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陆知最大的烦恼，大概就是今天他想跟路过的方醒打招呼时，这个女孩又一次忽视了他的存在径自走过。
陆知不信邪，他的存在感真的那么弱吗？他想追上去，却被一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人拉住。
哦，是班里的话唠小胖。
“班长班长，我和方同学可是小学同学！”
“那又怎样？”小胖这是在向他炫耀的意思吗？
“我刚刚全都看到了。你想给她送温暖，失败是必然的结果。”
谁说他是在送温暖了？
“她从小反应就这么迟钝，又呆又木，虽然你陆大班长心肠好，但光芒很难覆盖到每个同学，尤其是这个阴沉寡言的女生……”
小胖在陆知身边叽叽喳喳，一贬损起方醒就没个完了。
“小胖。”陆知终于出声打断他，并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
“啊？”
“我突然想起来，政治老师刚刚让我挑个同学给她抽查背诵，我看你这小伙子挺不错的，就决定是你了。”
“为什么！我招你惹你了？”
小胖实在想不通他拍马屁怎么会拍出了反效果，人真是不能当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
2.
下课，方醒单手托腮，照例放空发着呆。同桌张莹莹忽然心血来潮，用手肘碰了碰她，笑得有些淫荡：“诶，方醒，你有没有喜欢的男孩子？”
“没有。”方醒几乎是脱口而出。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男生？”张莹莹不死心，誓要在她这块木头身上八卦点什么东西出来。
“不知道。”
张莹莹失望是必然的。或许每个处于青春期的少女都对异性有过或多或少的憧憬，可她没有，从来没有。什么穿白衬衫的少年，什么自行车的后座，在她心上那滩死水从来都激不起半点涟漪。
“算了，你果然无趣。像你这样的人，可能这辈子都没有体会过那种心跳加速的感觉。”
张莹莹不知道，方醒还真有过一次心跳加速，尴尬无措的经历。
那时高三刚开学，方醒屈膝坐在那片大草坪的桂花树下，背靠粗壮的树干，耳朵里塞着耳机。
她很喜欢这片草坪，因为这里能看到大片大片的天空。
身后暖红的阳光把树的影子拉得很长，方醒坐在这给予她荫蔽的影子里，手上把玩着一个破旧的网球，若有所思。
手不小心一抖，网球从指尖滑落。她慌忙扭头，只看到它急速滚到三四米远处时被一个人躬身拾起，并朝她走来。
那人逆着光，脸看得并不真切，方醒只辨认出是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子。他的身体被镀上了一层耀眼的光，随着脚步的渐渐逼近，他的脸庞也越来越清晰。
有这样好看的脸，他永远也不用担心被孤立。方醒心想。
他走到方醒面前，眼里分明含着笑意，伸出手臂，把手里的网球递给她。
风把桂花的香气散到四处的空气中，甜甜的。那时方醒的耳机中恰好播放到神思者的《Future》。忘了在哪看过一句话——不戴耳机，音乐是世界的一部分，戴上耳机，音乐就是整个世界。轻柔婉转的旋律从耳机里缓缓流淌到这个世界，像一场拥抱两人的雾，温柔缱绻。
“谢谢。”方醒接过网球，手指不小心碰触到了他掌心的皮肤。
男生自顾自在她身边坐下，她有些诧异，又瞥见他红透的耳根，可能是染上了夕阳余晖的缘故吧。
方醒才不会以为那个男生是对她害羞了呢，因为她的男生缘一直很不好，准确地说，是男生缘女生缘都不好。
手上的网球也在提醒她这个事实。
记得那时初中的学校组织班级网球赛，班主任鼓励同学们积极报名，从来不参加课外活动的方醒竟然心动了——受《网球王子》的影响，她对网球很感兴趣。
