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雪北地

2018-12-27 06:36:31

传奇

1

在北平城,随便拉一个人来,问问程瑞祥是谁,那人八成一脸茫然。问的人再耐心补上一句:“瑞祥行的那个程二爷!”那人保准一脸恍然大悟,一迭声地说知道。

毕竟谁能没听说过程二爷一把算盘打遍整个北平的故事?那可是茶余饭后难得的谈资和消遣。

只是这程二爷最出名的,不是他那算盘叮当响,而是一笔糊涂风流账。

2

程二爷白手起家,一手铁算盘叮当响,一张嘴巴抹了油般滑,未及三十,便在北平城打下“瑞祥行”这个名头,占了商市的大半江山。

他年轻俊俏、房内无人、挥金如土。这三点随便占一点,尤其是后面那个,便是个被东家西家的媒婆找的主儿。而这程二爷一人便把这三项占了个全。

人人都道媒婆去他家就如流水一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连门槛都翻修了好几次。各大家闺秀哪个不巴望着嫁进他程家的大门,毕竟若是攀上这株摇钱树,下半辈子可就不用愁了。

人人都猜着他程瑞祥会娶个什么样的姨太太。却盼来个跌破人眼镜的结果——这素来矜持稳重的程二爷,居然进了娇香楼,眷了个勾栏里的戏子。

戏子本就是天生的薄幸人,更何况还是见惯风月的勾栏人,两重身份硬生生捧出一个妖艳的花魁苏倩月。

据说这苏倩月倚着各样男人冷眼看人间,也有她的资本。胭脂唇糯米牙,银铃声凝脂肤,眉目妖艳,仅仅只是颦蹙眉梢,便有昔日西子捧心的风采。

更别说勾唇一笑便令粉黛无颜色的倾城模样了。

人人都说苏倩月是个狐狸精扮就的,魅到了骨子里,只要是男人见了她一眼,就休想忘掉,与她一夜,风流滋味便是销魂蚀骨,令人日思夜想。

程二爷本不信这个邪,偏要去看看,那日月明星稀,苏倩月一身艳红纱衣倚在栏杆上,倦懒地勾了勾眉目,轻启朱唇,开口便是牡丹亭里的词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

那声音幽幽怨怨,一折三叹,没叩在哏节上,但那个哀怨思慕的味道却出了个十二成。

她眨着眼睛,长而浓密的睫毛在黑夜里仿佛玲珑乌黑的蝴蝶,上下翻飞。

只一眼,程二爷便觉得自己的灵魂便被那苏倩月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吸了个干干净净,心头一软,连带着脚步也轻飘飘起来,不知道今夕何夕了。

“你真是个勾栏里的人吗?”程二爷喃喃地问。

苏倩月莲步轻移,走过来搀住程二爷的臂膀,垂垂眼道:“那是自然。”

“可是你唱‘我一生爱好是天然’……你这样的人物,决计不是泥潭里生出来的。”程二爷反驳。

“戏文罢了,当真什么?”苏倩月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凝视着程二爷,哂然一笑,“对于您和我来说,寻乐才是真罢!”

程二爷迷迷糊糊,眼睛里只剩了那个人,那张脸,那双眼睛,像是拽着什么救命稻草一般,低声喃喃,“你的眼睛……真会说话。”

苏倩月一怔,垂了垂眼睫。

3

人人都道程二爷怕是疯了,要么就是被鬼迷了心窍。

明明那般稳重矜持的人,竟日日奔那娇香楼去寻苏倩月,竟涎了脸面不管不顾地去追人家,日送鲜花簪云鬓,夜暖衾枕眠同席。

人人都道那苏倩月欲擒故纵的戏码玩得开心,一时拒绝,一时又接受。白天把程二爷关在了门外头,到了晚上,却特地开一扇窗子等那人爬墙来寻她。

这些小手段闹得程二爷心痒难耐愈发想要摘得这朵鲜花,只觉得苏倩月这个花魁一身艳红纱衣倚栏望月的模样、还有那句婉转得一唱三叹的“我一生爱好是天然”像是一根刺,扎进了他的心头。

于是日日夜夜都捧着、念着、想着,拔不去也忘不掉。

要么怎么说是红颜祸水呢。文化人闲闲地把这事儿伴着茶水下菜,继续看热闹。

不久后,如众人所猜测的一般,苏倩月果然舍不下这样一个送上门来的好夫婿,转眼便委身下嫁化为人妇。

那一日红毯铺了三条街巷,敲锣打鼓的迎亲队伍连起来有一条中央大街那么长。

苏倩月凤冠霞帔风风光光地大嫁,一顶软轿,将她从娇香楼,抬回了偌大的程府。

她的夫婿程二爷程瑞祥骑着高头大马,一身新郎官的红衣,喜气洋洋英姿勃发。

程瑞祥违背古礼,亲自把苏倩月接出来,站在自家大宅的门口,当着所有人的面,勾住了自家大姨太的小指头,一字一字深情道: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倩月,我向你许诺,此生此世,只有你一个女人。”

