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信

2018-11-06 14:18:03 作者:ChrisQIU

桌子上多了一封信。

拆开几乎透明的信封,拉出散发清香的信纸,一片淡黄色的梧桐叶飘飘然落在地上。

信上说:“黄昏将带着你自己来临。”

这段黑色的字体印在A4纸的中央,除此之外整张纸上空无一物。

时值上午八点,温柔的阳光析出这个时段特有的灰尘,屋外桂花已经由秋末清爽空气的吹拂,期待着在正午耀眼的阳光下散发出醉人的生命力。

我打了个哈欠,呼出宿醉的眩晕,以确定眼前的这封信并非出自我的幻觉。

我的眼睛虽然十分疲劳地堆满了泪水,但仍能分辨出A4纸上的字,桌上拆开的信封,以及地上的梧桐叶都并非幻觉。

那么这是一个恶作剧,她的恶作剧。不过她真的是那种会恶作剧的女人吗?

就在这时我听见门开了,伴随着高跟鞋咚咚咚敲击瓷砖的声音,她匆匆地进了客厅,将手里拎着的一个巨大的塑料袋甩在茶几上。

“我起晚了,所以只能随便给你弄点什么吃的了。烤土司配煎蛋还是煮蛋?”她边脱掉身上的毛皮大衣边说。

今天她的头发没有认真打理,杂七杂八地盘在脑后,也没涂口红,两眼布满血丝,看起来疲惫不堪,昨晚她可能又熬到了凌晨,赶稿、校对、勘误。

“配什么,煎蛋还是煮蛋?”她提高了音量,有些不耐烦,一副我正在浪费她时间的表情。

“煎蛋,谢谢。”

我把那封信偷偷地揣进了裤袋。

她走了后,我走进我的房间,把昨夜喝剩的啤酒瓶、开了封的零食袋和随处可见的卫生纸团全部收集到了一个塑料袋里,再用扫帚扫去了满地的碎屑。我心里不知怎的对那封来路不明的信抱有十足的信任,总觉得一封如此朴素、如此神秘、如此语焉不详的信是不会骗人的。而如果信里的内容属实,那么我可不想在我自己随着黄昏到来时,看见自己的卧室是这么一番景象。我又找来拖把,将地上的酒渍全部拖干净,又把床上积累了十几天的袜子、内裤、汗衫,连同床单和被套都全扔进了洗衣机。

很久都没有干家务了,做完这些事以后我浑身都冒出了虚汗,与此同时一股空虚感涌了上来。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这该死的声音,总是萦绕在我的脑海。这声音像恶魔般地俯在我的身上,在我的耳边送入不详的疑虑。然后呢?清理了卧室后你要做什么呢?继续躺在床上喝酒吗?

所幸的是我知道然后该做什么。

我把我的抽屉打开,将里面杂乱的文件一股脑儿全倒在了地上。那些都是我最近三年所积累下来的手稿,当时写完了以后我觉得十分不满意,但又舍不得扔,于是就把它们随手关进了抽屉里,而如今它们已经积累成一座小山了。酗酒时的我心里常常会觉得十分对不起它们,觉得在那些手稿当中一定存在着某些闪闪发光的东西是没被我发现的,是被我糟蹋了的,是满含冤屈才会被我埋没的。

一晃三年,我翻看着这些发皱的手稿,心里五味陈杂。在这些手稿当中,有的密密麻麻布满了激情促成的文字;有的只写有几个字,承载着我一时的灵感;有的已经皱得犹如腌菜,那是我一怒之下将它揉成纸球的后果……无论如何,在我躺在床上日夜酗酒之前,这些形形色色的纸张是唯一接纳过我的伙伴,而如果黄昏时分我自己真的会到来的话,那至少要让他看见他自己并不是一个只会喝酒的蠢货。

我的头脑已经变得十分愚钝了,况且我也很难面对当时奋笔疾书的自己,所以我并没有仔细看手稿的内容,只是凭着字数简单地将他们归类到不同的文件夹当中。我装满了整整十五册文件夹。

