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雁眠春

2020-07-25 18:03:03

爱情

有雁眠春/麦丞

方鸣被人引进来时,屋里头乌烟瘴气,碧玉牌九敲在桌上刺得人耳朵疼,七八个人围着一张方桌玩得很欢。

周闵琛坐在最正央,身后站着个穿芙蓉花样高开叉旗袍的漂亮女人,拿手臂倚着他的肩膀,替他看牌。后来认识了,方鸣才知道女人叫婷姐,是周闵琛的老相好。

领她进来的人弯一下腰就走,屋里没人在意他们,方鸣就握着手提包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等。天花板上悬着八瓣重帘水晶灯,上海的天常阴,大白天也要开灯,那光被牌桌上女人的钻石戒指一晃,折出了凉凉的一束,仿佛冰刀。又摸了几圈牌,周闵琛点个炮,立刻有下家将牌重重一推,大家都笑。

婷姐拿葱段似的指头戳他的脑门,笑起来声音细细的,很好听:“看看你都办的什么事?”

他嘴里叼了支烟,没有点,说话有些含糊,方鸣听进去一些,是说运气不好。婷姐是地道的上海人蛮会打趣,一双臂缠在他身上说:“红颜祸水,英雄难过。您哪,这叫有一得必有一失。”

她说话时拿眼瞟了一下方鸣,就松开周闵琛,拎了大衣要走。屋里人有眼力见儿,纷纷作别。门忘记被带上了,方鸣很乖地走过去上锁,一转头就瞧见周闵琛摊在鹿皮绒沙发里,整个人懒得像是没骨头。

她站在那儿任他瞧,过了一会儿他才满意,起身走进里间。方鸣知道无路可退,也跟着走进去。是间靠海的屋子,整个屋里就摆了一张大床。周闵琛站在落地窗前,一丁点光也被他挡了干净。他见方鸣总不说话,笑了一下,问她:“我以为你们这样的女大学生,经了西式教育,又有东方人的矜持,该对这种事深恶痛绝。不是该骂我是个人渣吗?”

方鸣点头:“从前也这么想。”

她和阿爸相依为命地活在鸽笼里,阿爸贷款买车做抛岗生意,两人省吃俭用,但钱在上海还是流水一样花出去。有钱人开车撞死了人,却诬陷给她阿爸,巡捕房不敢得罪地位高的人,就抓了她阿爸进去。时年不好,监狱里关的人穷凶极恶,她阿爸太老实,成了出气筒。

她去打官司,被人劝回来,顺带给她指了条明路——管这事的人嗜色如命。方鸣权衡再三,托人交上一张照片,过不久就有人来找。

周闵琛视线落在床角,方鸣会意,走去坐着。他拿烟擦在鼻尖下闻:“找我办事的人多了去,知道我为什么愿意帮你吗?”

方鸣想了一下,说:“因为我够漂亮。”

她说这话时依旧一脸冷冰,说得一本正经,周闵琛笑起来。但她没有高估自己。如果她生在高门,肯定有大报小报天天追着打探消息,夸她倾国倾城。可她没有,她太穷。

“漂不漂亮,要脱了衣服才知道。”他故意说。

方鸣放下手包脱外套,里头穿着件白衬衫,还是校服,扣子很多。她伸手解扣子,被走来的周闵琛摁住。他生了副好皮相,但笑起来总有些痞:“我来吧。”

方鸣没有经历过情事,整个过程半点欢愉也没尝到,只觉得疼。

那疼是一阵一阵的,周闵琛会容她适当喘息。她像一尾垂死的鱼,被人好心地放生到海里,只是那人捉弄她,过一小会儿就又将她捞出暴露于空气中。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觉得晕眩,失去知觉前到底是想,或许求饶会好些。

醒来已是清晨,如镜的海面阳光涟漪,海风吹在玻璃上被弹回。盥洗室里有水声,嘎吱一声停了,周闵琛穿着及膝的浴袍走出来,拖鞋底在地板上留下几个湿脚印。

“醒了?”他坐在床沿拿干毛巾擦发,有水珠迸到她身上。

方鸣没回答,他自讨没趣,拖了张藤椅进屋坐在窗前晒太阳。浴袍划开一角,裸出他麦色的肌肤。他闭着眼享受了一会儿,手掌抚着把手的藤珠满是玩味地问:“我听人说,你是有男朋友的?”

