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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是不欢迎方想的。
那巨大广告牌上的笔画,地铁车站的标示,餐厅饭店的菜单,对他而言统统都是一团没有意义的糨糊。
还好有数字这些简单的文字。
方想还能够认识那些数字,逼迫自己记录下每一个数字代表的含义,这样他就可以拨通自己手中那个小巧的手机,找到一个自己想要找到的人。
其实他的电话本里只有一个人的号码——金叔。
金叔是方想父亲的挚友,两个人从小一块长大,一起经历过很多不得了的时代。所以当自己的父亲死后,金叔很自觉地接替起了照顾方想的任务。而这么多年来,唯一还想着时刻照顾方想的人,只有他。
可是方想没有把胃癌的事情告诉他,他知道金叔会担心。他给金叔的人生带来的麻烦已经够多,尤其是在自己已经要离开这个世界的前一刻,不能再给他增添烦恼了。如果没有方想,或许金叔现在的人生要顺利很多。
金叔现在独身一人居住,他也有个聪明伶俐的儿子,现在上高一,平时住在学校。在自己的父亲去世以后,金叔将方想当成自己的儿子照顾,却因此经常和自己的妻子发生争执。
方想知道金叔的妻子为什么讨厌自己,在她的眼中,自己只不过是一个连字都没办法认识的废人。
“养条狗都比养这样的废物强。”他在金叔家中的小房间和金叔的儿子一起躺在床上准备睡觉的时候,听到有女人刺耳的噪音。
“你少说两句。”金叔试图安慰气鼓鼓的妻子,他解释的声音很低,“老方跟我是一辈子的朋友,他的儿子没人照顾,难道我还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流落街头不成?”
女人似乎并不能够接受这样的解释,喊话的力度提高了八倍,“你管那个气死老子的死孩子做什么?如果不是他自己作孽,他自己老爹会自杀?再说了,他妈不是还活着呢吗?你把他给我扔到他妈妈那儿去。”
方想从床上坐起,望着窗外的月光发呆。一边,金叔六岁的儿子正在呼呼大睡,他嘴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在磨牙。
“小点声你!别让孩子听见。他再怎么样,也终究是个孩子。”金叔还在解释,却听见妻子下达了最后通牒。
“我不管,姓金的,你再不把他送走,我就滚!你跟孩子好好过吧。反正现在这日子也没法过了。”
听到这里,方想条件反射般地起了床,打开窗户,跳了下去。不用担心,楼不高,方想只是从三楼跳下去,运气不错地只扭伤了脚。
他那个时候才十三岁,却知道自己已经影响到了别人的生活。
而逃跑,是他唯一能够做的事情。
那天的天色很黑,路灯不知道何时早就坏掉,那凄惨的月光照不亮方想逃跑的道路,只能够别着脚一扭一拐地前行。
有水珠儿从方想的眼睛里溢出,可是他咬牙含住,不让那些廉价的东西从眼眶中溢出分毫,他觉得自己现在所遭受到的一切苦难,似乎都是因为自己而起。这让他感到绝望,也感到安心。
绝望的是对看不清前方的未来,安心的是如果自己没有未来的话,苦难也就不会再有了。
如果没有我——如果没有我的话。
如果没有我,爸爸妈妈也不会离婚。
如果没有我,爸爸也不会被我气死。
如果没有我,金叔叔也不会和他的妻子吵架了。
如果没有我,世界都会好受很多。
方想一边跑,一边漫无目的地搜寻。他在找什么东西,什么可以了结自己这一生苦难的东西。
