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晨打来电话,说交了个女朋友,过年时领回来给父母看看。8月份,这个消息像一股凉风吹走了炎热,并让王素珍和陈建业打了个颤。
忆往镇最破的小区是南海花园,南海花园最阴暗的位置是6号楼,6号楼边上立着间孤矮的车库,这间车库就是王素珍和陈建业的房子。他们的名字用的是当年最时兴的字眼,相当于今天的梓涵、浩轩之类的。陈晨的“晨”字在二十几年前也很时兴。
他们一家人本来是忆往镇旁边村儿里的,陈建业的奶奶给人做妾,混到他这辈儿,只落得了两间破屋和三亩薄田。平时陈建业给人打工,王素珍在家务农,生拉硬扯把陈晨送进了郑州大学。之后,老两口穷尽积蓄进行了这辈子的第二次投资,就是在忆往镇的南海花园买了间车库。王素珍信主,教会给她资助了辆三轮车,在街里拉活儿,陈建业四处给人打零工,反正日子就在车库里过起来了。陈晨说,这属于阶级流动,是他们人生中的壮举。
老两口接到陈晨的电话后,想了一夜,觉得穷也要穷出诚意来,决定在车库顶上加一层。
王素珍从教会那儿领来了一堆铁条子,斜沿着车库架到了屋顶,焊成了楼梯。他们舍不得买砖,就从工地上捡,一天能捡几十块,等积的多了,就把砖头搬到屋顶,和着水泥垒房子。这个目标像一道虹光照进他们的世界,从此心里多了种不可言说的期待。
一层覆一层,新砖盖旧砖,秋风起时,房子已经垒起来。等忆往镇迎来冬天的第一场雪,房子已经安了窗柩,装了简易门窗,并生火炉子。雪花很小,落在地面,很快消融成了一层稀薄的水,邻居踩着雪水看过来询问,他们就说儿媳妇要上门来。这就成了南海花园居民们的一个话题。
临近年关,王素珍和陈建业去澡堂搓去了身上污垢,换上洗净的旧衣,从市场买来肉和菜放进屋外棚子里冻着,等儿子打来电话,王素珍骑着三轮去车站接。小倩依偎在陈晨身边,个子不高不矮,模样不好不坏,整体平凡,但笑起来又显得有光彩。等到了家,小倩仰头看着刚搭起来的二楼,说,好看。显然陈晨早告诉过他家的情况。鱼肉摆了满满一桌,床上的被子叠得比往常都要争气,厚重的电视机放着春晚,这也是教会送的,画面偏黄。王素珍不停地给小倩夹菜,问在郑州做的什么工作,挣多少钱,家里还有什么人,陈建业搭不上话,就在一旁干笑着。
吃完饭,小倩问厕所在哪儿,陈晨说要去小区对面的公共厕所,小倩便一个人去了,一点也不娇气。陈晨帮着王素珍收拾碗筷,说已经去过小倩家里了。
“他们家对我挺满意的,就是说结婚的话……要六万彩礼。”
王素珍倒了半盆热水,混着冷水洗碗,“应该的,娶人家闺女哪儿有不花钱的。”
陈晨和小倩在二楼住了一晚上,第二天中午就走了,王素珍又骑着三轮车送,她这才明白原来儿子这次回来是给自己布置任务的。回来时经过无水桥,一辆黑色桥车停在桥边,一个臃肿的女人对着一个年轻人连哭带骂,听意思是年轻人把他给撞了,女人把上衣卷起来,露出白花花的肚皮,坐在地上喊疼。年轻人朝地上啐了口痰,扔下一张红票,女人立马收住了哭声,没事人似的走了。
王素珍问路人怎么回事,路人说:“怎么回事?碰瓷儿呗。”
王素珍更加卖力地拉活儿,一刻都不让自己闲下来,可到手的钱距离目标差的太远,她连续几天梦见耶和华站在屋顶说你将生养众多,遍满地面,醒来后,看见一口黑乎乎的窟窿在逐渐放大。陈建业的呼噜声在耳旁轰鸣着。
有天晚上,王素珍收工回家,在南海花园外面的马路上听见一阵巨大的轰鸣由远及近地传来,比陈建业呼噜声大无数倍,一辆白色跑车在昏黄的路灯下拉出一道幻影,再由近及远地去了。紧接着,又一阵轰鸣声传来,这次是连续几辆颜色鲜艳的跑车无视红灯,疾驰而过。王素珍回到家把挂在墙上的旧挂历拉下来,挂历是去年捡来的,上门印了很多名车和美女,她一页页地翻阅,找到了停在无水桥的那辆车,车标是四个连在一起的圈,她继续翻下去,又找到了模样扁平的跑车。直觉告诉她,跑车比四个圈的车要贵。当晚,她又梦见耶和华站在马路中间对她说,你将生养众多,遍满地面。
王素珍下定决定去死,是在收到了一张假钱后。坐车的一个老头,耳朵眼神都不好使了,王素珍看他可怜,便放下戒备心,到家才发现那张20的票子假得厉害。她等着陈建业回来给他诉苦,可陈建业迟迟不回家。自从陈晨说了彩礼的事情后,陈建业就回家得晚了,每次回来都把一堆杂物堆在门口,等堆不下时就运到垃圾场卖掉,可也买不了几个钱。
王素珍找不到人诉苦,心里就憋屈,又翻了翻墙上的日历,拉开卷帘门走了出去。她走到路边等着,看着路灯变红,变绿,路灯照在沥青地面上,把影子拉得很长。她想起儿子陈晨,又想起这大半辈子的时光,打心里觉得活着没劲儿。
熟悉的轰鸣声从北边传来,她踏出了第一步,看向马路对面,那个红色小人纹丝不动地亮着,像在暗示她等一等:红灯时候被撞了,赔不了多少钱。她停下了步伐。白色跑车在王素珍眼前一晃而过,轰鸣声震得耳朵疼,带起一阵风轻轻扑过来。速度的力量让王素珍犹豫了下,她又想了想车库,和未来的日子,坚定地迈出了第二步。
绿灯亮了,没有听见轰鸣声。红灯亮了,还是没有。这样等了几轮,她想今晚也许不会再有好车过来了,正准备回家,南边隐约传来了杂乱的轰鸣,越来越响,像几十块大石头一起翻滚而来。白色跑车从相反的方向驶来,再次急驰而过,后面还有几辆声响聒噪的跑车,她看了看对面的灯,是绿色的,就迈开步伐,朝路中央走去。
“诶,我在这儿呢。”陈建业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
王素珍一扭头,几辆跑车裹挟着风声从她身边如神迹一般掠过,渐渐远了。
陈建业浑身是土,脸上有血,他看着王素珍发愣,又说:“你走路咋不看车?”