方鸣知道不能得罪他,总算回答说:“是。”

“可你直到昨晚还是处子?”

她望着海滩,眼里没有焦距:“是。”

周闵琛嬉皮笑脸地问:“他是不行吗?”

不知道方鸣听没听清问题,在周闵琛看来她几乎是在胡说八道了。因为她说:“是。”

这话说完,她竟然笑起来,笑是很美的,像人间四月芳菲尽,一种颓靡的令人心醉的美。

周闵琛一时间竟由心里生出怜爱,觉得她实在好玩极了,走去拿双臂圈住她。方鸣没动,任他把持不住地又在她身上乱捏乱揉。可她也有仅剩的倔强,咬紧牙根,没发出一点声音。

事毕,周闵琛抱她去浴缸,洗完澡穿回那身白衬衫。她很瘦,衣上竟有肋骨的痕迹,周闵琛体贴地给她披外套:“天冷了,该穿毛衣,下回带你去买一身。”

方鸣顺从地点头,当他是温柔乡待惯了脱口而出的场面话,说:“我回去上课。”

她转身要走,被周闵琛拉住胳膊,手下移,又握在她腰上:“我送你。”

她不动声色地挣出来,周闵琛将手插回口袋,挑着眉毛说:“你当我是吃素的。你以为你现在的身体状况,能自己走回去?”

在学校边上下车之后,方鸣请他照看阿爸的事,只得周闵琛一点头,她立刻转身朝校门走去。他把车停在路边过烟瘾,火星明灭,一闪一暗。

方鸣在校门口撞见了什么人,逃似的离开。

校道上种了一排树,不晓得是什么,倒长得新奇。长的枝上密集的小叶从花圃里探出,只顶端才开着一朵又红又艳的花。方鸣跑得太急,一朵花打在脸上落下去,碎成了五瓣。

她呆呆地站住,周闵琛叼着烟开车走,心底奇怪起来——被一朵花打哭了?

周闵琛后来碰过很多女人,然而兴致缺缺。他总念着春日里碎成五瓣的花,于是跟着念起方鸣。这念头愈演愈烈,转为一种局面,救她阿爸出局子,他要方鸣过来;帮她阿爸住院治疗,他要方鸣过来;连带后来一周挂一次抗生素,他也要方鸣过来。

这个女人太安静,安静到像冬眠的蛇。他要提防她随时反扑咬他一口,又不得不承认自己被迷得七荤八素。除去请他关照父亲,方鸣没跟他要过什么。他抱着她在阳台晒太阳,一只蝴蝶停在兰草上,他伸掌去捉,被她拦住:“别动。”

周闵琛亲在她的脸颊:“好,不动。但你得说想要什么。”

她被晒得昏昏欲睡,像颗糖栗子,甜甜的,被逼急了才说:“买套画具吧。”艺术永远与穷困绝缘,而她最大的愿望是学画画,去巴黎留学。

他果然带她去泰兴百货买了整套画具,明明不用给他省钱,她依然没有忘记讨价还价。周闵琛坐在休息区静静地看她,等回过神了,才发现身边只剩她一个女人。

他陪她去医院看她阿爸,方鸣不准他上楼,他竟也听话地在楼下等。乍暖还寒的时节,下了雨很冷,周闵琛怕淋到她,就撑伞倚在车边。方鸣一出来他立刻上前搂住,把她塞回车后他冷得直跺脚。方鸣奇怪道:“你穿得不少。”

周闵琛叫唤:“什么不少!我才穿了两件半!”

方鸣觑他一眼,问:“那半件是什么?”

