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梧幻湖北端,峭山之中,有一无名谷。谷中有医,医术高明,药方怪诞。医者不为悬壶济世,亦不为钱过北斗,但凭心悦。世人谓,此医邪乎。
(楔子)
女子染上了头疾,每每入夜时分头痛欲裂,时而久之身子每况愈下。
蔺国地界极北之处、六国接壤之中有群山峻岭地势险恶,不属六国之界。尝闻山中有医者性邪,然医术足以起死人肉白骨。
一位稍显乖戾的男子带着一位穿着不凡的女子拜见邪医谷主的时候,那女子已隐现咳血之症。上官巫溪将院中晒好的衣物收下来亲自叠放好,然后嘱咐玉奴给上官先生送上去的时候不要沾了山间的枯叶。
上官巫溪折返回屋中,看见那男子仍候在廊下,遂缓缓开口:“公子可要考虑清楚了,到邪医谷求医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男子低头略犹豫片刻,然后朝眼前的上官巫溪点了点头。只见她给床上昏睡的女子号完脉,眉间神色一闪而过的沉重,然后研磨写了一张方子。
独活一两,川芎九钱,细辛少许,岁殇两碗,煎一碗。吴茱萸五钱,炒至焦黄,以药酒热投,静置温热可入口。酒服三合,复瘥再服。
“何为岁殇?”男子接过方子一看,脸上隐隐不甚在意的神色,“还请谷主指教。”
“南朝人家每有身孕,埋下一壶酒。若生下男儿,待高中之时开坛庆贺,称为状元红;若为女儿,出嫁之时开坛宴客,称为女儿红;倘若孩儿夭折,便用以祭拜,是为岁殇。”上官巫溪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男子,她向来语慢瞧来他听得十分不耐烦。
“在下愚见,谷主此方不妥,虽能压制疼痛却难以根除。”
上官巫溪搁下手中的笔,看了看这个蔺国的男子,若有所思。静默了一会儿,说道:“姑娘身中蛊毒,聊以医术确实只能抑制头疾。若想根治倒是有一个法子,只不过……”
男子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隔着屏风别有深意地望了望躺在床上的女子,确认了那人还在沉睡,便将上官巫溪引出了屋外。
上官巫溪不明所以,只慢条斯理地说:“蛊虫认主,若想引出蛊虫还需找到那养蛊之人,取其精血方能引出体内的蛊虫。邪医谷入室弟子三千,精通巫蛊术的人倒是不少,只是那养蛊之人却是要到何处去寻?”
男子神色一松,十分满意地笑道:“邪医谷果然名不虚传,连巫蛊术都有所专攻。谷主尽管放心,你们只管救人,至于那精血便取在下的即可。”
上官巫溪微微漠然,然后回头瞧见送完衣物返回来的玉奴,遂唤了声:“去将你青葙主子请过来。”
如今天下九国之中,蔺国人最为精通巫蛊术,邪医谷中要数青葙对蛊术最为熟悉,上官巫溪早前也略有听青葙讲过些许巫蛊术。巫蛊人将蛊虫种进人的体内,若想再次取出蛊虫需要用养蛊人的精血将其引出,受蛊人也需连服三日养蛊人的精血才能将体内的蛊毒清除。
巫蛊术本就起于蔺国,国内定然不乏善蛊之人,眼前这个男子却偏偏舍近求远,不惜千辛万苦地跋涉穷山恶水到这邪医谷寻找精通巫蛊术之人,其中渊源倒是令人费解。
许是察觉上官巫溪的困惑,那男子防备地盯着她:“谷主最好只管救人,至于诊金在下自是不会让贵谷吃亏的。”
上官巫溪愣了愣,然后轻提袖口掩了笑,慢悠悠地说道:“公子既来了我这邪医谷就该知道鄙谷的规矩,可不是区区银两能了事的。”
男子昂首,扬了扬下巴,“那么……便请谷主明示。”
上官巫溪伸出纤手指了指屋里的方向,“那姑娘怀的头胎生下来的幼儿……届时烦请公子知会鄙谷一声去抱人。”
“谷主要那幼儿作甚?”