“你从哪儿回来的?”
“挨打了。以前抓住骂几句就算了,这次挨打了。”
“你偷啥了?”
“钱。”
“偷钱是该打。”
王素珍搀扶住陈建业往家里,陈建业疼得直咧嘴,他说:“我的腿,像是断了。”
“没事,回家我给你擦点药。”
到家后,王素珍倒了一盆热水给陈建业泡脚,她这才看见陈建业左边的小腿像是长了几朵被碾压过的红花,一道道往下淌血。
“也没看清楚他们拿啥打的,应该是三角带。”
“你偷了多少?”
“有一千多吧。”陈建业从裆里掏出一张20块钱,“我还偷藏了一张。”
劫后余生的第一天是礼拜日,王素珍让陈建业在家躺着,自己去教堂做礼拜。和往常一样,她坐在教堂的最前面,祷告祷得最认真,唱诗唱得最响亮,她把自己铺开了,展平了,完全接受牧师的教导。礼拜结束,食堂已经做好了一锅烩菜,牧师讲了一上午的课,吃得很香。
王素珍坐到牧师身边问:“你说,偷东西的人该咋处置?”
牧师咽下嘴里的东西,翻了翻圣经,说“耶和华对摩西说过,要抓到了,就要加倍赔偿。”
“这样啊。”
“你为什么问这个?”
“我儿子结婚要彩礼,我家里那个偷人家钱被打了。”
“哦……偷东西不对,但打人就更不对了,严重吗?”
“下不了床。”
“这样吧,我带几个兄弟姐妹去理论理论。”
“可圣经上说……”
“咱们这是个法治社会,还是要关注一下现实的。”牧师顿了顿,又说:“主会保佑我们的。”
牧师带着王素珍和几个信徒来到陈建业偷的那家汽修厂,牧师先向表明了身份,再开始讲理,他的理就是:人偷东西可以报警,但打人是不对的。
老板阴森森地白了他一眼,“抓进去了,打得更狠。”
牧师不慌不忙地说:“如果抓进去了还打,那我就跟他们讲理去了,你不能用别人的罪恶抵消自己的罪恶。”
“那就报警把他抓进去吧,我又没偷东西,我怕什么?”
“但你打人了呀,打人比偷东西严重。”
“他能偷东西,我就不能打他?”
“刚不是说了吗,你不能用别人的罪恶抵消自己的罪恶。”
双方这么理论着,牧师占据着道德高地,带着的人再帮着说话,缓缓说服着对方。另一个教会的信徒过来修车,看见了牧师就过来打招呼,一听情况,提议看看当晚的监控录像。老板当着众人的面把监控调出来,王素珍看了两眼就哭了,三个人围着陈建业抽打,像在打狗。老板没有参与打人,只是听说了这个事,如今一看到打得这么厉害,就果断让步,拿出了3000块钱,但希望教会能送到一面锦旗,牧师答应了。
王素珍回到家,把钱压在枕头下面,喜上眉梢。陈建业已经能下床了,撸起裤腿看,伤口已经凝住,正在结痂。直到晚上,俩人都沉浸在这3000块钱的喜悦中,说了好些话。第二天起啦,王素珍让陈建业接着休息,自己拉活儿回来给他买一瓶碘酒,可等她回来,陈建业却不见了,枕头下面的钱也没了。陈建业以前好赌,输过钱,为此王素珍还喝过农药。
王素珍在家急得直转圈,焦躁地等到晚上10点多,陈建业才一瘸一拐地回来。
“钱还在,钱还在。”陈建业眉目间的喜意打消了王素珍的急躁,他先掏出那3000块钱,又掏出一把零零整整的钱,“打牌赢的。”
“你又去赌了?万一输了咋办!”
陈建业嘿嘿笑着,“打牌嘛,有输有赢,输的时候别着急,等赢了就走,不会赔的。”
王素珍先数完整的,没少,又把散钱数了一遍,300多,把心放到了肚子里。陈建业得意地说起自己赢钱的过程,拍着胸脯保证还能赢球,王素珍就他1000块钱,结果陈建业又赢了200多块回来。两人望着彼此苍老粗糙的脸,喜上眉梢。之后的一个星期,陈建业是白天打工,晚上赌钱,王素珍粗略地算了笔账,按照这样下去,年底肯定能攒够彩礼钱。
可这样的好运没如他们所愿,一直维持下去。那晚陈建业回家的脚步比往常拖沓,从卷帘门钻进来时也没有笑意,坐在床沿上,一副苦脸。
“我输钱了。”
“输吧,有赢就有输。”
“输的比赢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