他大喊:“是短袖啊,短袖!想哪儿去了……”

周闵琛抱怨的时候虚斜眼去看,连她也被逗到一般,偏憋着不肯笑,最后背过身去肩膀轻微地颤。大雨浇湿天地,车外是黑暗的一团,她的笑映在窗上明亮清晰,折到他眼里去。可她毫不知情。

周闵琛在掌心呵了一口气,握住她的手捂着。车停在老榕树下,有小果子噼里啪啦地砸在顶棚上。他们静静地坐着,方鸣没有推开他。

他和方鸣最平静的时候,后来回想起来,也只这一天。而这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女人于周闵琛只是较新奇些的玩意,他新得了一个,宠得很。他在不久前调任到天津,新地方,他是个爱玩的性子,常带人去逛。

天津近两年有洋人频繁出入,带进许多舶来品,大一些的百货都会卖洋货,丝袜和口红,林琳缠住他央求着说想看。

柜台摆着新进的香水,店员很年轻,穿商场统一的蓝旗袍,黑袜黑鞋,扎着低马尾,显得憔悴,见人进门很有礼貌地弯腰。林琳要试,挑不出味道,店员摁下气泵,香水晕在空气里像是雾,她另拿手用薄棉片沾一些下来递给林琳闻。

林琳爱挑,店员一丝不懈怠,店里很快串了味闻不清楚。她挑得脑袋大,拿几张棉片过来撒娇要周闵琛选。他就大喇喇地抛出一句:“都买呗。”

林琳惊呼一声,笑起来娇媚,又有从洋人身上学来的法式优雅。有时候看起来可爱,有时又觉得不伦不类。周闵琛忽然看得烦,只捺着性子说:“那边一家珠宝铺你也去挑几样,省得天天走路,高跟鞋蛮磨脚吧?”

周闵琛留下付钱,快走到收银台了忽然转头对店员说:“给我介绍两款男士香水。”对方领他到柜台前陪他试几样,她拿棉片挥过沾水雾时姿势优美,像临摹彩虹。

周闵琛总不满意,末了问她:“你喜欢哪一款?”

店员静静地垂着眼皮:“我买不起,都不喜欢。”

他笑意连连:“给我挑款能盖烟味的吧。从前你总说我身上烟味大。”店员只顿了一秒,就伸手从雕琢精美的琉璃瓶里翻了瓶出来。才要试,周闵琛就抢过去喷一些在指间,捉起她的手涂在腕上。

她紧绷着握拳挣扎,他只好拿很低的声音威胁:“如果我待会儿不买了,你该明天就丢了工作?那你躺医院里的阿爸怎么办?”

她果然不再动,周闵琛的指头轻轻游移,甚至圈了一圈用以丈量。她瘦了很多,四年来该吃过不少苦,袖子下的手腕只纤细的一截。但皮肤雪白,透出交错的淡蓝色毛细血管。他这样牵着她,很容易产生扼死她的冲动。

但终归,他只是说:“好久不见啊,方鸣。”

重逢太过平静,周闵琛走时轻描淡写地说:“你后来在我跟前装得太乖,没想到也会偷了钱带你阿爸跑。”方鸣握了一下拳,他笑笑,“不重要了。没有你,也有别人。”

之后的一个月依旧风平浪静,大概岁月早将他那些玩心消磨干净了。方鸣白天上班,下班就去医院陪阿爸说话。医生走过来通知她又该用什么药了,她只能说是。

到处都打仗,铁道路线边修边炸,西药畸形地贵,从前带出的钱也早不够用了。而她的牵累有很多,生活像是一张大网。出了医院她去咖啡厅,点了杯最便宜的咖啡之后才能借用电话。接电话的是个老妇人,寒暄几句又换了个人来。没人说话,对面满是咔哒咔哒的响声。方鸣听得笑起来,鼻子酸酸的,她连忙吸鼻子,挂了电话。