麻烦的是报名必须以小组的形式，而方醒根本就没有朋友可以组队。她不想就此放弃，厚着脸皮挨个找班上的同学问，可无论男女，她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样的——这些人早已有了各自的小圈子，自然不欢迎外人。
最终方醒一个人在场下观看别人比赛，一个人在心里欢呼，又一个人在人后悄悄捡起那个被丢弃的破网球，算是留个念想。
“方醒，方醒！”她溺在那场回忆里，依稀听见有人呼唤她，她艰难撑开沉重的眼皮，第一眼看到的，是男生的喉结。
她居然把脑袋枕在那个男生的肩膀上睡着了！
她像只受惊的猫一下子弹起身来，惊骇得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她这辈子都没有和一个男生这么亲近过，甚至连女生也没有。
她背过身，尴尬得想哭，忘了计较他为什么知道自己的名字。
“咳、你睡了很长时间，学校大门快关了，我才把你叫醒。”他的语气也不太自然。
方醒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能缓和气氛，她一心只想离开这个令人尴尬的地方，于是她真的拔腿就跑。
“我叫陆知，不要忘了我。”背后他提高音量的声音穿过傍晚暧昧的空气，方醒停住脚步回头，只看到他离去的背影。
方醒想忘也忘不了。因为第二天，她发现陆知就是新班级里的班长。
同个班里，低头不见抬头见。每次看到陆知，方醒就会想起那个下午，总会对自己那时糟糕透顶的表现更加懊恼一些。她枕了人家的肩膀那么久，醒了就跑，连一句对不起都没有说出口，他肯定觉得她脑子有病吧。
现在，同样接近黄昏时分，陆知正拿着板擦，仔细擦去黑板上密集得让人头疼的化学反应式。
夕阳映照他半边身体，金灿灿的光衬得他发丝细软。他眼睛微眯，修长的手臂上下挥舞。板擦或轻或重地摩擦黑板，扬起灰白的粉尘，缓缓在空气中漫开，些许飘落在他的校服上。
简直就像是雾里的人。
方醒正看着陆知出神，没料到他擦完黑板后转过身也看向她，正好对上她的目光。她愣愣的忘了要把视线移开，陆知对她扬起嘴角笑了一笑，眼下显出好看的卧蚕。
“你有没有喜欢的男孩子？”
张莹莹的问题又回响在耳边，方醒赶紧趴下去把头埋起来，摸摸自己的脸，糟糕，竟然是烫的！
3.
高三学业紧张繁重，学校规定每天下午放学后必须填完一张卷子才能回家。
方醒的前桌郑爱有事提前回家了，陆知拿着卷子坐到她的位子上。方醒感到有些窘迫。
“我数学很好。”他忽然把头转过来，没头没尾冒出这句话。
“你有哪里不会的可以问我。”看到方醒懵懵的表情，他又笑着补充。
“呃，好，谢谢！”
方醒见陆知丝毫没有把脸转回去的意思，甚至越凑越近，她的脑子一下子就乱成了浆糊，情急之下随手抓起一本书——把它立起来生生挡住自己的脸。
怎么会这么可爱？
方醒不同寻常的反应逗得陆知忍俊不禁，他只好乖乖把脸转回去。
教室里头只听得见偶尔的翻页声和笔尖在纸上写划的刷刷声，教室外却狂风大作。
正是夏秋交替之际，天气时冷时热，毫不痛快。窗外灰蒙蒙的，致密昏暗的乌云掩盖住天幕，又厚又重，随时都会掉下来。
凛风阵阵，闯进教室里大大敞开的窗户，轻易穿透方醒身上极为单薄的夏季校服，凉意渗入肌骨，她不自觉缩了一缩身子。
陆知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把教室里的所有窗户关得密不透风。
狂风哀嚎，当压抑的气氛达到某个临界点，大雨在天地间倾盆而下。雨势汹涌，方醒被震天动地的雨声惊起。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一觉醒来，教室里的人已经走了大半——陆知也回去了。
她找不到自己的伞，兴许根本就没有带。这个时候并不会有人跑过来对她说“幸好我有伞，我们一起回家吧”，因为她没有朋友。