上官巫溪微微笑着,眼底几分嘲弄,嘴上不紧不慢:“入药、养蛊、炼毒……再不济也可做个药人,这些就不是公子能管的了。”
男子脸上微微愕然,手心里却早已满是凉汗。世道传闻邪医谷规矩玄乎,世风日下医者不为悬壶济世不为救人于病痛之中,当真百闻不如一见。
㈠
青陶公主出完殡回来后屏退了所有的宫女和内监,将自己关在了凌云殿中不吃不喝,也不许宫女内监入内伺候。
这样过了一日一夜,公主身边的大宫女惜音终是忍不住将禁卫长请了来。萧南本只是青陶身边的贴身侍卫,一年前为了救治青陶公主险些丧命,如今身居高位统领京师的禁卫军。
萧南于青陶而言到底是不一样的,那时她病得夜夜难以入眠,是他守在窗下陪着度过一个个难熬的深夜。太医们束手无策,江湖郎中亦无计可施,偏是萧南说什么也不放弃,千里迢迢带她去寻传闻中的邪医谷。
她还清楚地记得,当时要用他的精血做药引时,那人眼中的果断不可动摇。连续三日每日取三碗精血,任是谁都难以坚持,他却一声不吭地死撑着。分明知晓也许会因此而死去,却依然愿意以命换命。
那时青陶问萧南,为何愿意不惜性命救她。
萧南躲闪着眼神回答说,臣性命卑微有幸能换公主一命,是臣三生有幸。
彼时青陶只笑笑,也不拆穿他的诚惶诚恐。
萧南推开凌云殿沉重的殿门走了进去时,青陶公主身上穿的还是前一天出殡时的孝服。青陶的母妃早逝,她对先帝格外的依赖,如今先帝骤然离世她怕是一时之间难以接受。
殿外晨光熹微,殿内却昏暗无光。角落宫灯阑珊,青陶一个人缩在烛火旁发怔的身影分外怯弱。她双手反抱着自己,将头埋在了臂弯里一动不动。萧南以为她睡着了,压着脚步声走近,却见青陶缓缓抬起的脸上甚是惊惶失措:“不是说了,不准任何人……”
声音在看见来者是萧南时嘎然而止,青陶眨了眨干涩的双眼,缓过神来问道:“阿南,怎么是你?”
萧南毕恭毕敬地行了君臣之礼,彼时青陶还不知道这是萧南向她行的最后一次礼,“公主……要以大局为重。”
蔺国皇族向来子嗣凋零,到了青陶父皇这一辈就只有青陶这么一位皇女。皇帝骤然离世,所有的人都等着公主殿下站出来主持大局。青陶揉了揉肿胀的额角,抬头看见晨曦透过窗棂上的如意格照进殿内,伸手抚了抚有些不安宁的心口,许是彻夜未眠引起的心悸。
萧南将殿门推开,惜音带着小宫女们端着一应梳洗用具鱼贯而入。他最后看了她一眼,默然退了出去,日后两人再相见或许便是另一番心境了。
青陶方梳洗完毕,将身上的孝服换下来,又穿上了另一件干净的孝服。
前朝的内监过来传话,气喘吁吁:“公主殿下,您快到议事殿上去瞧一瞧。”
青陶未踏进议事殿,萧皇后的声音就从里面传了出来:“按蔺国祖制,若无皇子的确可以拥立皇女为女帝。但是……”
青陶提了裙摆,抬脚踏进议事殿,遥遥望去看见萧皇后在上首颐指气使。皇后并非青陶生母,两人素来不和,现下这番光景,青陶对着萧皇后也不甚客气:“但是为何?母后今日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是有辱祖制,罪可废后!”
