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不知道你那天为什么这么高兴。难道就因为他来了咱家?他之前来过咱家三回,也没见你这么高兴过。虽然你文化不高,但还是清楚他来咱家的意图——娶你。
第一回来,他不修边幅,两手空空,披着起皱发污的西装,皮鞋脱漆,裸露的脚腕显示他没有穿袜子的习惯,头发油腻而粘结,全身散发着一股奇怪的酸味。直到成年后第一次出远门,用咱爸的血汗钱赴大学报到时,我才知道这是长途火车独有的气味——烟头、泡面和屎尿混杂的味。
在结结巴巴的自我介绍中,他面红耳赤地说他来自北方。但除了操一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外,我再也没能在他身上找到任何北方人的特征。他的脸白得像纸,人瘦得像根木棍,个头比你还矮一些,跨过咱家门槛时故作高雅地低头弯腰。他这般体态,搁咱这儿,就是饿饭的命。
那天我正在门槛上吹你送给我的小喇叭,他说他和咱爸相熟,我信以为真,让他进了屋。他干坐着,没有离开的迹象,对你问这问那:每天都是这样从早忙到晚?累不累?多久能吃到一顿肉?读过什么书?会不会唱歌?喜欢看电影不?想去大城市见世面吗?
屋里的空气弥漫着他因为没有刷牙而导致的口臭。
你没有回答他,只顾埋头干家务活:剁猪菜、烧水、擦桌子、洗衣服、做饭……自始至终,你的眼睛不敢直视他,脸红得像苹果。我知道,他是你遇到的为数不多的男人之一。咱妈的交给你的活路压得你寸步离不开家门。
10岁那年,小学3年级没读完你便辍学了,就为了照顾我和弟弟妹妹们。从此,你就成了一头不知疲倦的牛,揽下所有的家务活,过早地丧失了童年该有的乐趣。
有了你的细心勤快,咱爸咱妈得以从繁琐的家务里抽出身来,一门心思挣钱养家,搬砖、清理粪池、捡废铁、拉死尸……起早贪黑,风雨无阻。这些卑劣的营生,使咱家在巷子里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红白喜事,巷子里的人极少邀请咱家。隔壁傻妞出嫁时,咱妈主动送了礼,被退了回来。遇到粗活重活时,他们对咱家的态度却从形同陌路变成和蔼可亲。
还记得那次砍树的经历吗?爸爸还没回到家,小平的4个叔伯就提着柴刀坐在咱家门口有说有笑地等咱爸回来替他们砍树。他们中的3个人比咱爸年轻有力,却抱臂叉腰地站在树下指挥咱爸。
“这根树丫子长得好,得从最底部给我卸下来,往下,再往下,千万不能砍坏了。”
“你脚下那根太烂了,碍眼睛,砍掉,马上给我砍。”
……
咱爸像只猴子一样灵巧地树枝上荡来荡去,数次有惊无险,最后却因多头指令而踩空,掉了下来。
咱爸一声不吭地在地上扭来扭去,表情非常痛苦。小平的大伯一把将咱爸拽起来,拍掉身上的尘土,强词夺理地说着:“无大碍,还能继续砍,是吧?是吧?”其他3个叔叔闻声而动,围着咱爸嬉闹逗乐。当不明就里的围观人群跟着起哄发笑时,我看见你悄悄转过身去抹眼泪。当时的我随大流发笑,直到多年后,才意识到这其中的无奈和凄楚。
事后,爸爸不准我们将此事告诉妈妈,你平静地答应了,却咬牙切齿地督促我努力读书,“只有考上大学,有了出息,别人才不再欺负咱家。”
你文化不高,却勤学好问。为了弥补学业的不足,你常常趁大家睡着后,取出我和弟弟妹妹的课本,在暗淡的灯光下如饥似渴地默读。妈妈常常以电费贵为由,强行中断你的学习。
寒来暑往,你就那么几件衣服裤子,缝缝补补,穿了又穿。虽然寒碜,你却把自己打扮得素面朝天,干净通透。妈妈送你的那双圆头扣带皮鞋你足足穿了两年才合脚。妈妈说买大些,这样你可以多穿数年。而你总是舍不得穿它,经常用抹布精心地护理它们。
初次见面,那位自称北方人的他问完问题后,你俩陷入尴尬。沉默了小会儿后,他开始夸你勤快能干,尾随着你在屋里走来走去。你紧张得心神不宁,双唇紧抿,手因为颤抖把猪潲溢到他的皮鞋上。
“对不起,对不起……”你不停地向他道歉。这是你开口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没事,别管它。”他趁你手忙脚乱去找纸巾时,挽袖拿瓢,替你舀猪潲喂猪。那一刻,你激动得无以言表,眼里写满了感激。也就在这个时候,咱爸进了屋,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声“伯父”弄得找不着北。
他给咱爸派烟,两人话不投机,不欢而散。
02
第二回来,他提了两斤苹果,换了个模样:剃了胡须,三七分头,西装挺括,脚依旧没套袜子。
他向爸爸扯了一堆当地有头有脸的人名,说自己与这些人沾亲带故。他发给咱爸的烟由之前的1元一包换成6元一包的烟。一阵寒暄后,他道明来意——想娶你,被爸爸一口回绝了。
“拿起你带来的东西,马上给我滚出去”,说这话时,一向优柔寡断的爸爸突然显得很有男子汉气概。
他愣着不走,爸爸没有再撵他。你俩终于有了言语交流。
“最喜欢吃什么?我明儿给你带。”趁爸爸上厕所的时机,他问。
“柚子。”
“还有呢?”他笑着摇了摇头,像是瞧不起你的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