。为了你,他当众与父皇唱反调,若不是我及时赶去求情,他就被你毁了。”
听她这话,想来玄策确然高中了。只是,我没想到,他竟然真的为我求情。
玄策,你可真是傻。
我思虑一晌,回道:“朋友。”
“本宫不管你与他是何关系,总之,你若是真想对他好,就乖乖地离他远点,别去祸害他。”
“好。”
当晚,玄策来了昭阳宫找我。适时,碧娟已经睡下。我答应二公主的事情,自然不能反悔。纵使千般不愿,我也不得不和他划清界限。
据宫人说,他是近十年来大魏最年轻的状元郎,前途无量。他还有大好前程,我不能连累他。
我背对着不敢看他,天边一弯上弦月,氤氲的月色一直照进眼底,可眼眶却泛酸,“玄策,你以后不要来了,我也不想再见你。”
他怔了好一晌,似乎没想到我开口便是这句话,他走上前来,直直地注视着我,问:“为何?”
我别开脸,一字一句说着,那是心碎的声音。
“自我认识你开始,我便存了利用你的心思。一开始接近你,是因为你来自京城,我只是想通过你知道我爹娘的消息,后来我知道你是镇国公家的世子,便想着利用你找出我爹娘的当年的真相,可是现在你对我已经没用了。这样的答案,你可满意。”
“就算是被利用,我也心甘情愿。这么说你找到当年的真相?”
我忍住眼中的泪水,强硬道:“是,我找到了,所以我也不再需要你了。”
“那便,恭喜你了。”
对于我突然转变的态度,玄策不明白,而我终是将他气走了。
其实,我整日被困在这里,哪里能知道当年的真相。
后来,我果真没再见过他,却也不敢向娟碧打听他的消息,只能日日将心思深埋在心里。
再次知道他的消息,还是商清乐告诉我的。那是半月后的一个午日。
我知道,商清乐能过来绝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她刚进宫门便指着我的鼻子骂道:“商窈,你这贱人到底有什么好的,阿策为了你,竟然日日在酒楼买醉,他就连喝醉了都是叫的你的名字。”
“二公主,你和玄策是青梅竹马?”
“是,怎么了?”
“是啊,你们可是青梅竹马,我不过是半路闯入他生命的过客,或许,他只是图一时新鲜才会对我好。等梦醒了,他总要回到现实的,你们这么多年的情感,难道还抵不过我一个过客吗?二公主,你现在应该做的是守在他身边,让他知道,真正对他好的人是你,而不是同我在这里浪费时间。”
听了这话,商清乐走了,定是去找玄策,这样也好,总归有人照顾他。
是年秋,北漠大举进犯大魏,铁骑南下,势如破竹,连破数座城池。
镇国公主动请缨,前去应战。
我没想到,玄策来了昭阳宫,只是这一次,他并未进入宫内,只是站在他第一次来的墙角之下。
他说,他要跟随出征,他还说,让我照顾好自己。
这件事,我是第二日听娟碧提及的。我虽并未同她细说,因二公主来的这几次,娟碧多少也能领悟几分。
我不知道是否从前的那些日月,他都是这样站在宫外,遥望着宫内。至少,我是。尤其是他出征之后,有时候在檐下一坐便是一整日,直至落日西沉。
我漫无目的的看着,看着他第一次入宫时的屋檐,看着北方的天空,祈祷他能平安归来。
第二年的春日,是我及笄的日子。可惜,没有长辈在身边,亦没有朋友在身边,没有成人礼,只有我自己为自己绾发加笄。