踌躇着，她终于从书包里摸出手机，打开家人群的会话框。短短几句话编辑了很久才点了发送，因为小心翼翼，字字斟酌。她一向不喜欢麻烦别人，也不擅长请求帮助，即使对方是她的家人。
时间如流沙消逝，每分每秒都化为千万只凶悍的虫蚁，一点一点啃噬她的心脏。
消息提示音终于响起，得到的回复不出所料。
他们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不能过来也是正常的，方醒反复告诉自己。
或许她根本就不该对任何人抱有希望吧。这种被所有人遗忘的感觉，她不是早就该习惯了吗？
方醒本想咬牙淋雨跑回家，没想到雨越下越大，密密麻麻的大水珠倾泻而下，大有把人生生砸死的势头。她只好先拖着湿漉漉的身体，跑进学校生物园旁边的亭子里避雨。
“你怎么淋成这个样子？”
她怀疑自己出现幻觉了。陆知此刻竟然出现在她眼前，眉头紧皱地看着她狼狈的样子。
他不是早就回家了吗？
“我……没带伞。”
“早知道，我就不去参加那个无聊的会议了。”少年显得很是懊恼。
尽管方醒百般推脱，陆知还是固执地把自己的伞塞到方醒手里，自己转身跑进雨幕。
方醒满脸都是雨水，视线很模糊，只能看到一个蓝色色块在大雨中移动，那是被他高举起来挡雨的校服外套。
他奔跑的脚步声完完全全被哗啦啦的雨声掩去，她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踏实，忽然间明白了“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的含义。
4.
《爱上琉璃苣女孩》里，唯唯诺诺的陈欣怡在经历感情上的重创后，性情大变，等到纪存希再次找到她，才发现她已从自卑怯懦的丑小鸭摇身一变为独当一面的女王。
方醒当然知道自己这辈子也不可能经历这么一场轰轰烈烈洒狗血的情伤。她也从没想过改变，直到刚才。
她看见郑爱蹦蹦跳跳地跟在陆知身边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那双一直盯着陆知的眼睛里有细碎的光芒，笑得像阳光下最灿烂夺目的玫瑰花。她从来没有觉得郑爱这么漂亮过。
方醒远远地看着他们，心里忽然有些难受。
与朝气十足的他们相比，她觉得自己像一片凋零枯叶，舒展不开生命的脉络，只在被人踩过时脆脆生响。
可因为某个人，这片干枯的叶子又萌生了向阳而生的愿望。
方醒一直清楚笨拙的自己不招人喜欢。可这么多年，她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不善交际，第一次如此强烈地希望自己能自如地谈笑风生，第一次渴望成为像郑爱一样活泼开朗的人，永远不让人觉得乏善可陈。
一个美丽朦胧的梦在她心里渐渐成形，她不敢细想下去，却又隐隐期待着什么，想到陆知之前对她的关心，他是不是有那么一丁点可能也对她抱着同样的期待呢？
眼看着郑爱那样自信而无畏，方醒终于觉得自己不能再退缩下去了。她决定主动迈出一步。
青涩的女孩不知酝酿了多久才对陆知开了口，扭捏笨拙得像幼儿园刚学说话的小孩：“你、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那个时候我太失态了，没来得及跟你道歉就自顾自跑了，对不起啊。”
尽管方醒看不到，也知道自己的脸一定红得快滴血了。
陆知脸上却写满疑惑，一脸认真地问她：“什么时候？为什么要对我道歉？”
他居然不记得了。
明明是你让我不要忘记的，怎么自己忘了呢？
不对，是她自作多情了。回头想想，他是班长，责任感十足，之前照顾她这个班集体里的“几十分之一”实在再正常不过了，她不该尝了点甜头就得寸进尺的。
所有的希冀，所有自以为是的尊严，在顷刻间被毁得一干二净。
陆知本想追问什么，可方醒已经扭头离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