她在夹缝中求生,她阿爸也是。医院在几天后下了病危通知,手术有风险,但不做肯定是死。可她根本凑不出钱。她在租屋里想了一晚上,次日还是去了司法院。

天阴阴的,飘着小雨,一辆车驶过,方鸣就丢了伞跑着追车。周闵琛放慢车速,好笑地看她拍车窗。她狼狈不已,浑身是泥,周闵琛却踩下油门火上浇油。

车像利箭离弦,方鸣得了满身泥泞蹲下去喘息。伞弄丢了,她又在雨里等了一会儿,周闵琛一直不出来,临到天黑才有人出门递给她一张相片。

那是十七岁的方鸣,齐肩的发,那时眼底还有光——当初托人帮忙,她交的是这张相片。

来人转身,方鸣跟上去被带到一间房间。又等了很久,她捏着相片发愣。周闵琛走进来将毛巾摔到她怀里,她还发着呆,他无奈地走过去替她擦头发。

不知哪来的风吹动灯帘,他们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好似缠绵的模样。他摸着她冰凉的脸,到底笑起来说:“方鸣,所以我说你做事该给自己留条后路。”

话里话外皆是报复,他身上烟味浓烈,埋没了檀香木的后调。

紧接着,周闵琛扔了毛巾坐到床上:“背弃我一次容易,再来求我可很难。”

方鸣抬起头,四目相对,她眼里竟有恨意。恨到最后化作笑,淋了雨两腮像烧了火,她又生得美,这样笑着简直潋滟出无边艳色。她反手揭下呢子外套上前,用一个不娴熟的吻堵住周闵琛的唠叨,唇瓣厮磨间竟然有血。

周闵琛将她反摔压住,她伸手来抱他,不像天鹅,像是歌唱第一支并最后一支曲的荆棘鸟,等待曲毕将胸脯狠狠钉进荆棘的刺里。他会是这棵倒霉的荆棘,染上她的血中毒死去。

方鸣睡醒时浑身都疼,周闵琛蜷在她身边握着她一只手,耐心地给她涂雪花膏:“手都裂了,不漂亮了。”她嗯一声,觉得在做梦,周闵琛又很宠溺地揉她的脑袋,“下回带你去剪个新发型,现在这个可真土气。”

时日呼啸而来又转身离去,留下迷途的人滞留漩涡中心,却总以为时间停在了那一年。

那时周闵琛非要带她去理发店做头发,她不肯,周闵琛就陪她一起。理发的师傅问她想认真剪还是随便剪,她认为这问题有问题,就稍侧脑袋去看面临同样问题的周闵琛。

周闵琛淡淡地说:“认真剪。”于是他紧跟面临无数的店庆活动和价格昂贵的理发师傅。

方鸣摆正脑袋看镜里的自己,那镜上还印有一支秋海棠,她也淡淡地说:“随便剪。”

理发的师傅全程没有再同她搭一句话。之后,方鸣心满意足地等周闵琛,而他抱臂打量了她很久,决定去给她买顶假发。时间能停在这一日,也是很好的。

周闵琛白天去司法院出勤,方鸣惦记着百货大楼的工作,收拾好要走。门被反锁,敲了一会儿才从外头打开,卫兵靠了下脚,很客气地请她回去。

于是,她知道,自己算被他软禁起来了。周闵琛晚上回来时她没多问,他很自然地开口说替她把工作辞了。他拎了个手提包,放到桌上有哐当的声音,打开就是她日夜经手的香水罐子。周闵琛挑了罐巴宝莉放到她手心:“都给你买了,会喜欢吗?”

方鸣不说,只是有些卑微地问:“能不能在公寓里安个电话?我想常和阿爸说话。”

她从前太倔,大概真的吃了苦头,逼着自己服了软。周闵琛听得比她还委屈,将她抱进怀里。她后来很乖地在公寓里等他,多半时间发呆,偶尔打电话,也偶尔画画。周闵琛将大衣挂在衣架上,走过去,发现她坐在一副画板前呆呆的,画纸还是白的。他伸手揉她的脑袋,等着她说句话。晚霞如烟雾,蔓延在她的鬓角,方鸣面无表情地欢迎:“你回来了。”