时值正午,我的卧室看起来已经十分干净整洁了,洗衣粉淡淡的清香融进桂花醉人的芳香,让人很想好好地睡上一觉。

可是看着书架上整整齐齐的文件夹,我的心里无法接受睡眠的平静。

我决心抛弃一切的那一天她没放弃,到现在她还是没放弃;手稿杂乱时她没放弃,现在手稿整齐了,她还会如一吗?我想起了今早她急匆匆的样子:没拢好的发丝颤颤巍巍,眼角的细纹一丝不苟,嘴唇开裂,神态疲倦,对我说话时透露出无奈和挣扎。

三年前她的眼角还没有出现细纹。那细纹不应该出现在她的眼角。

我们都喜爱文学,一见如故,在大四那年相遇,相见恨晚。

她的家庭中规中矩,希望她就发挥她专业的特长,在城市里找一个稳定的翻译工作,每天上上班班跑跑步养养花也就足够了,但她最后听信了自己心中的激情,决定和我一起合作。

我负责写作,她负责奔波帮忙联系编辑和出版人,但同时她也找了一份翻译的兼职工作,这样一来在我创作的间隙她就能赚些外快补足我们的生活。

虽然如此辛苦,但我们并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总归都是自己的选择和自己的爱好,能走上这条路就已经很幸运了。

但我辜负了她。

决定抛弃一切后,我成天躺在床上,要么酗酒,要么对着网上的垃圾信息发呆,而且不只一次地用很粗暴的方式要和她断绝关系。

她问我,那你的生活怎么办?

我说,我找我家里人拿。

她摇摇头,说你不能这样。

在我停止写作以后,她把全副精力放在了翻译这件事上,进了一家翻译公司,开始拿稳定的薪水。

有一次,她完成了一本大部头巨著的翻译,就笑嘻嘻地来找我分享她的喜悦,对我述说她在翻译这本书的时候是如何如何困难,那书的内容又是如何如何的晦涩难懂,而报酬又是如何如何的丰富。

我说,看来你喜欢的还是翻译。

她说,什么?

我说,你只喜欢干你的翻译,根本不在意我写出了些什么东西。你口口声声说要和我一起合作,但那只是敷衍我对吧,你看见我这个样子肯定很得意,因为这样一来你就能全身心地投入到你的翻译工作中了。

她红着眼低下了头,用低沉的声音说,我喜欢的是文学。

当天晚上她给我做了一顿非常丰富的晚餐,理由是她终于开始接手正规的翻译了,以后的工资将会有大幅度的提升,我们的生活也会更有保障。

那之后,我的生活已经完全报废了,没有收入,家里人也不肯无条件地寄钱过来,于是我只能吸血鬼似的靠她的薪水生活。她对此没有怨言,只是不再和我住在一起了。她每天早晨会过来给我做一顿早餐,说是反正也她起得早,只是顺便过来看看我而已。在这期间,她开始变得务实,沉着,用一副较弱的躯体去为我们对抗世间的一切险恶。

如果黄昏真的将带着我自己来临,那么我会请他好好照顾她。

下午两点,我很想出门买点什么东西来迎接即将在黄昏来临的自我。

可我喜欢什么呢?喝酒?电脑?颓丧?

我颓然坐下,觉得自己很傻。明明只是一封来路不明的信件而已,为什么我要花这么多的时间去做什么准备呢?万一今天的黄昏就和以往的所有黄昏一样,带来的只是悲哀而不是我自己呢?

突然间我很想哭泣,仿佛灵魂里最后的希望也被熄灭了,丧失了活力的灵魂化作液体从我的眼眶里流出。

我抽泣着,心里诅咒那封该死的信件,是它唤醒了我愚钝的感觉,是它触动了我有意尘封的回忆,是它让我去拥抱一个金灿灿的幻影。

我发现我在为那封信而活。

为那封信而活?我从裤袋里拿出那张A4纸,经过一上午的忙碌,纸张在我的裤袋里已经被揉皱了,但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可见。

“黄昏将带着你自己来临。”我知道现在的我在为这几个字而活。

那么如果连这几个字也欺骗了我,我就去死。

一股力量涌遍全身,我拿上钥匙,走出了门。

午后的阳光十分毒辣,天空无云,一片深蓝。

我被炽热的阳光照耀着,堆满脂肪的小腹上浸出了冰冷的汗珠,我这才意识到我已经很久没出过门了,自从上次去超市买了三四袋零食囤在家里后过去了多久?十天?二十天?一个月?

