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庄的老二奶奶是看着我爸妈长大的，我爸妈也是看着赵奶奶变老的，不止是我爸妈，包括儿时的我也见过老二奶奶，只是模模糊糊的一个印象，那个一直在村口槐树下守着的守望人。
我七岁的时候，八十三岁的老二奶奶终于带着这一生的不甘，传奇和荣华离开了。当时老二奶奶一生无儿无女，全靠全村子的人照应，更何老二奶奶没的时候已经是烈士家属了，所以全村人募捐为老二奶奶办了一场风风光光的葬礼。在葬礼敲敲打打的鼓声中，我听了老二奶奶传奇的一生……
1922年，老二奶奶出生，九岁的时候，被赵长贵用三个大子买来做了他儿子的童养媳，什么粗活儿累活儿都是九岁的老二奶奶做的。
老二奶奶十九岁的时候嫁给了十六岁的赵福，赵福和老二奶奶一起长大，对老二奶奶也算是有情有义，赵福也是能干，老二奶奶在家忙忙家务，下地干干农活儿，日子过得还可以，唯一的遗憾就是没孩子。可这个遗憾没多久就成了一辈子的遗憾。
1943年，当时战乱纷扰，炮火时不时会打到村里来，那年深秋，赵福忙了年的庄稼让日本鬼子的大炮轰了个精光，看着马上要来的冬天，赵福犯了难。一天晌午，一队灰蓝色军装的人在一个高头大马的长官的带领下开始进村招兵，去一年就是五个大子儿。
村里的壮丁都动了心，但这是把脑袋别在裤腰上的活儿，但凡是有一点出路，谁会去当兵呢？
赵福想了又想，找了老二奶奶的兄弟商量，二人在外屋嘀咕了一夜，是不是还会叹个气，老二奶奶也一夜没睡，听一次叹气就紧一次心。老二奶奶想着天上的星星应该升起来了，有应该是落下去了，才起床做饭。
老二奶奶打开放面的大瓮，那是摇了摇，晃了晃，才抠出来半碗玉米面。？烧开了一大锅水，把玉米面连着半箩筐树叶子一起倒进锅里。
吃过早饭，赵福和老二奶奶的兄弟就去参军了，高头大马当场就给了俩人每人三个大子儿，赵福和老二奶奶兄弟给老二奶奶留了三个大子儿就上路了，老二奶奶一直追，追到村口老槐树下站着哭，这一哭，就是两年。
1945年，老二奶奶像往常一样，忙完白天的活儿，吃了晚饭就去村口槐树下站着望，望着太阳滑下山去，望着星星跳上山梁，才回家睡觉。
今天，老二奶奶总是感觉不对劲，好像是赵福快回来了，也许就是今晚，也许还有几天，但老二奶奶感觉赵福真的要回来了，虽然老二奶奶每天都有这种感觉，但今天特别强烈。于是继续在槐树下多坐了一会儿，但靠着槐树，望着远山。
老二奶奶真的想把那山给看穿，看看山后面到底有什么，站后面有没有赵福和自己的兄弟。老二奶奶又想到了自己小时候的苦日子，想到了赵福娶自己时候的那一小段快乐时光，想着想着，眼皮不由沉了起来，她还想到那个梦里无数次的幻想，赵福回来了，一身军装，骑着高头大马，站在她面前。
“姐！”
这一声一下吧老二奶奶吓坏了，一个激灵一抖身子，眼还没睁开眼泪就留下来了。是的，她兄弟回来了！老二奶奶用袖子擦着泪，大声哭喊着，诉说着这两年望的不容易，但她无论怎么擦眼泪，就是看不到那个人。
老二奶奶整理好心情后就带着自己兄弟回家了，她兄弟描述了这两年发生了什么，于是老二奶奶捋清了所有事儿：那个高头大马的军官等到出了县城，就好像消失了一样，赵福和她兄弟就在也没见他，说好的那每人两个大子儿也没了望。
天天不是打仗，就是在赶路，死人也见多了，肠子断臂在战场上哪哪都是。于是她兄弟和赵福就天天想着逃跑，好不容易熬了一年，对他们的看管松懈了，结果他们有接到秘密任务，去和“汉奸”打了一仗。
这一仗她兄弟被“汉奸”俘虏了，去了才知道这哪是什么“汉奸”，这是八路军！于是她兄弟就跟了八路军，这次回来是来解放县城的，小鬼子快熬不下去了，投降只是时间问题，但总有那么一两个糊涂鬼子，还负隅抵抗……
“老三！那你是把你福子姐夫弄丢了！老三呀，我可是苦命人，我从小就被咱爹卖了，才刚嫁出去，我，我，呜呜呜……”
“姐，福子姐夫机灵着呢！我被俘虏的时候，福子姐夫都当上小队长了。我之后也去找过他，但他们部队早就撤走了，现在不是国共合作嘛，我也一直打听着呢。”
“三儿！什么部队？你姐夫有什么不对的，他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能有什么错！错的是我，我命里面克夫，我把你姐夫克走了，我对不起你姐夫呀！”
