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注:前文请看《京都石与霜:招毒》。
前日里金云阁从蒋婆子手里收了五个指女学徒,放在玉经院好生调教着,我住在地方,离她们受训的地方很近,开了窗就能看见。
她们每日里除了强记早训,花拓指训,博弈实训,得空就要去前场局子底下观摩,每日深夜才回,还要写好每日总结递交上去。
每周有一次综测的考核,课业稍微落下,都要被拉去关小黑屋。
有一日我才熄了灯,就听到楼下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我趴在窗子缝看,是那日站在中间的小姐和她身边的人。
小姐一直提着绢子抹眼泪水,旁边那个原先应该是她婢女,在一旁急得跺脚:“小姐你快别哭了,这要是被嬷嬷看见了,少不了又是一顿罚。”
“秋念,这日子我受不了了,你看看我的手,哪儿还有一处完好?早知道逃出来是这样,当初还不如让我去教坊司做……做……”
“小姐,你怎么能说这种负气的话,今天烟山小象轩有贵客来,金鳞主子出场,咱们一定要去观摩的呀,你快把这身衣服换上吧。”
“我不要,我不去,今天来的是相府的人,你叫我怎么伺候他们?”
秋念捂住了她的嘴,不叫她胡乱说了,她也有些气恼了:“若还是从前在府上,您哭一哭,老爷少爷有谁不依着您,可现在我们是什么处境?要想重新为尊,只能咬着牙往上爬呀。”
这婢女倒是通透,我在窗后默默点头,那小姐听到了父兄,却哭得更厉害了:“兵部的事情跟我爹有什么关系,他是当了替罪羊啊,都怪相府的……”
忽然回廊那边来了人,秋念赶紧拉着她躲到了假山后面,但这里后面不通,前面人搜过来她们就藏不住了。
我听她这话有古怪,难道她是前兵部尚书之女,知道军火之事的内情?
此事事关梁昱,我开了门,朝她们招手,她们犹豫了片刻,顺着石阶上来了。
秋念十分警惕:“你刚才听到我们说话了?”
我给她们各倒了一杯茶,拿了纸笔,开门见山问道:“前兵部尚书军火管查不严之事跟相府有什么关系?告诉我实话,我今晚就什么也没听到。”
秋念眼神露出凶光,估计连灭了我口的心思都有,我竟觉得她和当年的我有几分相似。
从一个能干的人,变成了一个什么都能干的人。
我心中默念一到十,数到十的时候,那小姐笔直地栽倒了下去。
“哎小姐,小姐,你怎么了?”秋念转过头来看着我,“你对她做了什么?”
我露出无辜的神情,指指纸上的字。
小象轩在烟山半腰,是最雅致的几处楼阁,仅次于大象轩。
秋念走在队伍最后,拽了拽我的衣袖,我拍拍她的手,示意她不要怕。
刚才我骗秋念我下了毒,逼她跟我说了实话。小姐原叫胡敏,她哥哥胡林在被抓之前把她送出了府,这才躲过一劫,胡林告诉她父亲是被冤枉的,这件事是相府设的局,谁在这件事后飞黄腾达,谁就是他们胡家的仇人。
相府,又是相府。
胡敏根本没中什么毒,而是我夜夜难眠,找大夫开的助眠精油,她连日劳累,我用足了剂量,这才一下子昏睡了过去。
我骗秋念胡敏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我可以代替她去观摩,反正她们几个戴着斗篷,外人看不出样貌。
秋念怕被嬷嬷责罚,只能忐忑地让我换上了胡敏的衣服。
我们一行人走了许久才到了小象轩,观摩的学徒被安排在阁楼一个逼仄的包间里,一字排开坐下,每人面前有纸笔,随时记录。
一楼是乐池,今天来的艺女是云燃。
贵客在二楼饮酒做乐,因隔着一道帘子,我们看不太真切。
陆续人都到齐了,金鳞是最后一个到的,虽来得晚,却三两句话就把场子热了起来。
“今日叫堂的说是京都最年轻的三品官要来,我盘算着莫不是那刚过而立之年的顺天府尹要来,我身边的女徒都看不下去了,直说我糊涂,如今京都谁人不知刚行了冠礼的易二公子荣封了大理寺卿。”
易二公子,易泽久!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时控制不住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嬷嬷教杆一杆子劈到我面前:“干什么呢?别看到楼下那些主眼睛都直了,你现在算是什么东西?”
