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医生出来了,他说:“恭喜,是个儿子。”
我妈大松一口气。
“真好真好。”她对我的奶奶说,也对我的大伯说。可刚说完,就有一种不爽感莫名其妙地出现了。她掐了掐我爸的胳膊。初春,衣服穿得还很厚,我爸感觉不到一个女人掐人的痛感。他低下头看了看我妈,我妈见到的是一个男人毫无表情,或者说带着些迷惘又疑惑的脸。
“这样就不用想着给你爸家留香火了了。”十八年后的某个晚上,我妈给我讲她从前的故事。
(二)
我妈和我爸谈恋爱的时候,就不讨我奶奶喜欢了。
不安生。我奶奶常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用到家里的鸡鸭身上,用到半夜鬼哭狼嚎的野狗身上,也用到我妈的身上。
对于一个生长在六七十年代的农村里的女孩来说,生活的道路很明确。务农或者跟个师傅学门手艺来养活自己,然后在二十二三岁的时候结婚生子。我的外公外婆都不识字,跟庄稼打了一辈子的交道,我的三个叔叔与两个阿姨,都继承了家里的事业——种地。区别只不过是叔叔留在了自己的村里种地,阿姨则嫁到了别村种地。
我妈只读过五年小学,成绩始终吊车尾,但读书却很努力,每晚写作业都要写到十一二点。有次语文老师布置了一样抄写全部课文的作业,我妈抄了个通宵,第二天到学校,发现其他同学都没有完成——我妈始终记得这件事,那是她小学五年唯一一次被老师夸奖。
五年级结束,我妈就辍学了,她干起了种地的全职工作。
我妈无疑是一个出色的农人。虽然上面还有五个哥哥姐姐,我妈出田却常常是最早的。她迅速地熟悉了各类农作物、害虫、杂草、农材的名称以及农务技能,有空当的时候,就跑去其他人家的田里偷师。在乡里邻里的一致看好下,我妈成为了一个经验老道的年轻务农者。也正由于这个原因,在遇到节气的时候,我妈都能得到外公碗里的一条猪肚肉,那上面有值得回味好久的油水。但我妈也始终在后悔一件事情,小时候担的东西太多太重,使她的身高停留在了一米五出头。
可不过两三年,我妈就变坏了。她常常在应该种地的时间里消失,扔下一堆秧苗被太阳烤着。每到一定的日头,村里大院就会聚集一群见多识广的生意人。他们在腰间绑着一个黑色或迷彩色的长方形票务包,用两只大手掌转转自己的裤腰带,然后再上下抖一抖,接着就开始吹嘘自己在外县的所遇所闻。
就像是听说书一般,我妈迷上了这些打扮前卫见识丰富的生意人。有几个年龄比我妈大几岁的姑娘,你一句我一句地向我妈说着外面世界的好。她们穿的花色裙子,是我妈在田里田畔从来没有见过的。
有一天,一个姑娘把我妈叫到大院围墙的外面,她从包里拿出一块淡绿色的布料,抖开,是条连衣裙。她说:“这条裙子好看吧。”“好看。”“我专门给你挑的,便宜点卖给你怎么样,你到哪里都买不到这种价格的裙子。”“好。”
那晚,我妈洗完澡后,偷偷地把这条绿裙子拿出来换上,在昏黄的灯光下,对着一块缺了一角的玻璃照了照,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第二天凌晨三四点,她跑到村里的大院,爬上一辆去隔壁县城的车,她在期待另一种生活。
(三)
说到这里的时候,我看到我妈的脸上出现了少女般的得意。这种得意,亮晶晶地出现在她棕色的瞳孔里,出现在她带着一点黄斑的眼白里,顺着她的眼尾纹一点一点地流出来。
我妈选择了与那个卖给她裙子的姑娘相同的道路,她去了一个以布出名的邻县,做起了布匹生意。
刚开始做生意的商贩,他们的摊位在大街上,他们的客户潜藏在上午六点到八点半的人流之中。为了尽早地赶到这个县卖布,拿到更多的客户,我妈三四点钟就起床,跑到村里大院的广场上等最早班的皮卡车司机出工了。当时没有客车,最多的运输车辆就是皮卡,前面两排座位,按照现在的交通规则,至多只能载五个人。后面的车厢,也能挤人。“因为我去得早,所以位子都是我的。”但我妈也偶有睡过头的时候,到了皮卡车旁,不管是座位还是车厢,都满当当地挤满了人。那就只能选择最后的座位了——单脚踩着车厢外延的脚踏,双手拉着车顶的钢铁框架,就像现在常常出现在我们笑谈中的印度火车一样。
