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异短篇 左眼的视网膜

2018-08-01 22:02:03 作者:上帝的峰子

《灵异短篇    左眼的视网膜》by 上帝的峰子

篇头插画:by 加山又造

收件人:Lisa发件人:峰子左眼的视网膜2012-11-11 23:48:52

亲爱的丽莎:

你说你正在整理资料,写一部关于“视神经与心理变态渊源及关联”的研究论文,还准备读博士,我听了之后既感到钦佩,又为你高兴。这个年头,像你这样年届不惑的女子,基本上有铁饭碗就踏踏实实守着铁饭碗遥想退休了,没铁饭碗的也浑浑噩噩耗着很难再有雄心壮志了。你做了多年稳稳当当的神经科主任医生,不知足,不嫌累,还有额外的雅兴和旺盛的精力搞研究,在我看来实属奇女子。

是的,对于神经学和心理学,我一度兴趣浓厚。但公鸡翅膀扑腾得再好,也飞不上天,兴趣终究只是兴趣,较不得真。所以你让我对你的研究课题提些看法,我是一身冷汗,不知从哪提起。

我想,看法就不必提了。眼下,我倒要给你详细提供一个案例。我认为这个案例跟你的研究命题正相符,并且是独家的,世界范围内,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享有,你看看能否酌情用作研究的范本。

案情比较复杂,并且岁月悠久,所以这封邮件可能得写很长,我最好分章节陈述。

还是从头说起吧。

(一)

现在是二一二年的十一月十一日,光棍节。

五岁那年,右眼受伤之后,每当我回想起那桩往事,我的左眼就能看到一个三十来岁的窈窕女子,清晰得仿佛黏在那片视 网膜上。

据说人的记忆上限是五岁,再早,人就跟畜生没什么分别了,甚至还不如畜生,很多畜生长到五岁的时候,比人类通人性多了,例如狗和马,例如猴子。我也能记起五岁的事儿,但不论我怎么回忆,真正能记起的事儿,只有两件,一是我知道五岁那年我尿床,大冬天大半夜的,我毫无顾忌地尿在厚厚的床铺上,恰好尿完,就热乎乎地醒了,我妈开灯起来,替我换上一条秋裤,在我身下垫一块毛毯,然后翌日一早就出去给我晒褥子。那年开始,我的褥子和床单上,长年总有一大块“地图”,直到我上初中。我妈说,都快长胡子了还尿床,你脑袋里面缺根堵尿的筋。我能记得的第二件事儿,就是我在五岁那年险些让我妈给摔死。现在说这件事儿,我回忆得已经不再那么清晰,都三十个年头过去了,我也早就成了一个独眼龙。

我妈当然不是存心想把我摔死。我妈一辈子疼孩子,直到如今她快七十了,我也一把岁数了,她还担心我出门能否找着回家的路,天凉了我有没有往自己身上多添件衣服。我得说,一切看似毫不相干的人和事,总是相互连带、互为关联的。佛家认为,一人犯罪,天下万民皆同罪,是有些来头的,虽然你知道我并不参禅信佛。我妈当年生我姐,几近难产,连哭带叫足足生了二十四小时,终于生下来,于是发誓再也不生孩子了,打死也不生了。后来想,有女孩没男孩,家里总仿佛缺点什么,于是又生了我。我妈说,她感觉快要生了,想赶在我爸下班回来之前把晚饭做好,十分钟前她还从屋外担水,十分钟后我脑袋已经自己出来了,她还没来得及爬上床。因此,我的整个出生过程显得极其善解人意。相比之下,把我领大却相当麻烦。我姐从断奶开始,就同我老太也就是我奶奶的妈难分难舍,所以她跟着老太,直跟到念小学三年级,才重返家门。我妈在我们镇上一家民营服装厂上班,在那个年代,这是一只比我爸的民办教师职业更珍贵的金饭碗,并非谁都轻易能进,得有手艺,得人托人。我妈先是拿米汤以及奶水,亲手把我浇灌到两岁开外,再也憋不住了,于是好说歹说,把我托付给我奶奶。我妈每天出门之前,要把三样东西交到我奶奶手里,两只生鸡蛋、五毛钱、我,其中鸡蛋是我一天的营养品,钱是给我奶奶的领养费。我奶奶始终端坐,拉长面孔,母仪天下,我妈强作笑容,临走前叫我口齿不清地跟她说“再会”。我奶奶前后领了我两个月,就腻烦了,把我还给了我妈。我奶奶在成为基督徒之前,早年做过一些在家人看来很不贤惠的事儿,不待见自己的孙子算是其中一件。于是我妈把我送到上海我外婆手里。过了一年,我妈去看我,我早已不认识她。我外婆说,你妈来了,快叫妈。我说,阿姨!我妈说,我是你妈,快叫妈。我说,阿姨!我妈顿时有点伤感,说,算了,还是带回去我自己领吧。于是我开始被我妈用自行车载着,我坐在我妈前面的小车凳上,每天跟她去服装厂,度过了入学前重要的一段童年岁月。