这话是周闵琛要求她说的,他微笑低头吻在她的唇角,用既定的方法约缚她。

她阿爸做手术那晚,周闵琛总算带她去医院,陪她坐在走廊的长凳上等。来回的护士和医生,有病人被推进,又有尸体被推出。她像一抹魂魄,只眼珠偶尔被光影牵动。

天亮时,医生终于走出,有些心惊地向周闵琛汇报。他皱眉去看方鸣,她像早有所料,木木地点头。周闵琛买下一块墓地,下葬那天飘了小雨。她在天津没有其他亲友,周闵琛撑着伞陪她。黄土覆下时,方鸣的表情才出现一丝裂缝,悲切慢慢涌出来:“他也曾想做个记者,结果只是为我奔波劳累一辈子。”

“我和阿爸从前在上海住的房子都没这块地贵吧?”她望向远处归林的鸽子,笑得很莫名,“有钱真是了不起。”

周闵琛压下眉头,握她的手紧了两分。她顺势侧抬头,朝他幽幽地一笑,那笑热烈,像是再不必惧怕什么。

周闵琛蓦地将她提到胸前,黑伞落下来,成为花的形状:“你敢再逃一次试试。”雨景朦胧,千山如幻,她模糊得跟水汽一般,好似多呵一口气就能散了,但那笑始终没有消失。

方鸣没有逃。不但没有逃,她很认命地缩在公寓,认命地沦为玩偶。她会画画,日复一日地画窗外的夕阳。周闵琛给她带来一口砂锅后,她也研究菜谱,偶尔煲汤等他回来。这像麻醉剂,他捺着性子等她切开伤口。但她很乖,很听话。

三个月后,周闵琛终于松懈,而她把握时机骗过卫兵逃走。

方鸣没有逃多远就又回来,卫兵依旧客气地请她进屋。残阳如血般蜿蜒,周闵琛坐在最惨烈的暮色中央。他抱着什么,轻轻哼歌。从来都是她等他,担惊受怕,凄惶无望,他孤零零地坐着竟然也有凄楚的错觉。

“回来了。”他以笃定的语气说,方鸣只觉晕眩。

现现被他抱在怀里,而他很温柔地俯下身吻在她脸颊。现现怕生,缩成一团不敢动,瞧见她进来才低哑不清地哭出声。她扑过去,被周闵琛反手推到床上后,又支肘迅速爬起,而他居高临下,皮鞋将她一只手腕踩到陷入羽绒被中。并不会疼,但他总算又能见到她哭。

卫兵走进抱走现现,方鸣大喊,像只困兽一般挣扎。周闵琛反剪她的双手在头顶,忍受和她同等的痛楚:“孩子这么小,连话也不会说。我只查到你两年前嫁给了一个瞎子,原来方鸣你,还给他生了孩子?”

方鸣张嘴咬他,被周闵琛甩进被窝里,他手上一排牙印,床单上滴血如落樱。她已筋疲力尽,周闵琛俯下身拿手拍她一颊,笑着说:“机会我给过你了。以后我再不会可怜你。”

周闵琛折磨方鸣两个月后,带她回上海,坐火车时有很多女人来送别。周闵琛料定方鸣不敢跑,缱绻十足地替她盖了件大衣,又吻在她的唇角。她木木的,不懂避开,周闵琛一松手,她就靠在窗玻璃上看站牌。

他下车收临别礼和拥抱,被人三催四请才回车厢,剥开糖纸,塞了颗巧克力到她嘴里:“嫁给一个瞎子,生了一个哑巴,死了你阿爸。”他罪恶地嘲弄她,“方鸣,你的点儿可真够背的。”

方鸣没有理会,静静的,巧克力化开,原来是苦的。

现现不会说话不单因为年纪小,还因为方鸣怀着她时舟车劳顿。刚生下来时现现不会哭,助产士倒提她的双脚拍出一口痰才令她活下,可她再也不会说话了。

上海天幕的白云总爱堆积聚拢,沉成了乌云压在胸口教人气闷。方鸣原来话就不多,再大的公寓也成了鸽笼囚住她,周闵琛以为她也哑了。

她日渐消瘦,枯萎垂死,周闵琛偶尔会让人把现现抱过来给她看。那时她才有精神,会把自己收拾得很好,边说话边打手语,逗得现现笑起来。

天黑时,周闵琛要把现现送走,她知道不能抗拒,但太舍不得,低头一直一直吻着她的脸颊。他皱眉去掰她的手,她的颤抖令他以为触电。方鸣抬头时眼中含泪,因为现现在跟前才习惯性地笑,但那泪静静淌了一脸。她憋着声音不想吵醒现现,扯着他大衣一角,肩膀一颤,泪就滴在他蹭亮的皮鞋尖:“再一会儿……”