秋念赶紧捅捅我,拉着我坐下。
易泽久推杯到金鳞跟前,老老实实做了自我介绍。金鳞虽话里话外把他夸得跟朵花似的,言下之意却是——老娘不知道你是谁。
二楼十来个人,热热闹闹喝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再也听不清说什么了。
我心里还有很多问题没有解答,易泽久刚来京都不久,他即便急于在朝中站稳脚跟,也需要契机,军火事件怎么看都是有个极沉稳的人在幕后操控着,凭易泽久的性子,算计不了这么大一盘棋。
楼下推杯换盏许久,门口的客临的炮竹又响了,听这阵仗是个大人物,所有人都看向门廊入口。
十八个婢女提着红灯笼穿过回廊,一个身穿鸦青与银灰交织华服的身影在烛光中若隐若现。
待那一行人徐徐登上楼梯,透过楼梯的缝隙,隐约可见那人腰间挂着犀角,乌黑的头发束起来戴着顶嵌玉小银冠。
众人的目光像是彩云追月,越是盯得紧,越是窥不到那皎容真貌。
等他身侧的人散立楼廊两侧,他的身形才显露出来,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阁楼上的每个人都期望着他能转过身来,一睹真容,不然光是这一个背影,要销魂多少睡梦间。
金鳞迎了出来,欠身道:“小王爷,易二公子等了您许久呢。”
“哈哈哈哈他天天来我这儿讨酒喝,还非要了你来作陪,我得把这账目送到丞相府,给丞相大人过过目。”小王爷打趣着说着帘内的易泽久听。
这声音,怎么听着这么熟悉。
易泽久探出头来:“好彦淳,你可千万别,下次我还带你去朝域狩猎。”
小王爷掀帘子要进去的时候,回头跟侍从说了一句话,就这么一个瞬间,我看清了他的面貌。
是他,陆彦淳!当日在我病急乱投医的时候,赠我一封书信救温仪的人。那副画上的“陆”字,我至今记忆犹新。
筵席因为陆彦淳的到来热闹了起来,一楼的艺女们卖力地弹唱,二楼的王公贵胄们推杯换盏,能在京都站稳脚跟的人,获得了无上的荣耀。
酒过三巡,金鳞的女徒下去准备博弈器具,一般挂牌的指女都有自己的专属器具,在她们挂牌的时候,师父要赠与一套,之后相熟的贵客也会赠与一些极品器具,比如玉石麻将,鸽血骰子……因此地位越高的指女,手里收藏的博弈器具越多。
今日他们本来要玩骨牌,金鳞都拿出了一套象牙镶金的骨牌,但易泽久一直住在朝域,不懂骨牌玩法,只好临时撤了,换了麻将。
麻将玩法丰富,各地规制大不相同,朝域那边的玩法要叫番起胡,京都这边论花算钱,花分硬花和软花,“春夏秋冬,梅兰竹菊”八种是硬花牌,“东南西北中发白”这些碰杠算软花,每局根据胡牌大小,给最后花的数量乘以相应的倍数。
我和秋念几人纷纷在纸笔上记录着底下牌局的情形。京都花牌图好看,并非真正的厮杀,汉域麻将和川域麻将才是真正的博弈,两三炷香的功夫,能散尽千金。
各地生僻的麻将,学徒们都要一一学会的。我因在金云阁受训过,懂些京都麻将的玩法。
牌桌上坐着陆彦淳,易泽久,金鳞还有她的一个女徒,好像是叫锁儿。锁儿和这三人同上一桌,是一种尊荣,但看她出牌都显得有些底气不足,相比之下,金鳞一面谈笑风生,一面花开满门,她根本就是把每张牌记得死死地。
易泽久输惨了,向金鳞告饶:“好姐姐,你快让让我吧,再被你这么追着打,下次我是不敢踏进你们金云阁了。”
陆彦淳将易泽久打出去的风碰过来,含笑道:“金鳞可不能让你,今日叫你来就是要你长长牌技,在京都不会这个,可是比喝不了酒还丢人的。”
金鳞也笑道:“小王爷,易大人天资聪慧,这才打了一会儿,出牌都变精了,我怕,我可不敢担这教人的虚名。”
易泽久又叫人上了一壶酒:“你们只管用这些话套我,我算是看明白了,这场上我是以一敌三哪。”
锁儿紧盯着自己的牌,无暇听他的话,紧跟着就胡了易泽久的牌,金鳞的眉头轻微地挑了挑,锁儿还不知,为自己胡牌开心着。
易泽久闹道:“不行不行,得换一个人。”
陆彦淳:“久,别耍无赖,你说换谁,这儿谁不是金云阁的人。”
易泽久:“这好办,那就让他们来换我,我在身后看着,但凡谁能在这桌上赢了你们,我就向你讨了她,专程教我麻将,如何?”