你注意到没有,我述说这一段看似无关弘旨的家史,一连用了好多个“于是”。这些“于是”,把一系列看似不相干的人和事,都串联在了一块儿,引向最后一个“于是”。事情也就是从这最后一个“于是”发生的。

(二)

我妈骑自行车带我去服装厂,每天临近镇上时,都要经过一条溪水。这条溪水看着其貌不扬,实际上并非等闲之辈,它有一个雅致的名字,叫苕溪,宋朝四大书法家之一的米芾,写过一篇流芳百世的《苕溪诗》,指的正是它。关于这条溪水,我还会在我的一个长篇小说里详细说到。苕溪在我老家安吉境内,静静地躺了很多年,静静地淌向大上海,冥冥中指向我成年之后的去向。

苕溪镇就生长在苕溪的一边儿,溪岸突然高起五六米,形成悬崖,悬崖上修了条并不宽阔的水泥路,几乎跟苕溪镇一样长。路两旁的小商铺小商店,断断续续缀成排,人们就从四面八方拥过来,在两旁商店的夹道里赶集。整条苕溪街分为上街、中街和下街,我妈上班的服装厂在下街,因此我妈骑车载我入了镇以后,还要骑很长一段路。上街与中街、中街与下街之间没有商店,我坐在我妈的自行车上,能够望见右手边赤裸裸的水泥悬崖,以及悬崖下面赤裸裸的溪水。每逢旱季,溪水会变浅,露出溪床,溪床上满是卵石,卵石缝里间或看得见晒干的小鱼小蟹。

直到我们出事儿之前,镇政府似乎从未想过给那几处赤裸的悬崖按上栏杆。我妈后来说,骑了那么多年车,上了那么多趟街,过了那么多回悬崖,那天早上一准儿是中了邪,没跟人撞着、没磕着绊着、车龙头也没坏,她在从中街骑到下街的时候,就这么突然往悬崖直冲而去。我第一次感觉自己的身子飞了起来,飞的时候,我第一次感觉苕溪就在眼前,比往常出奇的近。我们飞了好久,然后突然向下坠去,坠的时候,我看到溪床上的卵石扑面而来,卵石越来越大,大到宛如馒头,然后我就遇到一次史无前例的巨大震动,我睡在了溪床上。在巨大的震动到来之前,我妈用右手本能地托住我幼嫩的身子,因此准确地说,我最终是半拉身体睡在我妈的右臂上,但这依然没能阻止我的右脸颊重重地敲在溪床上。我很不舒服地睡在那里,一点也不想动。我听见我妈的声音,她在喃喃地唤我名字,唤了三声,或者四声,都是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是我的听觉迷糊,还是我妈的声音本来就迷糊。我听到我妈唤我,就使劲儿睁眼,想让自己看到点东西,却只看到右脸颊近旁的几块卵石。过了不知多久,我又依稀看到一张女人的脸,那张脸似乎很白净,跟我妈差不多年轻,跟我妈差不多好看,但不是我妈。我完全不知道她是谁,我只能察觉她把我捧了起来,抱在胸前,然后很快地走动。我被抱着,看不见她的身子,但我认为她是个窈窕的女人。那时候,我当然不知道“窈窕”这个含意精微的词,可我当时感觉就是这样。既然我的身体脱离了溪床,我的脸颊脱离了卵石,我顿时舒服很多。我又迷迷糊糊看了这个窈窕女人一眼,终于放心大胆地失去了所有意识。

(三)