萧皇后狡黠一笑,得意地挥了挥手,身后的内监立时高举着一道圣旨呈了上去,“这是皇上在临终前亲手交给本宫的遗诏。”
诏曰:朕昔时微服,遗子民间。蔺国连年战乱,未曾寻找,系朕心头一桩牵挂。今行将就木,望汝等将皇子寻回以继蔺国之大统。
底下众臣窃窃私议,不约而同地望向青陶,等着她的决策。萧皇后见状,指了底下的一位大臣说道:“平阳侯,皇上的字迹你该是认得的,何不上前一探真假!”
平阳侯回头看了一眼公主殿下,青陶微微颔首,“有劳侯爷您了。”
平阳侯上前,接过圣旨端详了半晌,众人噤若寒蝉都在等着一场即将决定蔺国命运的宣告。平阳侯将圣旨交还给内监,庄严肃穆地跪了下去。众臣见状已有些踌躇,三三两两最后跪了满殿。
萧皇后斜睨了一眼青陶,青陶眼底微有涟漪。末了,还是理了理裙摆,双膝跪地。
“谨遵圣嘱!”
㈡
青陶轻纱覆面,端坐在屏风后面。
没想到萧皇后动作如此之快,这还未几日就声称已经找到了先帝遗孤。
青陶面上沉着冷静,实则心底微微怯懦。她的皇弟,这些年过得如何?是寄养在一个平凡安和的百姓人家里,还是居无定所风餐露宿?
眼前的屏风上用石墨绘制着蔺国的山川河流,洋洋大观十尺有余的锦绣山河令人艳羡。惜音从外殿端了一个净白的瓷碗进来,脸上神色有些怪异。看她欲言又止的模样,青陶未曾多想只顾着倾了身子去看瓷碗中的半碗清水,一滴鲜红的血滴在水中沉沉浮浮。
这是从外殿她的皇弟指尖取出来的血,一旁躬着身子的老太医解释道:“两滴血若能交融在一起,说明此人与公主殿下系血脉之亲。”
惜音将手中的细针洗净,又侍候青陶净了手,这才为公主取血。青陶感受到指尖咋然传来的痛楚,皱着眉头倒吸了一口冷气,心口没来由的一悸。
两滴血在水中打转,慢慢靠近,缓缓地浑为一体。
青陶站起身来,极力克制下仍忍不住的略略激动。她用眼神寻问一旁的老太医,老太医蹒跚地跪了下去,“恭贺公主殿下找回至亲!”
青陶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步履莲莲。
她已有好些时日未见萧南,自从那日她从议事殿回来后便不时心悸,请太医过来把脉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想见一见萧南,却也无甚要紧之事,连着也打消了要遣惜音去请他的念头。
不曾想,如今一见,是这般景象。
屏风后的青陶走了出来,出了内殿。太医苑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医,还有朝中几位元老都候在外殿。穿过熙攘的人群,青陶的目光落在了被众人围在中间的男子,那男子正是萧南。
萧南目光炯炯,看了青陶半晌,脖颈上的喉结上下动了动,“皇姐。”从前她是主,他是仆。能像今日这样肆无忌惮地看着她,在从前是不敢肖想的事,竟不知这样地令人移不开目光。
青陶步子虚浮,忍不住后退了半步。手脚血脉倒流,冰冷彻骨。
青陶和萧南的血之所以能融合在一起,她心里最是明白不过。当时在邪医谷,作为药引子,她可是喝了不少他的血。药引入脾归经,当初那黑衣女子漫不经意地唏嘘了句:“姑娘日后这身子里流的血可就不是自己的了。”彼时青陶未曾深想,如今这番情形只觉如同身处冰窖,冰冷丝丝直叩心脾。
任是谁她都能接受,独独这人是萧南令她措手不及。当初为了救她连性命都在所不惜的人,谁又如何会想到终归会为了权势叛变?青陶转身向内殿望去,屏风上的山川湖海,遥遥望去依旧层峦叠嶂波澜壮阔。
她几不可闻地笑出了声。
众人躬身退出了凌和殿,沉重的殿门轻轻磕上,殿内顿时只剩两人隔着数步相望的身影,“阿南,你唤的这一声皇姐,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此生以姐弟之名相见,何谈鹣鲽何以鸳鸯?