越过小花园的栅栏,再绕过一长条的围墙,他看见了一片小湖,那是学校后院的风景,偶尔会有三三两两的人儿来这里坐坐,听听五月份的蛙鸣,摘下六月份的荷花,品尝七月份的莲子。
而此时此刻,正是不甘寂寞的青蛙先生们的合奏会。
方想走到这里,脚步慢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地朝湖边靠拢,似乎生怕惊扰到了湖中心的那些歌唱者们。
在已经踩到冰凉的湖水的时候,方想停了下来,静静地坐在地上,开始发呆。
方想的耳边响动的是没有节奏的轰鸣,那呱呱的叫声让他有些沉醉,仿佛遗忘了这个满是恶意的世界。他闭上眼睛,听到了一些不应该听到的声音。
那是一个小女孩的歌唱,伴随着微风拂过耳朵,在自己的耳蜗处绽放出花,这音乐之花远比面前的这些白色粉嫩的莲花要娇柔得多。就在不久前,就在这里,那是他第一次听见何夕唱歌。
退学的孩子不需要管教,父亲去教课的时候,方想会没有人约束地乱跑,他给自己的小树苗教过水以后,就会翻过栅栏,绕过围墙,来这里抓一些小鱼小虾。
那天的太阳不大,吹着若有若无的微风。方想卷着裤脚踩在泥泞的小湖里,用手拨开绿油油的荷叶,掀开底下的泥巴,翻找四处逃窜的鱼虾。这是一种很有趣的午后项目,那些灵活且湿滑的小动物真的很难对付,方想踩着粘着脚心的泥巴很难追上它们没有规律的游荡节奏。
“哎,跑了。”方想有些颓废地坐在泥里,用手无意义地敲打荷叶。
“呱!”一边有一只瞪着大眼睛的墨绿色青蛙正注视着他,嘴巴下面鼓成一团,发出兴高采烈的声音。
“你这小家伙,是来嘲笑我的吗?”方想朝青蛙泼了泼水。
青蛙没有动弹,反倒是更加大声地“呱”。
“嘿!”方想有些孩子气地从泥里爬起,猛地朝青蛙扑了过去。
他说:“逮到你了就把你炖了!”
青蛙不慌不忙,一跳就钻入水中不见了。
反倒是方想,有些大力地扑入了泥巴地里,脸上弄成了黑乎乎的一团。
“完蛋。”方想看着身上的衣服,已经全部弄得黑漆漆一片,一会儿得早些回家,自己把衣服洗了,不然肯定会被父亲骂的。
“嘻嘻!”他听见背后有人在笑。
“谁?”方想回过头,看见何夕站在不远处的湖边,望着一身狼藉的自己捂嘴轻笑。
“你什么都没看见。”方想窘迫地说道。
何夕点头,“嗯,我的确没看见你被青蛙欺负了。”
“嗯,这还差不多。”方想拔出陷入泥里的大腿,缓缓朝湖边走,“还有,谢谢你的雨伞,苹果树还没死。”
女孩蹲下身子,似乎想拉方想从湖里出来。可是方想浑身都是泥巴,她根本不知道该从哪个地方下手比较好。
“如果苹果树真的长果子的话,我分你一半。”方想还在说。
“真的吗?”何夕眨了眨眼睛,很漂亮,可她的表情有些沮丧,“可我等不到它长果子了,我要搬家了,要到城市的另外一边去了。”
方想愣了愣,大言不惭地夸下海口,“没关系的,无论怎样我都会把那棵树上的苹果给你送过去的,不管你在哪儿。”
“嗯,那得拉钩。”何夕伸右手,竖起小拇指。
方想愣了愣,他把右手小拇指在衣服上最后一块干净的地方擦了擦,然后跟何夕的手指勾在了一起。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嗯,不变。
不过——方想突然狡黠了一下,手指一用力,就把站在岸边的何夕给拽了下来。
“啊!”何夕惊叫一声,却被方想又重新扶住了,她靠在方想肩膀上,才没有掉进湖里的淤泥中。
方想坏坏地笑了,“把鞋脱了吧,裤子卷高一些,我带你去抓鱼。”