多年以来,我总在琢磨却琢磨不透的一个问题是,人的身体除了大脑,是否还有其他部位具有记忆功能?好比女人怀孕这件事儿,医学上说,女人的子宫就具有记忆功能,假如去年十月不慎流产,那么今年十月也得当心了,一不留神还会流产,所谓的习惯性流产,大多发生在差不多的月份。又好比我们的胃,据说也有记忆功能,假如你有胃病,今天你什么时候感到饿,明天你也会差不多的时候饿,后天也是,就像你的肚子里长了一台准确的闹钟。我个人对这两种记忆功能持严重否定态度,我认为都牵强得很,子宫也好,胃也好,它们充其量不过简单重复一种类似“记忆枕”的现象而已。视网膜却不同,在某种特定的情况下,视网膜真会变得像大脑一样能记事儿,并且还会呈现出一种动态化记忆,仿佛电影一样,把情境向前推进。我原本有十足充分的依据来证明这件事儿,只可惜我没法把这些依据清爽地摆在你面前,让你看这看那,让你眼见为实,因为这现象发生在我自己的视网膜上。我想,自有人类以来,也许只有我的视网膜被证实具有真正的记忆功能,而能够证实的人只有我自己。我怀疑即便把我的左眼球摘下来,让它脱离大脑,它依然可以记住那个救我的女人。

跟影片里经常出现的镜头一样,当我再睁眼,先是影影绰绰看到自己躺在一间房间里,房间里满是人,有的坐着,有的站着,有的离我近些,有的离我远些。等到他们在我眼前清晰起来,我首先看到我爸的脸,他就坐在我的床沿上,然后我逐次看到叔叔、婶婶、大姑、大姑夫、二姑、二姑夫、小姑、小姑夫,以及奶奶,或许还有其他人,我忘了。我刚睁开眼,他们一个个突然都向我围拢过来,显得很高兴,却让我有点惊恐。我问我爸,妈呢?妈去哪里了?我爸指了指旁边,说,你妈在那。我稍稍扭头,见我妈正躺在房间里另一张床上,右手臂上绑着白布,这会儿像是睡着了。我说,我和妈为什么要睡这里?为什么我身上好痛?为什么要把我这只眼睛扎起来?

那天,我第一次有了医院的概念,此后一直不喜欢医院那股刺鼻的味道,还有那种苍白的颜色,它们都会让我感到莫名的心慌。但我喜欢被很多人围拢着,那种隆重的气氛让我觉得自己备受重视。

很久以后我知道,我和我妈摔下悬崖被人救进医院,昏迷了差不多一整天。我妈醒过一次,又睡了,我睡得更久一些。我妈托住我身体的那条右臂,摔成了粉碎性骨折。我的右脸颊敲在溪床上,有一块卵石击中我的右眼,造成暂时性失明。我又问过我妈,那个抱我上来的女人是谁?悬崖那么高,她是怎么下来又上去的?我妈说,她也隐约感觉有个年轻女人抱起我,随后又有三四个男人,把我妈抬起来,但她也没看见那女人的模样。我爸说,把我们送进镇医院不久,年轻女人就匆匆走了,留下那三个救我妈的男人,等他接到通知赶过来。一个男人说,那女人应该不住本镇,那天一清早,我开了铺子门,到崖边活动活动筋骨,我注意到她走在苕溪岸上,看样子是准备摆渡到对岸,后来远远地望见她手上多了个小孩,一边往回跑,一边冲着悬崖上面大叫“救命”,我再看,看见她跑过来的身后,还躺着一个人,于是我叫了隔壁两个弟兄,赶紧一块儿下去。一个男人说,一开始我也看到她了,好像的确不是本镇人,没怎么见过,但我记得她是从我们店门口经过的,后来不知怎么就跑下面去了,我估计是她看到出事儿,直接从崖上跳下去的,你没见她自己也一瘸一拐的么?另一个男人说,我倒什么也没看见,是你们敲门叫我,我才知道,我记得她原本是本镇的人,后来嫁出去了,我也吃不太准。

关于那个女人,这是那天仅存的证词,多年以来被我爸反复重述,我每次听着,都仿佛在听阿加莎小说的某一段侦探情节,矛盾重重,扑朔迷离,难以捉摸。很显然,这个窈窕的年轻女人,从开始就没想过知恩图报,而那三个男人临走时,我爸好歹每人给了他们五块钱作为答谢。我和我妈出院之后,我爸妈他们没在镇上张贴布告,悬赏知情者什么的,以至于今后我想起这件往事和这个女人,再想报答一番,就几乎没有可能性。但事情并没结束,甚至到目前为止,上述一切还只是个漫长的引子,我得花点篇幅再说说之后的怪事儿,也是你最关心的事儿,否则这篇陈述对你来说也太无聊了。

(四)