我迈开僵硬的腿,走进附近的一家小书店。很久没逛过书店了,如果今天能找到什么让我感兴趣的书,说不定随着黄昏到来的我会感到很高兴的。

畅销书可能已经换过很多代了,现在摆在书店推荐柜位的书籍我都不认识,连名字都没见过。

我漫无目的的逛着,目光警惕地搜寻能引起我兴趣的书名。

厚薄不一的书本在故意漆得古色古香的书架上一一排列着,拒人于千里之外,但又不介意你去触摸和翻弄。我随手抽出一本装帧精美的硬壳书,随便翻开几页,不知是因为我脑筋迟钝还是因为客观事实,我觉得这本书的内容十分晦涩难懂。

我突然触电般地想起了什么。

我慌忙跑到炎热的街道上,叫了一辆出租车,目的地是本成最大的书店。

我在书店的电脑上不安地搜索,尝试遍了脑袋里隐隐约约记得的各种名字组合,最后只成功了一次,屏幕上显示该书存于英国古典哲学模块。

我找到该书,小心地将它抽出书架,拂去封面上的碎尘。这本书有着厚厚的硬壳,大概两千多页的内容。

我翻开扉页,看见在没有注明排名不分先后的所有翻译者的名单之中,她的名字位于最后。

我买下了这本书。

回到家,我把书和我的手稿摆在一起,然后拨通她的电话。接起电话后,那头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嘈杂。

“喂?”

“喂,是我。”

“是你……你说,你说你说,有什么事?”嘈杂声减弱,她可能离开了人群。

“我今晚想请你过来吃饭。”

“好……好啊,没问题,几点?”

“六点吧,就在我家,不见不散。”

“好的,我一定到。”

“别忘记涂上口红,你的嘴唇都开裂了。”

她笑了。

“好的,不见不散!”

我希望当黄昏带着我自己来临的那一刻,她也在我的身旁。

打开门,站在门口的她看起来比早上精神得多,一天的劳作使她不得不使出全身的力气。她很听话地涂上了口红,除此之外她还把头发披散了开来,擦上了香水。

我让她在已经摆上三个玻璃杯和一个大盘子的桌边坐下,等我把主菜端上来。

她说:“怎么这么早就吃晚餐啊?”

我拿来家里最后的两罐啤酒,以及最后的三袋零食回到桌边,将啤酒倒进酒杯,又把零食倒进那个盘里。

我说:“因为我饿了。”

她看看盘里的零食,又看看杯里的啤酒,有些不知所措地笑了。

我很久没见过她笑了,而她如今的笑容和她以往的笑容已经有了很大的区别。

她指了指酒杯,说:“为什么有三个?”

我坐在她的对面,说:“因为还有一个人。”

她很想问那是谁,是谁会在我颓废了如此之久后还接受我的邀请,是谁竟然会接受零食和啤酒的晚餐。但她自己都还没搞清楚情况,于是暂时压抑住了好奇。

阳光已经偏黄,在我们看不见的位置将光线投射到对面建筑物的玻璃外墙上,反射出金光。桂花飘香了一整天,在这黄昏时分已经有些疲乏了,于是原本成熟的香气里也多了一丝忧愁。

她看了看四周,平静地说:“我怎么觉得这里好像变干净了?”

我说:“对,今天我打扫了一遍。”

她的眼里泛出惊奇,眼角的细纹微微舒展开来。那细纹不应该出现在她的眼角。

她说:“为什么,因为要来的那个人吗?”

我点点头。

夕阳变得血红,强烈的橘色反光已在对面建筑物的玻璃上消去,玫瑰色的天空柔和地映衬着世间的一切。黄昏已经快要过去了,而我自己还没有到来,可奇怪的是我并不着急。

我对她说:“我今天去看了你翻译的那本书。”

她又吃了一惊,说:“真的吗,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书。”

我说:“现在就和我的手稿摆在一起。我知道你的名字排在最后。”

她尴尬地一笑,说:“其实这没有关系的,排名不分先后,报酬都是一样的。”

我没拆穿,只是点头。

天边的光线渐渐消逝,暗绿色的暮霭升起,黑夜就要到来,室内的东西也有些分不清轮廓了。我自己不来了吗?那封信果然是骗人的。可奇怪的是我并不着急。

我把手伸进裤袋,发现那张信纸已经不见了。

她看着我,露出微笑,说:“我觉得你今天变了好多。”

ChrisQIU
ChrisQIU  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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