“可以吗?”何夕有些慌乱,她望了望湖中心的荷花,脸色有些微红,犹豫了半天终于点了点头,“嗯。”
何夕脆生生跟在方想的后面,一脚一个泥坑地去摘湖中心的那些好看的莲花。
“怕吗?”方想走得很慢,他知道何夕恐怕是第一次下湖里来玩。
“有一点。”何夕点头然后摇头,嘴巴里却是轻轻地哼了起来——
“窗外盛夏的阳光,铺满在梧桐叶上。听你说未来远方,简简单单却很忧伤。说好一起停下这时光,为何总有人说谎。你要去做英雄,我就在你身后发亮……”
方想在前面不回头地带路,耳朵却始终听着后面的动静。
唱的什么,很好听。他却没有问出口。
只是女孩在耳边轻轻地哼唱,那声音一点一滴涌入脑海,犹如被刻刀划过的石板,留下不会磨灭的印记。
很想再听一次呢,那样的歌声。
方想从回忆中抽出,站起身,睁开眼睛踩着冰凉的湖水往湖中心走,湖水一点一点地没过他的脚、他的膝盖、他的腰肢、他的胸口,还有他的脖子。方想的速度不快,却没有丝毫的停留,再往前走下去,这冰凉的湖水将吞噬他的一切。
有些冷呢,这湖水。跟那天的天气一样。
那天方想还在照料着他的小果树,两个月的时间足够长出可爱的枝桠,他照顾得很细心,很卖力,可是这样也没办法让一粒苹果树的种子两个月之内长成一棵可以结出果子来的大树。
“方想。”何夕在背后轻轻叫他,只是他没回头。
“嗯。”方想今天的任务还没有完成,照顾好这棵小树苗等它开花结果,然后将结出的苹果送给何夕,这是当初约好的东西。
“我们出去玩吧。”何夕拉起了方想的手。
“嗯?”方想有些发愣,他用小铲子将泥土小心地拍平,“去哪儿?”
“游乐场。”
何夕其实和所有普通的女孩子一样,热爱很简单小巧的东西。
棉花糖,冰淇淋,还有抓娃娃机里的娃娃。
父亲其实偶尔会给方想一些零花钱,他都攒着,没想到今天似乎派上了用场。那台机器里面摆满了各种姿色的小布偶,看得何夕眼睛发亮。
“这个,这个!”何夕吃着冰淇淋指着一个长毛小兔子玩偶笑道。
方想点头,将硬币塞了进去。
“左边,左边一些,靠近点,啊,过了过了。”何夕靠在身边,紧张兮兮地叫着。
方想额头滴下几滴冷汗,手开始不自禁地发抖。
好闻的洗发水的味道,跟妈妈一样。
“哎,没抓到。”何夕叹息一声,眼睁睁地看着无力的铁爪松开了那只白色的小兔子。
“没关系,还有两次机会。”方想擦擦汗,又从口袋里掏出两枚硬币。
只不过游乐园里的那些机器,大都被重重的程序和机关所设计,方想控制的铁爪抓得再精准,却依旧没办法将那只毛茸茸的小兔子送到出口。
“算啦,不要了。”何夕气鼓鼓地对小兔子做了个鬼脸。
“没办法了。”方想知道何夕很想要,可是自己却偏偏没办法和二进制的程序抗争。
“回家吧?”他提议,脸上全都是刚刚紧张过度的汗水。
“嗯。”何夕点头,脸色却有些黯淡,她一个人默不作声地在前面走了几步,突然转身道,“我要走了。”
方想错愕地点头,他知道两个月的日子已经临近,却没想到这天来得如此的快。
这两个月里,他似乎见证了某些东西的成长。
一个是树,一个是他的心。
“明天我就会和家里人一起搬到城市另外一端去了,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何夕低下头,方想看不见她漂亮的眼睛。
“没关系,我会去找你。”方想站在何夕面前,有些颤抖地抓着她的手。
“拉过勾,我会等苹果熟透之后送给你。”方想小声说。
“嗯,你一定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