我前面说过,我的视网膜拥有举世罕见的记忆功能,起初我自己也没太在意。不管怎样,我的确看过那个女人两眼。我想,我的右眼从坠落那会儿开始就摔伤了,所以我应该是用左眼看到她的。出院后,我时不时还会想起那次奇特的飞行,那次猛烈的坠落,我一想起那件事儿,特别是黑夜里躺在床上,我的左眼就会再次浮现那个女人的形象,三十来岁白白净净的,窈窕的,真真地站在我面前。你小时候有没有玩过那种叫“西洋景”的玩具?一个小塑料匣子,匣子里面有个小转盘,转盘是底片做的,底片上有各种画面,你把一只眼睛贴近匣子上的小孔,连续摁动盒子上端那个按钮,底片就随之转动,你就能清晰地看到一幅幅美妙的画面,有动物,有风景,有人。那个总是浮现在我面前的女人,就仿佛西洋景那样清晰,那样亲近,我左眼的视网膜就仿佛底片。开始,我觉得很有意思,我有意去回忆我摔下悬崖那件事儿,女人随即就浮现在我的左眼,黑暗里我伸手去摸,却什么也摸不着。后来,只要我对那件事儿稍稍闪过一念,女人就来了。我渐渐闹不清,是因为想起那件事儿而重新看到那个女人,还是因为看到那个女人而再次想起那件事儿。日复一日,我渐渐觉得有点厌烦,我试图摆脱她,这个曾经救过我的窈窕女人。我竭尽所能地不去回想那件事儿,但是不行,她依然在黑夜里,在我闭眼的时候,如期出现。

我把这件怪事儿告诉我妈,我妈说,是幻觉,每个人都会产生一些幻觉,有的人凭空看见大楼,有的凭空看见自己的祖宗,我偶尔还会看见十一岁时去世的爸爸,你别再去想它,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不想,幻觉就没了。我说,没用的,我努力试过,我再怎么不想,她还是会在。我妈就带我去看眼科医生。医生检查了很久,对我妈说,你儿子眼睛基本健康,除了右眼因为受过伤,视力比左眼稍差,大致无碍,建议再去看看神经科。我妈又带我去看了神经科医生。医生说,你儿子有轻微的神经衰弱,时间久了会影响睡眠,导致学习下降,要养成早睡早起的习惯。我妈于是放心地带我回去。

我对我妈说,要不咱们去找那个救我的女人吧,找到她,也许我就好了。我妈生气地说,你这孩子,好几年过去了,到哪找去,要找,那年就找了,你这孩子能不能懂点事儿,别这么折腾,你又不是生病!但我自己隐约认为,我这情况可能比任何生病更棘手。过了一会儿,我妈又柔声说,其实当年是该找到那个女人,好好答谢答谢她,但是人这一辈子就是这样,你一路上会遇见很多人,有些人对你很重要,你却看她一眼,擦肩而过,再也不会记起,有的人无关轻重,你搭上了,就是一辈子,就像我跟你爸。我听我妈跟我说这些,当时觉得很玄乎,而且跟我琢磨的完全不是一码事儿,我就不作声了。后来我再没跟任何人说起我左眼看到那个女人的事儿。

(五)

我开始让自己习惯于左眼看到的一切。凡事习惯就好,就好像起床之后要尿尿,出门会看见灿烂的阳光那般自然。我把贴在我左眼视网膜上的那个女人,当作我日常起居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每天醒来,我先不急着睁眼,我想想那件事儿,看她一眼。每天上床,我先不急着入睡,我再想想那件事儿,再看她一眼。我跟这个女人成了名副其实的朝夕聚首,就像一名虔敬基督徒的早晚祷告。我这样做了以后,就不再感到厌烦。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需要开着灯睡觉,我终于又能重新关掉灯,闭上眼睛迎接黑夜。大约在十岁左右,我已经彻底习惯了我的左眼。

是的,我爱看书,这你知道。之后的悠久岁月里,随着我的马齿徒增,我的阅读范围越来越广,除了从小就被我爸打下的诗歌和历史的幼功,我又四处物色各种心理学和神经学著作来读,我读得真不少,我熟悉心理学的各门各派和整个发展历程,我了解一些基本的神经病理,尤其视神经,我甚至依稀读懂了心理与神经的关系,但不论我如何深入研究,我还是无法解释为什么我的左眼会永久性地凭空看见那个女人。尤其令我诧异的是,在我的右眼失明之前,大约有七八年之久,她在我眼前的形象一直呈现着“动态化记忆”,也就是我前面所说,仿佛电影一样,把情境往前推进,或者突然闪回到过去,你能想象么?换句话说,通过左眼,我看到了她多年的遭遇,多年的演变,多年的生活主旋律,如同她就在我的身边一样。我因此彻底放弃了对这种现象的追究,我觉得一定存在着某种力量在操纵这一切,决非书本和所谓的科学能够解释。