自从玄策出征以后,从前视我如仇人的商清乐来找我的次数却变多了,她对我虽一贯的淡漠,好在少了几分仇视。尽管我不问,她仍旧会时不时的带来玄策的消息。
当我问她为何这样做的时候,她的回答,却意外地让我震惊。果然,当年那件事情,我的坚持是对的。
那年我母亲留宿宫中,被醉酒的皇帝欺辱,她选择自缢而亡。若是传出去,有损皇帝威信,只好对外称她是因病而亡。而我父王查明真相后,为了报仇,调动手中的兵权行刺皇帝,皇后为了救他,死在我父王的剑下。
商清乐说,这些都是玄策告诉她的。她本不信,如今已经印证,一切都是真的。
大魏与北漠的战局胶着了一年,仍旧相持不下。
近来大魏连月干旱,庄稼旱死,颗粒无收,民生凋敝。没了粮食,军队的供需便会成问题,将士们总不能饿着肚子去打仗,即便打了,也只有败的下场。
大漠亦无力再耗下去,百姓更是无力再承担战争的苦果。
两国开始谈和。
这年冬,两国签订盟约,百年之内不再进犯,其中有一个条件,大魏需送一位公主去北漠和亲。
大魏受封的总共三位公主,一位是皇后所出的二公主长乐商清乐,一位是最受宠的五公主未央商清妙,最后一位,便是我这戴罪之身的昭阳公主。
和亲的任务,自然而然便落到我这宗室女身上。
花车三月后出发。
那日,我穿着华丽的大红嫁衣,见到了玄策。他站在送亲队伍前列,看着我一步步向他走进,再一步步与他擦身而过。
经历了北漠一战,他儒雅的眉目凌厉了几分,一身银灰色盔甲好生英武俊朗。
原来,是他负责护送和亲队伍。
被喜欢的人亲自送往敌国去和亲,是何种什么滋味?
我只知道,只要他好好活着,足够了。
若是我和亲,能够换他此生不再征战,知足了。
和亲的花车走得很慢很慢。这样也好,至少我能多看看玄策,记住他的样子,说不定,以后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在宫中困了三年,如今是我第一次离开皇宫,却是在和亲的路上。
春日,万物复苏,枝叶葱郁,空气中带着好闻的青草香。
玄策打马走在花车前列,隔着一段距离,我坐在花车内,帘幔厚重,我看不见他的背影,却固执地看着前方,仿佛要看透帘幔一般,仿佛他就在我眼前。若这不是和亲的队伍该有多好。
玄策,多希望这是我们二人的婚礼。只可惜,我这辈子是没这福分了,真羡慕你未来的妻子,不知道会是哪位姑娘能嫁给我的心上人?会是清乐吗?不论是与否,我都会祝福你们。
入夜,附近没有驿站,便就地扎营歇息。我坐在火堆旁,凉风习习,只觉衣衫有些单薄。正在我摩挲着手臂时,身上多了件衣物,我抬头看去,正是玄策。
“多谢。”
我话未说完,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腕,不由分说地便将我拉走。四周都是士兵,纷纷将目光放在我们二人身上,我使劲挣脱着,他手劲儿更大,终是无果。
一刻钟后,直到四周无人,他才停了下来,转身定定地看着我,眼底充满了红血丝,看起来好几夜不曾阖眼,他看着我低声道:“阿窈,我带你走好不好?”
“玄策,此事事关两国百姓,难道你想让镇国公白白牺牲吗?”