怜悯只在他心头徘徊了一刹,当周闵琛想起她的所作所为,他一把将现现抢进怀里,方鸣跌落在地又迅速跟出。她在门口止步,看着现现被卫兵抱走送上车,终于蹲下身去。

晚餐很丰盛,周闵琛请了营养师为她调理,但周闵琛吃完时,她大概才只尝了两口。他坐过去喂了一勺到她嘴边,方鸣避开,他端着碗将脊骨贴到椅背上,下一秒猛然将碗倒扣在她跟前。

“你就饿死自个儿。”周闵琛翘着腿好整以暇地说,“以后我帮你把现现养大,让她替你。”

她没力气和他吵,伸手将碗翻过来拿筷子把米饭拨回碗里,小口小口地咽。周闵琛冷眼看着,心想她疯了。一碗饭勉强见底,方鸣伏在桌子上,几乎要呕出来。

重复的日子,方鸣记不清被他关起来多久。春天的上海晴梅交织,天晴时是很好看的。一盆兰草还没回春,干枯枯的,也有蝴蝶肯停在上面。她想伸手碰一碰,又怯怯地缩回。

身后一只手伸来要帮她捉,她吓坏了,突然站起来:“别动!”

蓝翅蝴蝶被惊飞,方鸣被周闵琛抱进怀里,他的头埋在她发里,说:“好,不动。”时光重叠,还像是方鸣刚能接纳他的时候。

她的发干燥,像是囚鸟渐渐褪色的翅羽,周闵琛拥着她柔声说:“我带你出去走走。”

太久没出门,方鸣几乎无法直视光线,下意识地眯眼。周闵琛伸手替她挡了一下,牵住她的手慢慢把从前逛过的地方再逛一遍。

百货因为战争陆续倒闭,周闵琛带她去仅存的几家,买了毛衣,剪了头发,试鞋子时还亲自蹲下去给她换。她太虚弱,说了声累,周闵琛把她送到活动棚子下,就走到远处去买热牛奶。

方鸣倚在藤椅上闭着眼睛,听到有女声喊她名字,蒙眬地睁开眼。女人在旗袍外头套了件紫色粗呢,见她醒来笑了一下:“果然是你。”

婷姐与她有过几面之缘,但周闵琛从前女人很多,能让她记住实在不容易。她刚逛完商场,香水丝袜堆在脚边:“我猜他要折在你手里。那年你一走进麻将室,小少爷整颗心都飞出去了。明明盯着牌,出手却稀里糊涂地给人点炮。不晓得是不是想赶人走呢。”

方鸣又闭上眼,婷姐话多,听得她发困。

“后来你忽然不见了,他跟发了疯一样。烟抽得很凶,女人换得也勤,可大家都晓得,报上寻你的启示全是他花钱挂的。”

“那回他说你可能去了天津,我问他找到你了要咋办,你猜他怎么说?”方鸣掀了下眼皮子,婷姐笑着摇头,“他说:‘我杀了她’。”

婷姐才走,周闵琛就端了热牛奶到她身边。方鸣接过去,看他自己咬着一团时兴的冰糕。周闵琛瞧见她的目光,将冰糕递到她跟前,只是逗逗她。

可她想的与他猜的从不一样。方鸣抿了一口,仰起头问他:“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我?”

周闵琛愣了一下,冰糕化了滴在大衣上。他只顾将她唇角沾到的冰花拭下,很可惜地说:“我说过我不再可怜你。”

这答非所问,但方鸣只是嗯一声。

晚上,方鸣缩在他怀里,难得不是背对,也难得软声:“你把现现送回天津吧。”

周闵琛笑着等她的下文,问:“你不想常看见她?”

她很虚弱地说:“她和天津照顾她的阿婆更亲,你可以派人在那边盯着。”

她的发黏黏的,周闵琛伸手替她拨开,又问:“你会乖吗?”