“姐，你别着急，这仗马上就打完了，现在形式一片大好，等回头把日本鬼子赶出去了，只要他们国民党不闹，咱们就过好日子。到时候，你就有自己的地了，自己种自己的地呀！”
“三儿，我不要啥地的，我就要你福子姐夫，你知道我守活寡这几天都是怎么过得吗？村里人都怎么说我吗？说我把你和你姐夫都克死啦！还有村西那个老不正经的寡妇，她，她，她还来上门给我说媒，呜呜，姐的日子不好过呀！只要你姐夫回来，我就洗清楚啦！”
“姐，你别激动，姐夫会回来的，只要全国形势稳定了，姐夫就会回来的，到时候呀，就不是高头大马了，就是开着小汽车喽！”
“三儿，你姐夫真能回来？你可别骗姐，姐不用你姐夫开啥小汽车，姐也不懂，只要你姐夫能平平安安地骑着高头大马就行。”
我猜老二奶奶和她兄弟也嘀咕了一夜，之后八天，老二奶奶便没有去望守着村头的槐树。这八天，据村民回忆，是老二奶奶难得的八天，少有的一连这么多天没守望着赵福。
之后的故事就很简单了，八路军来了，就住在老二奶奶的家里，随后县城解放了，清点人数时，发现老二奶奶的兄弟失踪了。
再之后老二奶奶又守到了村口的槐树下面，守呀守，守到了解放战争打响；守到了新中国成立，土地改革；守到了三年困难时期，随便说一下，当时真的饿死了很多人，但老二奶奶即使是饿成了一根棍子，也每天会去守在村口.
人们看着那个摇摇晃晃的的棍子，等着她倒下，等呀等呀，没想到这根棍子硬是熬过了这场灾难，熬过了无数个日月，熬成了村里的风景，一直熬到了那个时刻，让老二奶奶心碎的1988年。
1988年的初冬，我大伯刚刚新婚，村里人围着那个为母亲接亲而租来的小汽车啧啧称奇，老二奶奶也被这个吸引，稀罕的摸了摸，又害怕地缩回了手。
1988年深冬，村里人盼着过年，老二奶奶穿着大破棉衣并不期待着过年，她还是期待着那辆小汽车，所以她留意到了那辆行驶进村的小黑汽车。进去了一辆小汽车，却带出来一个老二奶奶守了一辈子的消息，对的，消息——赵福回来了！
老二奶奶在村里人的搀扶下回了家，看着那个四十来岁的胖子抱的木盒子，终于哭出了声来，这一次，比1945年她兄弟那一次还要伤心，这一次是全村人一起跟着抽泣，不管是男人女人，还是老人小孩，红着眼圈的，流着泪拉老二奶奶的，跟着一起啜泣的，那个胖子红着眼圈问旁边村长：“这是不是我爸的姐？”
村长一下子就把眼泪惊回去了，直勾勾的盯着老二奶奶，然后洗了一口气后说：“不是，你姑姑三年自然灾害那年就没了，就是老二奶奶给埋的。她是你爸的原配夫人，整整等了你爸45年的老二奶奶！”
胖子也吓到了，看着这个已经哭得出不了气的老太太，胖子不知道说什么，当时就抱着骨灰盒给老二奶奶跪下了，“娘！大娘！”
老二奶奶本来哭得都说不出话了，单听了这一声娘，当时就愣住了，全村的人也愣住了！静静地看着老二奶奶昏死了过去。
等老二奶奶醒了的时候，床头放着赵福的骨灰盒，床旁站着那个大胖子，大胖子这次没敢叫娘，试探地说：“姨，我爸想会家里祖坟，临终的时候还喊着咱们村的名字，嘴里一直说着对不起。
你看能不能让我爸回来，我妈腿脚不好，身体也不好，你的事儿我就不和她说了，如果我妈没了，就不陪着我爸了，就留在我们那里。”
村长听了就火了“你娘身体不好，老二奶奶就好了，你们享了半辈子福了，现在想起老二奶奶了，你们这……”村长的话没说完就被老二奶奶打断。
“他想回来，我等了一辈子，”说到这里，老二奶奶有哭了起来“既然回来，就回来吧，老三呀，你也别多说了，我心里镜儿似的，啥也知道，我兄弟牺牲的时候，就是你没让他们和我说吧，这么多年守在村头，也没看过他，他坟头草老高了吧？”
村长先是一惊，然后说：“老二奶奶，这是你兄弟临走前嘱咐我的，我没敢和你说，你放心，老三爷是烈士，有人回去扫墓的。”
“老三，我要是没了，就把我和你老三爷放一起，人家上坟的时候，顺便给我上了。”
老二奶奶从此之后，便再也没去村口，但村里人都敬佩老二奶奶，什么事也惦记着老二奶奶，一直到了2005年，老二奶奶在一个深秋撒手而去。
从此，人们总觉得村里的槐树还少些什么，人们也没忘记去给老三爷扫墓，一次看着旁边的老二奶奶的坟，总觉老二奶奶孤单了一辈子，现在没了，会不会看着这么多人烦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