萧南静默良久,青陶叹了口气,到底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自那日后,青陶也就不再见萧南了。皇诏在前,合血在后,如今倒是百口莫辩了。蔺国皇族的江山这样白白地落入了他人之手。
新帝登基前夕,萧皇后还是不放心,去了一趟凌云殿。惜音在殿门前规规矩矩地行礼,青陶冷冷一笑,纠正惜音:“该唤作太后娘娘了。”
萧皇后捏了姿态,瞧着这青陶是不打算让她踏进凌云殿的意思,脸上亦是十足的嘲讽,“本宫偏偏知道,你绝不会对他动手,人一旦有了软肋就不可能处处毫无破绽。丫头,就凭你想跟我斗?”
青陶猩红着眼,指尖深深陷进了手心,丝丝缕缕的血迹斑驳了指间。
像许多的物什,不再如初。
㈢
时年值春,蔺国先帝民间遗孤即位,年号承始。青陶晋封为长公主,依旧住在凌云殿,深居简出。
萧南曾有几次想见她一面,都被拒之门外。
承始三年春末。
长公主年已二十有三,未有封地,未出宫建府,未择婿论嫁。
朝中有大臣进谏,按制长公主本应出宫建府,如今早已到了婚嫁的年纪,皇上应尽快为长公主挑一门好夫婿。
据言官记载,承始三年春早朝,有臣呈议长公主婚嫁事宜,帝怒罢朝。
青陶不愿意见萧南,他是知晓的。虽几次三番有内监过来传见,都被青陶拒绝了,萧南也未曾有过半句不是的话。
如今虽已春末,但乍暖还寒时候夜里依然有些清寒。青陶披了件薄裘,坐在窗前的榻上不知思绪何事。夜色寂静,琉璃瓦上一阵声响,吓得青陶凝神静听。一阵衣袂翻动的动静,已有一个人影轻车熟路地翻窗进来落在了她的身侧。
青陶正想出声传唤禁卫,却在看见来人是一身酒气的萧南时生生将声音哽在了喉间。“夜深了,皇弟不在养心殿待着,跑到皇姐的凌云殿来成何体统?”
萧南酒意一上来,扑到青陶怀里呢喃:“我为何到这里来,你不知道吗?你不是清楚吗?”
青陶推了推萧南,推不动。
“今日有大臣逼我为你择一良婿。”
萧南额前的鬓发有些微乱,青陶还是忍不住替他理顺,“我年纪确实有些大了,早该嫁了的。”
萧南一把抓住青陶的手,目光如炬哪还有醉酒的模样,“待在宫中不好么?有我陪着……”萧南忽然想到了什么,眼中骤然怒气冲冲,“你是不是不屑待在我身边?我在你心里可曾有过半分的不同?”
青陶凄戚地笑了笑,“你从前不过是我身边的一个侍卫罢了,哪能有什么半分的特殊?”
萧南心中怒火中烧,倏然从青陶怀中挣扎着起身,反身将她压倒在榻上,俯近她的唇深深地吻了上去。
春末夜色涟漪,月光下暗香浮动,美不过榻上的满帐春色。
竖日晨起,青陶睁开眼,看见近在咫尺的脸庞,削瘦的脸上即使紧闭着双眼也掩不住的乖戾之气。
萧南从睡梦中醒来,睁开双眼对上青陶的目光,心底一暖。
这是多少次在梦中的场景,晨间醒来一睁开眼就能看见她。日头透过轩窗上的如意格照进来几束光,有一束不偏不倚就在她的脸上。看她轻眯着眼,他起身将束在柱上的纱帘解开,日头尽数被隔绝了。他忍不住,低头吻了吻她的前额,“你再睡会儿。”
看着萧南起身穿衣要离开的身影,青陶寐上眼,“莫走殿门,夜里如何来的,如今如何回去。”
萧南的背影一僵,背对青陶问道:“在你眼中,就如此见不得人么?”
青陶的声音苦不堪言,“多见不得人——皇弟你心里不是有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