方鸣点头,抵在他胸膛上睡。迷迷糊糊的像做梦,脑子里又十分清楚地记起婷姐走前的叮嘱:“他其实是有未婚妻的。周家近几年出了太多事,光景不比从前,很需要这场联姻。未婚妻和周老太太都不好惹,你自个儿小心。”

周闵琛在她额头吻了一下,方鸣怔怔地落了泪下来,她心底和夜一样是黑漆漆的。

周闵琛得了消息赶回公寓时,东西已经被七七八八地砸了,方鸣被人搡倒在地,有男人接近去剥她的衣服。他眼都红了,拔出枪指着唯一安好的沙发上坐着的凯丽,只说了一个字:“滚。”

凯丽不怕他,迎着枪口轻蔑地看他:“周闵琛,有胆子你一枪把我崩了,看谁好心能给你收拾周家那个烂摊子?”

枪口抵在凯丽脑门半分钟,他强逼自己放下,走去抱起方鸣下楼。

雨是绵绵的,洒在他背上。在车里坐定后,周闵琛脱了大衣给方鸣裹上。她脸色奇差,忽然一把握住他的手,冷汗潸潸而下:“孩子……”周闵琛才发觉抱过她的手黏腻,车窗外霓虹妩媚,照在他手上竟是血的颜色。

孩子千辛万苦才保住,她是太瘦了连怀也不显,其实孩子已有了七个半月。方鸣在单间醒来,周闵琛从窗边薄光中走过来,抬手抽了她一巴掌:“为什么不说。”

方鸣没说话,他又抽了一巴掌,同一边脸,打得直接肿起来:“为什么不说!啊!?你给老子说话!我最恨你跟个死人一样!”

“我不知道怎么说。”她终于肯回答,以极其平静的心态,“周闵琛,我从来不知道怎么跟你说话。”

打从她遇见他,她就被迫上了赌桌。他豪掷千金,她一无所有,随即押下爱情,自由,梦想。从他的车走下回学校,她撞见恋人眼底的嫌恶。她好容易才接纳他,又迫于种种原因不得不离开。她想抛下一切追逐梦想,可她又有现现,还有阿爸。

后来明知阿爸早已回天乏力,可周闵琛又出现,她什么办法也没有,只能乖乖地回他身边,博求一线生机。可她没有赌运,次次输,步步错。

岁月冷冽,拂尽吉光片羽,方鸣长舒一口气,低低地笑起来:“周闵琛,我从来不知道怎么跟你说话呀……”她眼角蓄了很大一颗眼泪如同珍珠,半晌才缓缓沿着鼻翼滚落。

周闵琛心惊胆颤,惶然无措,只能受她蛊惑坐下拥住她。

她的身躯是细细的一段,不堪一掌而握。

他们没有提起之前的龃龉,周闵琛天天去陪她,小单间外守卫一层又一层。他给她带了画板过来,方鸣说画技早已生疏,却还是难耐地请他在床前支了画板。周闵琛弹她的额头:“不说请字。”话罢却是久久无言——这种久违的亲近,其实更可怕。

日落的时候,方鸣调了绯红和钴蓝,拿起一支扁猪鬃时又忽然对倚在身后的周闵琛说:“你坐窗户边上。”他受宠若惊,乖乖走去摆了个眺望远方的模样,只一会儿,又转头来看回她。

画到夜帷方支,方鸣搁下笔,他才敢动弹走去看,而期待落空,那画上依旧只有走到生命尽头的太阳。周闵琛失笑:“我是拿来摆好看的吗?”