话音刚落,周围起哄声和巴掌声便热烈而起,仿佛要掀翻天顶,可是鼓掌的人,没几个真心信的。

谁都知道,有名的商贾娶了勾栏女不过图个姿色罢了,欢场薄情,以后八成就要二姨太三姨太地往家抬。

要是再遇见个官家女,没说的,立马把眼前这个女人休成二姨太,要么直接找来牙婆重新卖回青楼里去。

但其实,那个时候,程瑞祥是打定主意,真心想要对苏倩月好的。

没什么人能看出这点,就连苏倩月也只算半个“明白人”罢了,她心里也没底,她是见惯风月的欢场女,以泪洗面的事情太多,在心底凿出一个深深的、没有底的黑洞,没人能够填补。

所以她不知道什么该信什么不该,她只知道,自己要跟着这个男人,跟一生一世,这样心里好受,身上也好受。

4

这场婚姻,持续了十年。

十年,足以让一个女人年老色衰。当年色倾北平的花魁苏倩月,已是半老徐娘,尽管风韵犹存,但已然不足以让“男人三十一枝花”的大商程二爷倾心不已了。

更何况,当年被人糟蹋得伤了身子,再也怀不上孩子。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何况他程家就他一根独苗。于是程二爷便在外寻了几个小相好,置办了几处宅子养活她们。

后来却出事了,其中一个名唤陈风月的小相好,日日缠他缠得紧,非要他给她一个名分。

程二爷碍于当初的誓言,没答应,只软语相劝,谁知她竟闹到了苏倩月的面前,让她知道,他程二爷在外面养了小的。

苏倩月没追究。程二爷道了几声歉说了几句软话,此事也就揭过了。

程二爷散了外面的小相好们,再也没找,人人都道,他是碍于当初当众许的诺,毕竟他程二爷,是个极其重承诺爱脸面的人。商家么,讲个“信”字。

当初是不敢,后来,却是没空了。为什么?因为天下乱了。

军阀来了又被日本人赶走了,日本人走了军阀又再度趾高气扬。

洋货侵入市场,天下都乱乱惶惶成一片,程二爷天天忙着在军阀和自己的商市间辗转,常常愁眉紧锁,早已没了时间去倚红偎翠,焦头烂额早就成了家常便饭。

各样问题像苍蝇一样嗡嗡嗡地在程二爷的耳边阵阵鸣响,近日北平城里出了个陈三,身披巨债不肯还,程二爷也是其债主之一。

讨债几番,惹毛了那陈三,找了一帮兄弟砸了他的商铺,还扬言一定要他家破人亡,调解无数次,陈三仍旧不肯撒手,他连商市都开不了。

于是渐渐地,他鲜少去苏倩月房中,几乎夜夜都宿在自己的那个小书房里看账本。

一日,不知为何陈三松了口松了手,程二爷终于开了商市,他心念声佛,终于得了空闲,随意走到了自家大姨太的房中。

苏倩月不在,只有一盏灯亮着,桌案上放着一张薄薄的信纸,程二爷好奇心起,不由掌灯凑上去一看。

——三日之内,盗程瑞祥贴身双凤玉佩,来老地方,我等你。

没有落款,但那字迹遒劲有力,分明便是个男人的笔迹,尤其是最后那个多余的“我等你”,三丈缠绵,锦绣柔软。

本就商事国事天下事都乱成一片,现在又添了一笔家事。程二爷只觉脑子轰的一声,双目充血,只余了一个念头:苏倩月,爬墙头了。

只觉头顶油绿发光的程二爷立时咬牙切齿,咯咯作响,手指不由抬起,触到了胸前的双凤玉佩,心生一计。

当夜,程二爷难得宿在了苏倩月的房中。一夜风流过后,他散了衣襟,把贴身的玉佩摘下来,放到苏倩月的床头,低声道:

“倩月,你知道的,这双凤玉佩是我程家老祖宗的物件,当年白手起家,最初的一笔资金,还是靠它赚来的,它就像我的第二条命一样宝贵。”

程二爷一双含情目紧紧盯着苏倩月,一字一字都要说进苏倩月的心底:

“如今天下大乱,人人朝不保夕,我把这玉佩给你,若是将来……出了什么差错,你拿这玉佩也好保身,也算是,留个念想,别忘了我程瑞祥。”