是了,玄策的父亲与此战中战死,据说,当时被逼退至峡谷,中了埋伏,寡不敌众,被乱世活生生砸死。
我知道,玄策一定很恨北漠,他心底也很痛。可我们不能这么自私,置天下于不顾。
他声音沙哑地争执道:“正因为我不想,所以才想带你走。爹已经牺牲了,难道你要我眼睁睁看着你也牺牲吗?连自己喜欢的人都保护不了,还谈什么保护天下,这天下又不是我玄策一个人的天下,天下人如何与我何干,我只想保护你一个人而已。”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说罢,我深吸了一口气,哽咽着声音劝道:“玄策,如今你是大魏的镇北侯,你的肩上有大魏子民的安危,在其位谋其政,不可因我失大。”
“再说,去北漠和亲也没什么不好,总好过我日日困在皇宫里,每日所见都是同一方天空。”我强笑着说。
他双手搭在的肩上,硬是掰过我的身子,逼迫我与他对视,“阿窈,北漠多风沙,民风粗犷,你自小在河东郡长大,你不会喜欢那里的。”
“重要的,从来不是我喜欢与否,而是我别无选择。”
他似乎还要说什么,我适时打断了他的话,“玄策,留给我们的日子不多了,我们不要再做无谓的争执好不好。此生,还能有幸与你相处三个月的时间,我真的很满足。”
他忽地双手将我紧紧抱住,温声道:“好,我都依你。”
我犹豫了片刻,终是放下了手。
他忽然道:“我带你去见安南王。”
说罢,他吹了一声哨子,不多时,一匹骏马出现在眼前,听玄策唤它追风。我们同乘一骑,往京都的方向赶回去。
我被玄策圈在怀中,凉风扎在身上竟一点也不冷。
两个时辰后,马停在城外的一处开阔高地。前方隆起的土包已经张了杂草,石碑倒像是新刻的。
玄策说,我爹和我娘葬在一处,本是无名墓,石碑是他新添的。
这里风清月朗,视野开阔,风光景色虽比不得河东郡,却也是个好地方。本以为我这一生都无缘再见爹娘,不曾想天可怜见,此生已无憾。
自那晚以后,他再也不曾提过逃的事情。我们对和亲一事都心照不宣地避而不谈。
仿佛,又回到了当初从河东郡入京的时光。
一路走走停停,总有到达的时候。原本一个月的路程,硬生生走了一月半才到。
到达北漠那日,是一个午后。连天的黄沙土丘,一眼望不见尽头。迎亲队伍立在沙丘之上,前来迎亲的只是普通使臣,他们等着大魏的送亲队伍走进。
玄策告诉我,与我和亲之人是北漠信任可汗乌达拓,上一任可汗死于战争,死在他手上。送到这里,大魏的送亲使团便要转回京城。
队伍渐渐远去,我坐在花车上,挑开背后的帘子向后看去,见玄策的孤身一人一马立在原地,正目送着我,久久不愿离去。我不敢对上他的目光,慌乱地放下帘子,在车内泣不成声。
北漠,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地方,一想到以后我要孤零零地一个人生活在那里,便不自觉地心生恐惧。
当年初到京城时,也是陌生的地方,但一想到那里有玄策在,便觉得安心。如今,我终究是要学会一个人面对。
五日后,我们到了北漠皇宫,这里竟是一片水草丰盛的草地。
说是北漠皇宫其实有些言过,外观看去更像是巨型蒙古包,里面却十分华丽,四面铺着华丽的地毯,屋顶是五彩斑斓的民族风格纹。
乌达拓坐在宫殿上方,身材魁梧,古铜肤色,约莫二十多岁。身边坐着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目光如鹰隼般盯着我,想来她便是可敦。看见她的神色我便知道,往后的日子,大概不会好过。
行了礼,我便被两名婢女带回自己的宫殿,她们不会说大魏语言,我亦不通北漠的语言。二人替我换了身北漠服饰便离开了,只我一人留在殿内。
不久,有人送来吃食。炙烤的羊肉、牛肉,烧好的牛奶。我看着那一盘盘散发着腥味的肉,着实吃不下去,只是喝了一些牛奶。
夜里,北漠可汗来了。
见他走过来,我害怕地下意识触碰到袖口,那里藏了一把削金断石的匕首。
乌达拓一步步向我逼近,突然狠狠地握住我的手腕,将匕首抽出去,用一口流利地大魏话质问道:“你想杀我?”