我有长年写日记的习惯,我写了二十多年。其中在那段七八年时间里,我零零碎碎顺带记下了我所看到的那个女人,她是如何在我眼前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变得不同的。这部分日记,我想哪天我愿意整理出来时,兴许会比现在这封邮件更加对你有用。下面,我可以逐年先挑一些最重要的内容,摘录给你看,虽然是八年里面的九牛一毛,你不妨就当作连续的八天日记来看吧,你足以体会到,当这样一组情境多年不断地持续出现在你眼前,是何等怪异的事儿。我们就从二零零零年开始,那一年我二十三岁,那一天,事情突然没有任何预兆地变得跟以往迥异:

二零零零年七月二十一日 星期五

……明天就是周末,我非但丝毫没有喜悦感,反而有些慌乱。我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但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我没法跟任何人说,没人会知道我在说什么。

中午,我仰在电脑椅上打了个盹儿,似乎刚闭上眼,就看到了她。看到她没什么好奇怪的,算起来,都过去十八个年头了吧?早已数不清见过她多少回了。问题是,我从没在白天见过她,这是头一回,在我们单位的工作间里。这还不是最奇怪的,最让我感到诧异和慌乱的是,今天她出现在我眼前,突然不再是我多年熟悉的那个年轻少妇,而是几乎成了一个老太婆,看着总有五十多岁吧,满目憔悴的样子,但身姿居然还显窈窕,我还认得出是她。以往看到她,只是一个清晰的形体面貌,很少见到表情。今天看到她,却仿佛看电影。这个巨大的差异,没有任何预兆就发生了,我顿时神经紧张,手足无措。我看到她在一间屋子里做着家务,一个比她年纪略大的男人,正指着她破口大骂,她只顾低着头,一声不吭。当我听到那男人骂道:“我怎么会娶了你这么个贱女人!你克死了你以前那个男人,又想克死我么?”我突然就醒了。我看了下对面墙上的钟,才睡了五分钟。我一脸茫然地坐在椅子上,半晌回不过神来。阿光走过来见我这表情,问了句:“干嘛呢?睡傻啦你!”我猛地晃了下脑袋,说:“没事儿。”……

(六)

二零零一年九月十三日 星期四

现在是夜里一点半,我从梦里惊醒,我又梦见她被她男人打。每次她被打的时候,我都恨不得上去抽那个男人,可是我迈不开腿。我心里着急,一急就醒了。

……他们这么长年累月地吵架,在我看来还不如离了拉倒。老家那里就是这样,大多数人的婚姻,最后都没有恩爱可言,只不过拉拉扯扯凑合着过,拖到死而已。他俩每次吵架的起因都不一样,但每次都会归结到同样一个话题上去,以至于俩人都忘了一开始为什么吵。这次只因为她不慎摔碎了一只盘子,男人甩手就给了她一记耳光。

她没有沉默,她一边捂着脸,一边气愤地冲他大嚷,反应出乎我意料地激烈:“你凭什么打我?不就一只破盘子吗?还是我嫁给你时自己带过来的,碎了就碎了,你至于打我吗!”

“你就别提嫁给我的事儿了!”男的说,“你以前做过什么事儿自己清楚,你嫁过来,背着我又做过什么事儿自己也清楚!”

女的越发气急败坏:“我做什么事儿了!我做什么事儿了!嫁给你这么些年,哪儿没把你伺候舒坦了?啊?”

“是啊,把别的男人也伺候得够舒坦。”男的这时候嗓门突然有点缓和下来。

“你个王八蛋!”女的忍不住哭出声来,“我做什么对不住你的事儿了!你太伤人了……”

“苍蝇不叮没缝的蛋!你当初不去招惹人家,人家会自己惹上你?”

“我怎么招惹人家了,我招惹谁了?”

“外面传得风风雨雨,有名有姓,都传到你们苕溪镇上去了,怎么就不说别人偏说你呢?”

“他们哪只眼睛看到我跟葛老三偷情了?你哪只眼睛看见了?你也太相信那些闲言碎语了……再说都过去多少年的事情了,葛老三这臭流氓也淹死了,你怎么就一辈子惦记个没完没了呢!”

“过去多少年也是你做出的事儿,我他妈做了王八!我他妈做了王八还不能说了是吧?你这个贱骨头的女人!”