“有一次雾很大,皮卡车差点和一辆砖石车撞了,亏了司机方向转得快,我就看到那辆砖石车冲到一户人家里去了。”“那后来呢?”“后来我们就开走了。”好不潇洒侠气的生活。我好像看到了在那个充满雾气的凌晨,我妈的几缕鬓发被风吹得飘啊飘啊,她的目光一直停在那辆笨拙的砖石车与那户倒霉的人家上。车子颠啊颠啊,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了。
从我妈生活的这个县开到卖布的另一个县,需要花掉快两个小时的时间。当时的路还都是碎石子路,皮卡一路小跳着过去,脸上的肉都颤得有些木木的。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我妈从悬空的座位跳到地面上,膝盖就跟脆折了一样,想走一步跪一步。
(四)
我妈比做农人更快地适应了做小商人的角色,似乎在她的身上,天生有一种穿脱于生意场中的资质。
我妈性格特别倔,是个能伸不能屈的人,对待客户也是这样,有着一股爱买不买、自以为是的任性。不过她有资格任性,她是个漂亮的人。如果年轻时的她到了当前,包装一下,是绝担得起一个网红的资质的。标志的瓜子脸型,深欧式双眼皮,高鼻梁,上嘴唇一点圆润的浅樱色渐变唇珠,即使每天三四点起床,她也忘不了往自己的脸上擦粉——这些粉也是从大院里那些姑娘们的手上买来的。或许是十几年来一直穿哥哥姐姐的旧衣服所留下的潜在刺激,做了商人的我妈对衣着产生了一种异样的热情。自从得到了那条淡绿色的连衣裙,有一种快感强烈地催使她不断增加漂亮——当然又很便宜的衣服。有时在路边看到印着女模特的海报,我妈就把模特身上的衣服的样式记下来,等到下次进货的时候,买一匹花色相近的布样,到一家相识的裁缝店铺,自己摸索着缝制出来。
想想看,一条灰色的大街,一群暗色的商人,我妈就像只矮小的、花枝招展的孔雀立在其中,自己成了自己的形象代言人。再加上她从农人身上继承而来的天生的高嗓门,笑起来的时候,引得周边十米的人都不免为之侧目,而我妈自己却在其中不甚自知。那些与我妈讨价还价的客户,也不便再争下去,反被逗得莫名其妙地笑起来。
两年之后,我妈租下了她的第一间店铺,约莫两米的宽度。她买下裁缝店中的一台二手西湖牌缝纫车,招摇地放在门口,就只够一人经过了。
“那个卖给你裙子的姑娘后来怎么样了?”我问,带着一种敬意。
“生了孩子之后就没办法做了。”
我的敬意有些失望了。
(四)
我表哥出生后的四五个月,我妈的肚子也迅速地涨大了,这立刻成为村里广为散布的妇女新闻。在外人眼中,每家每户的妯娌之间都是一场值得津津乐道的战争,而赢得这场战争的一个重要砝码就是生个儿子。伯母和我妈的第一胎都生了个女儿,所以第二胎就是这场战争的决胜局,伯母已经先我妈一步登上这个三代家庭的高椅子了。
“肚子大生小子,肚子小生姑娘”,根据这一条不成文又不科学的民间判断,形形色色好奇的眼睛在斜睨着我妈的肚子。
这个身高一米五五的女人,每天清晨和傍晚都挺着个庞大的肚子在村路上走来走去,裹着红红绿绿的花袄,像个行走着的机械式热水壶。“兰花又要抱孙子了”,大家都这么讲。
“都是当妈的人了,就别在外面瞎跑了,你不嫌累,肚子还嫌累呢。”
“是个姑娘。”
“诶!诶!这种话不能乱说的。”
这种类似的对话,成了那段时间里我妈与奶奶相处的常态。“是个姑娘”,这四个字就像块巨大的石头,堵住了奶奶对我妈行事的所有念想。
不能摔东西。奶奶把手里的活计霎地按到床头柜上,从我妈床边的竹椅中站起来,巨大的胸脯在夹袄下起伏着,用脚踢开椅子,凳脚摩擦地板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呲呲声。奶奶离开房间三分钟左右,我爸就进来了。
“如果我是奶奶,我也保准讨厌你。”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