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后，少年才明白，他所见、所闻、所听、所感，无不是盘古。
盘古，没有死。
1
盘古劈开鸿蒙之前，一直睡着，但他睡得并不安稳，因为与他共生在鸿蒙中的十一魔子，就像永不知疲惫似的，围绕着他行走、跳跃、上起下浮。
他们将盘古当做神明，充满敬畏的供奉，如视珍宝一般膜拜着盘古的每一寸肌肤，同时却又贪婪地、争先恐后地，极认真仔细地舔舐着、争夺着盘古与生俱来的生气。
相比之下，他们周身萦绕的魔气，更像是沉沉的死气。
盘古睡了八千年，无处不在的小东西们吸食八千年的盘古精气，终于如盘古一般幻化出实体，长成了一个一个的小魔物。
他们感激盘古赐予精气帮助他们化形的恩德，约定共同退离盘古沉睡之地千里，于遥远的荒芜之地艰难生存。
他们时常朝拜，向着盘古沉睡之地，双膝跪地，额头触地，心中默念感激之词与祈祷之愿，感激恩德又期盼着神明苏醒。
他们这一拜，便拜了两千年，直至最初的十一魔子陨落，魔族后代几番更迭，魔族遍布大地，朝拜之礼依旧隆重如往昔。
只不过绝大部分的魔族，早已泯灭了先祖心怀的感激，他们不知自己在拜什么，也不知为什么而拜。
盘古沉睡之地寂静无声，他们的神明一直没有回应他们。
直到两千年后，他们再一次如往常般朝拜，盘古沉睡之地终于撼动，盘古精气随风吹至荒芜的魔族。
从未吸食过盘古精气的魔族们一瞬间生出了獠牙，成百上千的魔物发了疯似的冲破了魔族先主们以生命布下的结界，如凶兽一般冲向了他们的猎物——他们朝拜了两千年的神明。
2
少年是在盘古的左手掌心里苏醒的，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爬出了盘古的桎梏。
他爬上盘古的胸口，趴下来贴着盘古“砰砰”跳动的心脏，数千年来第一次与他交流。
“盘古，你还要睡多久？”
少年的疑问贴着温热的皮肤传进盘古的胸口。
良久良久，大地开始震动的时候，盘古的回答才自胸口传回少年的耳朵。
“等我攒下足够的力气，能够劈开这难以忍受的黑暗。”
“这黑暗存在了千万年，当真能劈开吗？”
少年于黑暗中伸出五指，想象着他们的模样。
“我感受到，昆仑山孕育出一把利斧，就埋在昆仑山下九幽之地。待我这一觉睡醒，就去登昆仑，取利斧，破鸿蒙。”
盘古的呼吸深沉起来。
“他们回来了……”少年感受着愈加强烈的震动，趴在盘古胸口的身体微微蜷缩。
他不想看见他们。
“去吧。”
盘古平淡的语气中拖了些叹息。
“盘古，我们是一样的，对吗？”
少年赶在盘古睡着前狼狈的问出这句话，他死死的扣着自己的膝盖，牙关不觉间紧紧咬在一起。
“对。”
说完，盘古均匀的呼吸声响起，温热的鼻息打在少年的头顶，驱走少年扎根于内心深处的恐惧，那是少年第一次感受到的温暖。
他们的心跳同起同落，有力的“扑通”声在寂静的黑暗中重合，少年奔腾着热血的心，在那一刻升起了无尽的勇气和永不磨灭的意志。
少年起身，站在盘古的胸膛，催动神力布下结界，将沉睡的盘古守护在其中，随后离开结界，安静地站立在魔族来犯的方向上，静等一场大战的开始。
那是第一次神魔大战，在天地未开，盘古沉睡之时，有千余只魔物参战，却只有一名少年，为守护盘古，力战群魔。
3
这一战，战了八千年。
少年负伤无数次，结界也破碎了无数次，每一次都是少年以血肉之躯逼退群魔，爬上盘古的胸膛，再立结界。
盘古始终未醒，唯有一颗跳动着的心脏证明他还活着。
一战方休，魔族暂退十里。
少年靠着盘古的肩膀，怀里抱着用自己及地的长发幻化成的利刃，他一手杵在地上，神力源源不断的自掌心输出，注入结界修复缺损。
他是独自舔舐伤口的幼兽，坚守着一个幻想，坚守着那人的一句话。
“等我攒下足够的力气，能够劈开这难以忍受的黑暗。”
他自己都不知道，与黑暗对立的那个东西，何时成为了他的坚守。
也许是同盘古一般，受够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也许是因为那是盘古的坚守，所以才成了他的坚守。
他本是与盘古共生于鸿蒙的神子，盘古生于他之前，开蒙又比他早上千年，故处处帮着他，护着他，为了让他免受魔气侵蚀，临睡前还将他攥在手心，给了他一个与世无争的环境。
他在盘古的掌心开蒙，吸食着盘古的精气长了几千年，听着外面魔子们的上蹿下跳也听了几千年。
在爬出盘古掌心前，他一度认为自己和外面那些敬畏与贪婪融合一身的魔子们是同类之物，只不过自己较他们幸运太多，被盘古抓在了手心里。
直至爬上了盘古的胸膛，贴着盘古温热的皮肤，静听盘古与自己一样跳动有力的心脏，他才明白，原来他同盘古才是同类。
可是，他却偏偏与魔子一般，吸食盘古的精气，抢夺盘古的生命之源。
他觉得自己连魔子都不如，魔子尚知感恩，而他就像寄生在盘古头发里未开蒙的嗜血小虫，满口獠牙，只知吞噬索取，丝毫不知感激。