手腕被握得生疼,我亦不示弱的回视着他,冷声道:“我自然知道杀不了你,这不过是用来自杀的。”
“呵,没想到你们大魏的女人看着柔弱,倒是有些烈性,不过,越是这样,本汗可越是喜欢。”
他扔了匕首,随即禁锢了我的双手,只听见耳边一声清脆的争鸣,顷刻间天地倒悬,我的后背是绵软的床榻,身前却是张开獠牙面目狰狞的野狼。
我将双手死死的握成拳,指尖几欲刻入骨肉,痛感麻木了大脑,我不甘心却只能认命地闭上眼,心中慌乱害怕犹如一只巨手紧紧篡住肺腑,呼吸沉重差点喘不过气。
湿热温软的舌尖以及锋利的牙齿舔舐、吮吸着我的脖颈、脸颊,我的灵魂被锋锐利爪肆意撕扯着,刹那间四分五裂。
眼泪无声无息的顺着鬓发落下,我浑身都在颤抖。
这一切,让我觉得十分恶心。
忽然,我感觉到乌达拓即将褪去我衣物的手停了下来,手渐渐恢复了自由,睁开眼便看见一柄带血长剑横亘在乌达拓的心口,再往后看去,不知何时,玄策已经身在营中。
我难以置信的闭上眼复又睁开,他依旧站在那,双目猩红,面色憔悴了不少,他将剑狠狠地抽出来,乌达拓毫无声息地倒在地上。
无尽的泪水模糊了双眼,他就站在我面前,我却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终是他先上前来,将衣物给我穿好,他轻抚着我的眉眼,温声细语说:“对不起,阿窈,我来晚了,我带你回家。”
因为方才的经历,我的身体仍旧害怕得颤抖,双腿发软,全身无力。我嘶哑着声音苦劝:“玄策,这里是敌营,趁他们尚未发现,你快走。”
他却一把将我横抱在怀中,径自往营外走去,执着道:“要走便一起走。”
出了营帐,我看见漫天的大火,一望无尽的大火,将莽莽草原上的黑夜照亮成白昼,火蛇贪婪地吞噬着北漠大营,滚滚黑烟冲上九霄。
哭声、厮杀声、刀剑交击声,混成一片。
大魏军队突袭,将北漠打个措手不及。
我们同乘追风,驰骋在旷野上,火光消失在身后,前方是大魏的方向。
北漠的风很粗粝,夹杂着沙子,拂乱了鬓发,也迷了眼。
我们并未回到军营,他将我安置在边境的一户大魏农家中。那家人是一对年迈的老夫妻,听说去年打仗时,他们曾救过玄策。
第二日,他便离开了。
临走之前,他说,等事情安定便回来接我。
我相信他,我说,一路平安。
老夫妇待我很好,如同亲生女儿一般,我也逐渐适应了农家的生活,农忙时,我帮着他们一起锄耕,每日帮着婆婆一起洗菜做饭,闲暇时同他们聊聊河东郡的风物。
一晃半年已过,前生恍若隔世。我也从日日守在门口盼望玄策来接我,到渐渐失了信心。我听说,此战胜利,玄策功不可没,皇帝有意将商清乐嫁给玄策。
我想,就这样,也很好。
那一日是个温暖的春日。满山遍野的鲜花,落英缤纷,就连空气中都弥漫着芳香。
我正忙着在院中洗菜,推开被院门的那一刻,我怔在原地。他骑马乘风而来,一身风尘,眉眼疲倦,眸底却是抑制不住的欣喜。
我丢下手中的活,一步步朝他奔去,双手紧紧圈在他的腰间,努力想要将他留下,生怕这一切只是幻觉。
我试探地喊他,“玄策。”
他低低地回应,“阿窈,我回来了。”
幸好,这一切都是真的。
“玄策。”
“我在。”
“以后,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后来,他告诉我,当年北漠一支部族不满乌达拓继位掌权,他便找上他们联盟,与部族里应外合。部族首领上位后,将对大魏称臣纳贡。
这一战,终是大魏胜了。
从此,世上再无昭阳公主,再无商窈,只有阿窈。亦无镇国公温玄策,只有玄策。
一个月后,我们在这里成亲了,见证者是老夫妇二人。
婚礼办得简陋,月明星稀,凉风有信,虽一个观礼的人都没有,却足以让我铭记一辈子。
那年,老夫妇走了,我们为其送行,合葬在村外的榆树下。
之后,我们偷偷回了京城,去看望了我们的爹娘,又回了一趟河东郡。多年不见,河东郡还是那个记忆中的温柔水乡,真是一点没变。
“玄策,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浪迹天涯。”
回辗转道另一个牢笼,前半生,我从未自由过,后半生,我自愿守在玄策身边,亦感谢他如是。
君心似我心。
-《昭阳公主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