男的说着又情绪激动起来,又要上去打他女人,我本能地想冲上去拦住,却无论如何提不起腿,我心里焦急万分,于是突然醒了过来……

二零零二年三月八日 星期五

在这一周出差的日子里,我一天都没见到过她,除了开会还是开会,会后是应酬,喝酒,扯淡,丝毫没有闲暇时间供我胡思乱想。今天是会议最后一天,晚上就飞回了上海。下午我溜进酒店小憩,闭上眼,很自然地浮想联翩,很自然地想起那件事儿,很自然地再次见到她,好像她在我眼前已经消失了很久很久。但是今天看得并不真切,只大概见她额头上系着一条白纱布,侧身跪在一间屋子里,屋子里闹哄哄的,有不同的声音在嘤嘤地哭,有不同的人在高声说话,时不时有人从大门进来,每进来一个人,她就站起身迎接一次,突然放声大哭一次,哭得撕心裂肺,边哭边说:“XX啊,二舅来看你了呀!”“XX啊,老姨来看你了呀!”然后哭声戛然而止。我始终听不清她所哭的这个人的名字。在她起身迎客的时候,我注意到她的脸,虽然十分憔悴,虽然满是泪水,但显然没有那么苍老,顶多三十五六岁的样子,即便是悲伤,也没能掩盖住她的风韵。我努力地打量那间屋子,是我从前没见过的屋子,屋子正中间,就在她的身前,停放着一只黑色棺材,屋子最里面,是一张供桌,桌上燃着香火,摆放着各种水果。我再往上看,看到满是斑点的墙上悬挂着一个四十来岁男人的黑白画像,却不是一直打她的那个男人。我正猜想着这男人是不是她前夫,是怎么死掉的,我就昏昏沉沉睡着了……

二零零三年十月十九日 星期日

今天照例去教堂礼拜。

我说“照例”,其实早已愧对我的上帝。我已经连续三个礼拜天没去教堂了,自去年接受洗礼以来,从未间隔过这么久。我感觉心里不踏实,所以今天没去我们家庭教会,特地去了一次国际礼拜堂,我希望在那所著名而肃穆的大教堂里,通过静心的晨祷向神悔罪,然后从牧师的布道里听到点儿新的启示。我知道我这样想不对,却还是去了。我做了半小时祷告,唱了三首赞美诗,感觉很好,但牧师的布道是出乎意料的枯燥乏味,我居然听睡着了……

她出现的时候,我忘了自己身在教堂,我完全被看到的场景吸引了。她站在一间看起来不算很小的玩具车间,穿着蓝色的工作服,在缝一只毛绒绒的小浣熊。车间里灯火通亮,到处摆满了毛公仔,有哈巴狗,有流氓兔,有长颈鹿,有的是成型的,有的是半成品。没过多久,一个穿西服的男人走到她身旁,轻轻拍了拍她肩膀,又立刻转身离开,离开时招招手,示意她过来。这个男人大约四十开外,有些派头,但看着多少有点贼,尤其在看她的时候,眉目间流露出一股淫邪,总之令我十分讨厌。

她拖泥带水跟这男的走进一间办公室,有酒,有烟,有沙发,是那种土包子老板的摆设作风。她一进来,他就转身把门拧上,然后走到他那张破旧的大办公桌前,靠在桌沿,面带淫邪地问道:“怎么样,考虑好了吗?”

她站在距离他两米外的门边,一动不动,也不抬头。

他继续说:“行了,也该想得差不多了!……你说你吧,自从没了男人,从白水湾嫁过来,嫁给你们家臭老金一年多,你到底得到了什么?就连来我的玩具厂上班,还是托了我爸这个老村长的福,你怎么就这么死心眼呢?我是真的挺喜欢你的……但是你放心,我决不会抢他臭老金的女人,只要你肯答应我,我早跟你说过,你就在我这厂里做个主任,多好?还用的着跟他们一样起早摸黑加班熬夜么?”他这么说了半天,她依旧不抬头。他见她一动不动,越发兴起,朝她走近了两步,竟兀自拉下裤子拉链,掏出下面那物件儿,明晃晃在她面前耸立起来,正好立在她的视线范围内。

上帝的峰子
上帝的峰子  作家 峰子,文学创作者,诗人,营销公司总经理。著有长篇小说《飞禽走兽》、《鱼儿游在空气里》、情诗集《你的表情,就是我的一年四季》。生于浙江安吉,现定居上海。新浪微博:@上帝的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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