……他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
4
盘古醒来的时候，一个小东西正倚靠在他的肩膀上，嘴里“咯嘣咯嘣”的嚼着什么东西。
那小东西让他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共生同源的精气，陌生的是他隔着黑暗所感受到的坚毅与一种无名的冷漠——令人为之战栗的冷漠。
盘古刚要动一动睡僵了的身体，少年背朝着的那个方向上的结界“轰隆”一声破碎，无数魔物从缺口涌进，朝着盘古的身体亮出锋利的獠牙。
少年一动未动，手中拎着往嘴里送的东西已然僵硬，他将那东西丢在地上，伸手握住了利刃。
一股子黏稠、透着腥味的液体浸透盘古身下的大地，盘古感受到丝丝的寒意。
结界的缺口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魔物冲进缺口，他们嘶吼着，嚎叫着，腥臭的气味随风吹入盘古的鼻腔，盘古甚至感受到了他们浓稠的涎水正四处喷溅，肆意的侵蚀着自己脚下的大地。
盘古指尖神力流动，片刻之后却尽数消散，因为倚靠在自己肩膀上的小东西动了，盘古很想看一看，这个小东西会如何化解这一次的危机。
进入缺口的魔物十之八九，距盘古一步之遥的大地上突有一道强大的结界拔地而起，顷刻间将盘古与少年保护在其中。
冲在最前端的魔物被结界立劈为两半，微凉的液体喷洒在盘古的皮肤上，腥臭的味道瞬间充满整个结界，盘古的眉心皱了皱眉。
少年起身时，外侧的结界已经修补完毕，两层结界中央形成一个巨大的密闭的空间。
少年来到盘古身侧，悉心地擦去了喷洒在盘古身上的污秽的魔物血液，他扯了一段头发，挥洒在身前淌着血的尸体上，一股侵入骨髓的寒在狭小的结界里散开，腥臭味儿随即被冰封，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了冷冽的清香。
随后，少年拖着利刃，走进了结界夹层，走进了魔物的中央。
盘古这时才明白。
他已经不是八千年前的少年了。
5
那是一场屠杀，就在距离盘古一步之遥的空间里，少年如同万年前不知疲惫的十一魔子，挥舞着手中利刃，拼尽全力的在魔物间游走、杀戮。
少年全身被污秽的血液浸透，及腰的长发被血水与涎水打湿，周身上下被獠牙刺了无数个窟窿……
一只大手自上而下，崩坏了结界，满怀心疼的落在了少年的头顶，止住了少年的嗜血杀戮。
是盘古。
少年只觉得两侧脸颊有两行炙热清透的液体自某个地方滑下，冲刷了脸上散发着恶臭的血液，滴落在他的肩膀，晕染成一片温热。
那不是自己的血，却比血更炙热，更甘冽，更能叫人生出莫名的冲动与……感怀。
“……盘……古？”
少年八千年来第一次开口，那声音嘶哑又哽咽，却不再稚嫩。
“是我。”
盘古点头。
随着声音，一道浓郁的精气注入少年体内，循环周身，治愈伤口。少年浑身一震，手中利刃“嘭”的一声摔落在地。
幸存的魔物们终于在震撼中回过神，他们似乎忘记了他们最初的目的，脑子里只剩下与生俱来的本能——恐惧、逃离。
“你……要去昆仑了吗？”
少年问。
“嗯。”
盘古抚摸着少年的长发，只摸到一手的黏腻冰凉。
少年点了点头，随即一脚踢上了脚边的利刃，利刃应声飞起，划破长空发出尖锐的哀鸣，直直的扎在魔物逃离的方向，竖起一道结界。
“我等你，等你破鸿蒙，劈开黑暗……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
八千年的刀尖舔血让他明白了什么是生、什么是死，让他明白什么是坚守，什么是信念，也让他心中燃起了从未有过的火热——那个东西，与黑暗对立的那个东西，他急迫的盼望着那个东西闯入，驱散这无边际的黑暗。
少年说完，不舍的离开了他所留恋的盘古掌心的温暖，向着魔物的方向，不缓不徐的靠近。
少年刚走了几步，便听前方结界外传来一道仿佛被风沙砥砺了万年的声音。
“大神，恳求您，留下我魔族最后的血脉。”
盘古认得那个声音，少年也一样认得。
是当年十一魔子中最弱小、最备受欺凌的小十一。
抬着十一来的，是十数名魔族幼子，他们规规矩矩的跟跪在十一身后，面上没有獠牙。
“我即将登昆仑，取利斧，破鸿蒙，你们好自为之。”
盘古摊开一只手，少年的利刃自远处倒飞回来，落在盘古的掌心，化成一缕浸透了血腥的长发。
6
盘古带着少年登上了昆仑山巅，伴着昆仑山巅的绝响跳下九幽台，闯过九幽之地的罡风和煞气，寻到了生在昆仑山下千仞九幽之地的神斧。
神斧就嵌在昆仑山的万仞之壁内，枯死的老藤自绝壁垂下，龙蟠虬结而上，攀附在斧头之上形成斧柄，斧头厚重，隐隐泛凉。
九幽之地拂过一阵不同于凌冽罡风的温凉，缠绕住握着斧柄的盘古，穿过少年耳朵，留下一句亘古长眠的低语。
“鸿蒙伊始，惟像无形。窈窈冥冥，芒芠漠闵，澒濛鸿洞，莫知其门。有二神混生，经天营地，烦气为虫，精气为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