金鳞笑眯了眼睛,这易二公子不傻,眼看自己输得快到底了,想了这么个办法脱身,在她见过的这些的年少公子里,是有些心窍的,她看了小王爷一眼,见他对此事也颇有兴趣,顺水推舟道:“这小象轩的人任你挑选,我只带了两个女徒,除了锁儿还有文琪,上面还有十二个指女学徒,让她们也一起来。”
秋念担忧地抓住了我的手,我没想到机会来得这样快,推开了秋念的手,跟着她们一起下去了。
文琪最先上场,她是金鳞的女徒,金鳞自然知道她的每一个路数,起初金鳞吃她的牌吃得紧,看她如何脱身。
旁边的一众学徒看得目瞪口呆,被金云阁大指女的风范折服。我猜想金鳞这种打法完完全全是在试探文琪,看她是否想攀上易泽久。
发觉文琪用尽全力之后,她手里的牌又松弛了些。要是文琪想跟易泽久接近,金鳞也不是不舍得放她出去一个月,但是她得知道手底下这些丫头的心思和心气。
金鳞放水后,文琪果然赢了两局,只是易泽久在一旁没有被打动的样子,金鳞就知道这丫头不成了,拿话点她:“文琪啊,你出牌势猛,易大人考虑周全,你们这么进退得宜,倒叫我们没法杀伐了。”
陆彦淳听懂了言外之意,笑着摇了摇头,他一看就知道易泽久对文琪没什么感觉,二人打得别扭。
果然,易泽久直接示意下一个接上,这就到了学徒这边,十二个学徒依次站开,秋念在我前面两个,不知她是害怕我露馅还是自己想抓住这个机会往上爬,使出浑身解数厮杀。
打到一半,金鳞忍不住问她叫什么名字,秋念不像别的学徒那样见了大指女紧张,反而响亮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也不忘杠出手里的硬花。
金鳞又问:“为何要戴着斗篷?”这满金云阁没有金鳞不知道的事,她这问法,显然是故意给秋念一个表现的机会。
秋念看似懂了,恭敬回道:“陆使长说,如今玉经院里全心准备两个月后的选拔,学徒们不宜抛头露面,分去心神,便让我们戴着斗篷。”
金鳞会意地点点头,且不管是不是陆幼森说出来的话,秋念的这番话是滴水不漏,只是金鳞一下子摸不着易泽久的心态,于是她故意放了两张牌给秋念。
易泽久在秋念身后不动神色的看着,本来也动了心念,但见金鳞挑逗了她,他要是上钩就显得愚蠢了,所以故意不要。
金鳞摸清易二公子的秉性,只是不知道后面剩下的四个人,有几个跟她一样看清了。
到我的时候,我坐在牌桌上,对面是小王爷,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当日的恩情没齿难忘。
无人知道我是冒牌顶替的,大家照旧打着,我虽不精通牌技,但我能记住所有的牌,大约能推测出其他三人手中是什么牌。可要硬拼牌技,那我连金鳞的三成功力都不足。
好在我一刻也没有忘掉那顿鞭子的疼,易泽久这厮,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他连输了这么久,想出这么个脱身的机会,前面那些都只想着赢牌证明自己,其实输一输,未必不能图他一乐。
拿定了这个主意,我就开始了表演。先是假模假样地打着,金鳞见我牌势如虫,也就放松了警惕,借着教锁儿牌桌上的门道,捉她的蠢,给场上这些公子哥寻乐。
三牌之后,她才渐渐感觉到不对,隐约察觉到我在故意放牌,还给每个人放得很平均,每局都打到最后快黄牌才拼出个胜负,原本还有一搭没一搭跟她说话的陆彦淳都不由自主被这牌吊起了兴趣,正正经经打了起来。
金鳞几次三番瞥向我身后的易泽久,但这才易泽久喜怒不形于色,只在出牌的时候跟我窃窃私语,随便商量着。我并不都按他说的出,但只要不按他的意思来,我一定都故意出会被捉的牌,这样我再狠狠懊悔一番,易泽久顺势展现着他的大度,刚才在牌桌上被人消磨的意气却又回来了。
一圈下来,我寻思差不多了,装作输得手都在抖的样子,打出一个幺鸡,陆小王爷提高了音量,脆生生叫了个“杠”,我一个激灵,身后就把那打出去的幺鸡从河里捞回来,攥在手里了。
陆小王爷捡牌的手捞了个空,一桌人目瞪口呆。
还有人这样打牌?
还有人敢这样跟陆小王爷打牌?
金云阁还有学徒敢这样跟京城顶有名的王公贵胄这样打牌?!!!
