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瘦马

2019-01-14 16:08:18

古风

我第一次遇见阿皎的时候,是在柳府门前。算来当时她不过垂髫年纪,正值顽皮的时候。

那日我从盐场回府,甫才下马,她便在长街一路狂奔,一头栽进了我怀里。我足下不稳,抱着她差点摔了个狠。

已值深秋,阿皎却穿着身单薄的旧衣。姑娘身子本就软糯,附在我身上,柔若无骨。

她忙从我怀里挣开,我低头看向她。眼泪混着尘泥将脸庞弄得污浊,衣衫也破烂,从头到脚几乎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唯独那双眼睛,泾渭分明明澈透亮,让我想起庭院荷塘里的皎月。像极了某位故人。

阿皎用两只小手抓紧了我,流着泪苦苦哀求:“老爷救救阿皎,救救阿皎。”

阿皎,当真应了她的好名字。

家仆护主,大声呵斥着粗鄙,跨前一步想推开她。

我拿住他手腕制止了他,似笑非笑地看着阿皎。“我为何要救你?”

“……”阿皎沉默了半晌,在我正欲转身离去时大声言道,“君子有好生之德!”

“上天才有好生之德。”我止住了步伐,“我不是上天。”

“老爷既承认自己是君子,君子有成人之美。”阿皎双膝跪地,朝我磕了个响头,“求求老爷救救阿皎,阿皎不想被卖为娼妓!”

原是她故意说错引我上钩。我不怒反笑,告诉家仆:“封些银子去姑娘家里头。再告诉他们姑娘伶俐,要好生教导着。”

阿皎惊喜,咧嘴朝我笑,那场面滑稽。我却不忍再看她。

她笑起来的眉眼,更像我的亡妻。

之后有许多年我没再见过阿皎。不过我间断地收到过她的消息,我也常会在独卧的夜晚想起她的那双眼睛。

再次见到阿皎的时候,我坐在柳府的正厅。那时我已经接替父亲的盐行有些年头了。我帮助官府狠狠打击了双淮一带私盐势力,一夕之间盐贩入狱无数。剩余小户人心惶惶,纷纷依附,大户颓败,一时间柳氏盐商于扬州独占鳌头,无人可及。

那天是我选妾的日子。牙婆牵着五六个少女在外头候着。扬邦培养出来的女子大多弱柳扶风。她们以瘦为美,纤腰不盈一握,常常为瘦而饿坏了胃,不得不口含兰花度日。

牙婆刚被召进屋就一脸谄媚,带着读透我心思的假笑:“这位姑娘老爷肯定会喜欢。”

我蹙了蹙眉,她便识趣噤了声,只管去搀着她的姑娘来与我看。

进屋的少女穿着身粉色短袄,跪在地上朝我行礼。

我瞥她一眼:“抬起头来。”

少女直起身,对上我的眼睛忽然变得有些不敢置信。她的脸憋得通红,转头去看站在门旁的牙婆。

我并不意外她就是阿皎。

我端详了她好一阵,六年过去,她已到了出阁年纪,习舞导致身段纤瘦婀娜。五官还有儿时的影子,不过端正了许多,清艳而不媚俗。衬着她那身粉色的短袄,倒让我读出些“人面桃花相映红”的趣味。

尤其是她的那双眼睛,依旧如六年前那般清洌可鉴,眼角略微上挑,竟和我的亡妻有了八九分相似。

我朝她弯了唇角,勾勾手指召她过来。

阿皎没动作,反倒是牙婆捉了她的腕子一把拽到我跟前:“柳老爷中意你,姑娘的福气算是来了!”

我拈起案上摆放的金簪,插入她乌黑油亮的鬓发。她先是一脸的不解,随后又对我笑。明眸皓齿,当真如熏风解愠。

“老爷,就当是阿皎以德报德罢。”她说。

花轿抬着阿皎嫁入了柳府。她被牙婆调教得极好,能歌善舞,弹得一手好琴,诗作也不错。我虽是个盐商,到底祖辈世代为文官,也喜好弄些笔墨。我常在午后抱着她一起读诗,她才思敏捷,身上还带一股兰花的芬芳。

我待阿皎极好,她也充满了少女的朝气。她会突然从后捂住我的眼睛,再出些刁钻的问题要我答,倘是答不上来或是答错,便要我背她回房。我并不讨厌这种作弄,和她在一起,就像回到了我刚与妻子成婚的年少时光

我开始将手头一些生意上的事交给阿皎。教她看账本,管理灶户。她天生聪慧,学得也是极快,慢慢接手了淮南地区大部分的盐行。

变故来得突然,那一夜柳府门前围满了举着火把的士兵,照亮了黑夜。

官府告诉我,有人收集了罪状举报柳府盐行吸纳小户,官私盐混卖。我皱了皱眉,不知何故,脑海中竟出现了阿皎的模样。

判决那日我没有反抗,只求能杀我一个,放过我的妾室和家仆。官府同意保全他们性命,只做流放。

我最后一次见到阿皎的时候是在牢狱里,她来看我,还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

我问她:“你嫁与我,我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那么聪明,不会不懂这样的道理。”

她也笑,只是有股凄凉:“一荣俱荣?当年我求你救我,你表面帮我,暗地里却派人杀我父母,害我只能被卖给牙婆,过了整整六年非人的日子。”

我心里一惊,却又松了口气。我提心吊胆这么久,她终于还是知道了。

“我在她那里为了瘦每天只能吃半个馒头。你知道为什么我的身上会有兰花香?因为我的胃早就被饿坏了,我必须含着兰花才能不让你闻到我嘴里的气味。但凡我弹错了一个音、背错了一个词,便会招来一顿毒打。”

她说得平静,唇瓣却微微颤抖,“柳明生,我本想求个因由,但而今我已报过你的德,也报了你的怨。你好生上路吧。”

因由?我的亡妻出身名门,琴棋书画俱精。我喜欢阿皎的眼睛,可她当时太过粗鄙。我假装施恩于她,又杀她父母迫她跟着牙婆学艺。我机关算尽只为得到一个钦慕我,又像极我亡妻的阿皎。

她假扮得很好。

我觉得有些好笑,笑我的疯魔。

她没有再忍心看我,裙摆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

到死,我都再也没见过我的阿皎。

少皓
少皓  作家

扬州瘦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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