苏倩月微微一抖,垂了长长眼睫,避过程二爷的目光,抬手接过那玉佩,佩在雪白的颈上,低声道:“我晓得了。”

程二爷紧紧盯着他当初八抬大轿抬进他程家门的大姨太,长叹一口气,紧紧搂她入怀,心中暗暗道:倩月,你可莫要让我失望。

翌日,程二爷特地寻了个由头整整出门一天,待月黑,才慢慢地回了家。

一入宅子,他便掌了灯步入了苏倩月的屋中。那人在那,一身初时的红衣,半面油彩,似是正在上妆,捏了螺子墨眉笔,静静对镜,竟是杜丽娘的扮相。

程二爷心头一动,便想起初见时的那一句“我一生爱好是天然”来,便觉得这人定然不会负她太过,当日接那信,八成也是无心之举。

思及此,他不由柔声道:“倩月,那玉佩还在吧?给我取出来瞧瞧。”

苏倩月一怔,手一僵,把眉笔放下,缓缓转首,强笑道:“瑞祥,非要今日看吗?”

程二爷心头一冷,声音不由硬了几分,“是啊,怎么了?”

“我……我不小心落在朋友家了,明儿给你取回来,明天再看,行吗?”苏倩月避过他的眼神,歉笑。

程二爷一颗温柔心彻底沉到了冰寒水里去,他沉默片刻,眉梢眼角冰气四溢,上前一步,捏住苏倩月的领子,猛地伸手扯开她的衣襟,只见雪白光滑的颈上,果然空无一物。

他踉跄后退,惨笑道:“苏倩月!好你个苏倩月!以残花败柳的脏身子入了我程家的门,居然还不学好!居然还要爬墙头,给我戴绿帽!我待你不好吗?!”

程二爷声音激愤,手中灯火飘摇,映得苏倩月一双眼睛也光芒莫测起来,在听到自家丈夫怒斥她脏时,苏倩月的脸色越发苍白。

程二爷冷冷一笑,一字一字背出当日那封信上的文字,“三日之内,盗程瑞祥贴身双凤玉佩,来老地方。”

他的声音蓦然低了,百转千回,藏着舔血的刀刃般甜蜜,“我等你。”

再看苏倩月,双颊没有羞愧慌乱的红,反而一片苍煞煞的雪,她眼中竟也有了怒意,有了烈意,一挑眉梢。

“你在外面难道没有找小的吗?那个陈风月都闹到我跟前来了!当初对我说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全当白话吗?!”

程二爷心中一虚,却全然不想服软,“历史上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的?我养几个小的怎么了?没正大光明抬进这个宅子里冠上我的姓就是对你仁至义尽了!”

他看着苏倩月惨然神情,竟有些痛快,也有些可怜,但嘴比心更快,吐出了扎人的玻璃字。

“谁叫你被那些人糟蹋得生不了孩子续不了我程家的苗!”

苏倩月彻底沉默了,她别过头去,半面油彩,杜丽娘的扮相,却唱不了一出牡丹亭了。

“明天,给我写信约那个奸夫过来,我要好好整治他一番!我程家的脸可不是好糟践的!即使你不写,我也自有手段。”

程二爷冷冷道:“此后,你就出我程家门吧!你我夫妻一场,拿些金银便走,不生事端我自不会难为于你!”

言毕,他转身便走,即将出门的前一刻,他听到后面传来了细细的唱词。

“我一生爱好是天然!”

声音照旧拖得长长的、压得低低的,一唱三叹、百转千回。程二爷闭上眼睛,想起那日月明星稀清溪声腔,一双眼睛清明漂亮,仿佛会说话一般,生在红尘里的人,却比那天上的神仙还要无垢无尘。景声不醉人,但人却自醉。

只是如今呢?程二爷只顿了一顿,便抬脚迈出了宅子,没有回头。

5

翌日晌午,苏倩月没来见程二爷,只是托府中小厮给了他一封信函,上面是之前的旧日遒劲笔迹,清清楚楚地写道:午时,城外洛阳亭,我等你。

程二爷摩挲着手中茶盏,只觉那句“我等你”仍旧十分扎眼,一阵心烦意乱,遂随意从笔架上抽了一杆湖笔。

蘸墨将其拦腰截断,笔尖又来回往复几次,将其涂成了黑团团。

做完这些,他把笔一摔,抬起脸,支棱起的眉梢携着点煞气,程二爷冷冷一笑,吩咐小厮道:“你,去买三尺白绫来,放大姨太屋里。”

小厮战战兢兢地抬起头,“二爷……这是要……”他抬手抹了抹脖子。

“别说什么。也别做别的。就把白绫放她屋里就行。”程二爷沉默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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