方鸣倦极了,靠在枕头上就睡着了。两个月的调养才让她腹部微耸,周闵琛不敢吵她睡觉,轻轻抚着他与她的孩子。所有一切太过完美,有时让人恐惧。

是个男孩。孩子很健康,大概因为方鸣所有的营养尽数输送给了他。

方鸣没醒前,周闵琛抱着孩子又啃又亲,心里只剩一个想法,要宠得他上天入地,又要宠得他无法无天,这会是天底下他最爱的人。可方鸣一醒,周闵琛立即将孩子丢到护士手里,跪倒在她床边,他与她十指相扣,他吻她的指节,天底下,他眼里只剩了她一个。

孩子倒是被周老太太更宠些。他兄弟三人,大哥二哥都出了事,好容易才给盼来一个孙辈,到底让她松口了:“时局再不好,你爸还能顶着。凯丽,你不娶就不娶吧。”

老人家抱着孩子摇啊摇,满脸慈祥。方鸣还没出月子,总是困倦,翻了身就又睡着了。周闵琛走去体贴地给她盖毛毯,垂眼看她,心满意足。

周闵琛心大,孩子早早送去给老太太养,家里另请几个月嫂,就怕喂乳水伤了方鸣的根骨。孩子加剧了方鸣给他的毒,刚出月子头几天,周闵琛总抱她到小花园里散步。

种了不知多少种花,四季总有能开的。方鸣识得,他不识,她随口说给他听,周闵琛眼巴巴地如沐梵音。这副样子与他之前的残暴相比实在过于可笑,方鸣像是笑起来,不肯让他看去,推开他的手往前走了几步。

周闵琛不紧不慢地跟,待她回头,入目的只有玫瑰。方鸣站在玫瑰丛里淡淡地问:“周闵琛,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我?”

这问题她从前问过,那时他说他不再可怜她。现今,周闵琛只有跪伏在她脚边的冲动,只能告诉她:“是呀,我很喜欢你。”

从你被不知名的一朵花打哭时,我只能喜欢你。这是方鸣第二次在他跟前笑,美得快要幻灭了。然后,她伸来一只手,等他走近后牵住他:“我知道了。”

尾声

周闵琛被派去四川开会前,说要给她带苦荞茶和苹果干回来。等他回来后,周老太太抱着孩子一味地哄,只瞪着他骂:“你看上的好女人。”

他离开后,方鸣在自己的房里放了一把火,火势借风,连整个玫瑰园都烧掉。

他再次受骗。

大雨连下三天,放晴后婷姐领他去看方鸣的墓。周老太太生她的气,墓在很偏的郊区,但那天鸟语花香,周闵琛静静地辨认墓碑上她写信留的墓志铭——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婷姐惋惜道:“有天她忽然约我出来,看着路边的学生,口里愣愣地蹦出来的也是这句话。”他哦一声,听婷姐絮叨那天她的衣着,她的表情,和她有意无意透露出的隐秘,“她说现现是你女儿。”

他有一瞬的动容,顷刻灰飞烟灭。从前他拿现现威胁她时,她也不肯松口讲明,原来只因她早早想着要逃。而现在她还想要逃出他的掌心,她要自由,不再被他和他的两个孩子禁锢,哪怕死,她也要自由。这是此刻周闵琛唯一能猜到的她的想法。

可早说过,她想的与他猜的从不一样。这之间有太多曲折是周闵琛想不到的。

譬如方鸣怀现现时周老太太就找过她,扔给她一大笔钱要她尽快带她阿爸走:“我一共三个儿子,个个古怪,个个情痴。前头两个都为不值当的女人出了事,一个发了疯,一个断了腿,这一个,我不能再让他出事。”

周闵琛从前有太多女人,他不会想到母亲单独为难方鸣。

她带阿爸逃到天津又没处落脚,一个阿婆收留了她。阿婆有个重病的儿子,方鸣嫁给他当了名义上的夫妻,最多是上班回来给他念两段报。

后来,周闵琛为她发了四年疯,找到她带回了上海。她又有了孩子,可周家其实迫切需要联姻。在周闵琛不知晓的时候,周老太太抱着孩子和她说:“孩子没了可以再有,周家一毁就毁了。他不肯听劝,这次只好请你去死一死了。”

她知道的,她从来抗争不过命运,争取不来自由。她不能自由地活,却要身不由己去死。一辈子这样长,她只是被困着。

春光里一只蝴蝶飞来,累了栖在她墓前的兰草上,像极了过往岁月的残影。这一次没人拦他,周闵琛伸手出去掐死了蝴蝶:“你要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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