“哈哈哈哈哈哈……”
不知是谁最先笑了出来,一桌人跟着后面笑得直不起腰来,越想越好笑,我把那牌攥在手里,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娇憨蠢钝的样子没有一个人不觉得好笑的。后排围观的都直拍大腿,叫嚷着哪有你这样的,打出去的牌还能往回收。
金鳞也笑得合不拢嘴,按理说,这么不得体的举动,说出去叫人笑掉金云阁的大牙,偏偏成了这场子上的趣话。
“你叫什么名字?赖了我的幺鸡,我可要记着你的名字跟你算账。”陆彦淳开着玩笑。
我一瞬间想说出我是朝域石与霜,你最好记得我的名字,可我不能。
“我,我叫古月。”我压低了声音,唯唯诺诺的样子。
陆彦淳忽然不说话了,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眼风却将我又来回扫了一遍。
易泽久好不容易从大笑中平复过来:“就你了,从明天开始教我打牌。”
我心里求之不得,接近他才有机会知道前因后果,才有机会报仇雪恨。
易泽久忽然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你是个有趣的人,让我看看你长什么样。”
这次我的手是真得抖了,这要让他看到我,还有命吗。我推脱:“陆使长说了,学徒不能……”
“你从今晚开始就是我定下的学徒了,我要看你还不行吗?”
话说到这份上,陆幼森哪里能压得住他,我心急如焚,只能又信口胡诌:“奴婢前日脸上起了疹子,仪容不甚得体,怕惊了公子。”
金鳞一道凌厉的眼风朝我扫过,这谎子骗得过男人,却骗不过她。
易泽久受了激,想起刚才牌桌上金鳞多番试探他,便起了要扳回一局的心,他对金鳞说:“你们金云阁的学徒这么大阵仗,想看看都不能了吗?”
金鳞知道我这边有古怪,易泽久是要拿她做势,她一时也不知该不该硬着来。
“啪”的一声,陆彦淳手中的茶杯扣在桌子上,眉眼间隐约有些怒色:“我姑且还在这桌上,金云阁的人就是这么忤逆我的客人吗?”
他这话说完,金鳞惶恐地跪了下来,心里却不惧,易泽久到底还是年轻,也不相信他能来小象轩承了谁的脸面,有意开罪金云阁,驳的又是谁的面子。只见易泽久面色讪讪,有意打个圆场,陆彦淳却没有半点松动的意思。
我也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且不说日后还能不能接近易泽久,今晚这一遭都凶多吉少。
陆彦淳指着小象轩外说:“给我去那外面的碎石林,今日易二公子几时喝到尽兴,你几时再起来!”
他一说完,两边侍候的小厮就拉着我出去了,虽然受了罚,我却如释重负,临走时瞥了眼其他的女学徒,刚才的羡慕之情,都变作了此刻的嘲讽之意。
碎石林里,夜风凄寒,小象轩里,暖灯侧漏,言笑声声。碎石硌得我膝盖生疼,跪了不到两个小时,双腿如被针扎。
远远地望到小路上,又走来了一个提灯的白影,背上还背着一把古琴,我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不是秦寂又是谁。
我掀开斗篷,朝他招手,他本要走去正门,好似瞥见了我,朝这边走来,到了跟前才看清是我。
“你怎么在这儿?”
我有种直觉,他见到我也是高兴的。
我仰着一张脸,笑嘻嘻地看着他,灯笼的光照在我的脸颊上:“你好了吗?”
他愣了愣才想起来我说的是上次的毒,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怎地又惹事了?”
我见他安好,还是笑嘻嘻地。
他的眼神有几分怜意:“还要跪多久?”
我摇摇头,虽是在说不知道,但满脸开心的样子更像是说没多久了。
小象轩门口候不到他的人朝这边看过来:“秦公子,楼上等着呢。”
他有些不悦的样子,我以为他是因为我耽误了时间才这样,我催促道:“你快去吧。”
听我这么说,他没由得板了脸:“早知道就不该费事救你。”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迈开步子走了,没走两步,又转过来,把灯笼扔在了我身边,装作要腾出手来理衣服的样子。
夜风刮过,烛火乱窜,像极心绪。
楼上琴声悠扬,一听就是他,又一次隔楼听曲,才知上次进楼不是一时冲动,即便此刻,我也想冲进去“救”他。
他明明不想弹,至少今日不想弹。他这样的人,仙姿道骨,哪里该在这腌臜凡尘,朱门酒肉间流连。
还没等我有机会进去,有人来告诉我,不必跪了。
琴声未断,我不想起,传话的人好心扶我,我才捡了那燃尽的灯笼,一步步迟缓地朝前院走去。
一双被桃花春酒浸润的双眼,隔着纱幔,穿过竹林,漫不经心飘向了空荡荡的林中,刚刚微弱笼火烛光下,蜷缩跪着的人好像还是他眼中的风景。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有人问他,小王爷,还添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