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那场簌簌落落的大雪是在晚间悄无声息地飘下的,来得那般猝不及防。亦如蛰伏于万千死寂萧条中的彻骨寒凉般,令人倍感仓皇。
翌日清晨,侍女月露踏雪来到碧微院时,她正低头兀自绣着紫红海棠香囊。
适时微亮的雪光透过稀薄纸窗印在她的侧脸上,看起来竟有几分病态的苍白。
“吱呀”的推门声传来,她却是连片刻抬头一瞥的功夫都懒得抽出来,就似一个呆滞木偶般重复着手中的动作。
“夫人,将军说……宋大人殁了!”月露踌躇着走至她跟前,低声一语。
须臾过后,那句话就似被骤然凝结在了半空般停滞不前,不然她怎么会连个哪怕微妙的变化都吝啬得表露出来。
适时窗外冷风愈发肆意妄为起来,低沉厚重的声音一下一下地猛烈拍打在纸窗上,呜咽作响,凄厉不绝。
“哦!”良久,她一声呓语,抬起了头。那眸子里就似融入了屋外寒雪般,竟是一片空洞的蚀骨寒冷。
待月露离开院子后,她才抬起左手。指腹上早已遍及了大大小小的针眼。有些还染着斑斑血迹,看来别外触目惊心。
大抵是十指连心,适才新添的伤此刻又掀起了一波难忍的疼痛起来。无形中就似有一条带刺的细藤蔓刺穿过她的经脉直至心房,慢慢凌迟着她的知觉。
谢家军离京足足半月,现在月露却说宋翊死了,死于谢晏返京的这天。
可悲的是她却连细微悲伤都不能表露出来,大抵是她也觉得自己不配吧。
她早已变得面目全非,从此就算不悲不喜,也没什么关系。
1
苏青棠初遇宋翎时,她正醉卧于京都最繁华的流仙楼里听萧。
由于自小便是被宠惯大的,她的性子自然比别的女子要娇纵傲慢些。于是在被人无端地扰乱了兴致后,她的脸色自然好不到哪去。
她极为不悦地抬头,素眼微眯。那时的宋翎逆着曦光伫立于门前。身形颀长、容貌昳丽,一身月白色长衫被他穿得极为轻飘脱尘。
她不得不承认她被美色迷了眼,适才的不愉快早已抛掷九霄云外。
难道是走错了房间?片刻失神后,她暗暗猜想着,然而一切的疑虑却在他开口时尘埃落定。
“小姐,请随我回府!”他低沉的声音很好听,就似晚间夜莺的鸣声,极为顺耳。
但倘若他不说话暴露自己的身份,她倒是挺希望认识他的。
“哼!别理他,紫浅姑娘继续吹奏箫声。”她有些薄怒地撇过头,并未理会一旁的宋翎。心想又是阿爹派来的人,心里对他的些许好感渐渐演变成了厌恶。
可是她怎么也没料到宋翎竟会忤逆她的意愿,那时的宋翎淡淡瞥了一眼紫浅,缓缓走近青棠身旁,一记力度适中的手刀便朝她的脖后击去,她瞬间便意识浅薄起来,昏睡之前耳畔依稀有个声音萦绕不散。
“小姐得罪了!”
而后由于宋翎顺利地找回了她,阿爹对他颇为欣赏,便让他留在府里保护着她。然而对于青棠来说阿爹是变相地找个人来监视她,心里不由地越发讨厌宋翎。
于是她便费尽心思地刁难宋翎,希望可以将他给气走。譬如暗地里的捉弄,亦或是明面上的冷言嘲讽。
然而在这条道路上青棠走的并不顺。他简直就是个榆木脑袋,那些小伎俩对他毫无作用。
青棠偏偏是个越挫越勇的人,这日宋翎在后院练功法时,她在一旁则又是毫不留情地嗤笑他太过拼命,白白浪费了大好时光。
谁料宋翎只是轻轻摇头,并未在意她眼中略微的不屑。而练着剑法的动作越发得流畅精准起来,惹得青棠站在一旁气得有些咬牙切齿。
直到后来青棠仔细回想起来才惊觉浪费时光的是自己,若不是宋翎在刀光血影中处处护着她,纵然给她九条命也不够她活的。
2
就在青棠没心没肺地挥霍着大好时光期间,京都却发生了一件大事。
那是一个浅风微漾的午后,阿爹一脸心事重重地回到了府中。他眉眼间是解不开的浓愁,而那沉重的叹息声此刻就似重重枷锁般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青棠虽是个令她阿爹不省心的姑娘,她却也懂得阿爹此刻的忧心忡忡。不久前阿爹是被一道圣旨急速召进了宫去的,此刻他所担忧的事只怕也是与皇宫有关。
青棠收起来了平素娇纵的性子,踟蹰了须臾,缓缓走近了他的身旁。
他暗沉忧虑的眸子怔怔地看着青棠,轻轻地叹了口气,言语中颇多忧心与无奈。
阿爹说她的皇祖母近来旧疾突发,今日竟在宁寿宫突然晕厥过去。而皇帝急着昭他进宫便是为了商量明日去国寺祈福一事。
青棠的眸里染上了几抹忧愁与难过,黛眉不由地颦蹙起来。此刻心里似乎正压着一块巨大石头似的,只觉得堵得慌。
她的祖母是这世上第二个待她好的人。
在她幼时,阿爹长年随着皇帝征战于沙场,于是偌大冰冷的嘉亲王府便只剩她一个人独守着。
她记得那时她胆子小,经常害怕打雷的雨夜,是祖母将她接进了宫处处照顾,而一到打雷的夜里她便偷偷钻进她的被窝里。
那时祖母只是宠溺的一笑,心疼地将她抱在怀里哄着。
有那么一刻她觉得雨夜也可以是这般美好温馨。
翌日晨光熹微,青棠早早地便梳完妆跟着阿爹上了马车。
宋翎则是提着剑默默地跟在马车旁不言一语,而脑海中却不由地浮现出那抹青色纤细的倩影,眼底隐隐有些笑意。
今日的青棠倒是安静了许多,许是因着祖母突然恶劣的病情,即使她想弯起嘴角寻个笑话来安慰自己,现在却也徒劳无果。
适时一阵清风徐来蓦地卷起了左侧锦帘,青棠忧郁的眸子不由地朝着车外看。
宋翎依旧一身月白色长衫,那棱角分明的侧脸在细碎的曦光中勾勒出了一个令人惊艳的弧度,细细看去竟让人移不开眼来。
有那么一瞬间青棠竟鬼使神差地觉得自己太过任性,他看起来也没那么讨厌,而她也没有一定要赶走他的原因。
许是察觉到了青棠有些炙热的视线,他竟缓缓转过了头,在那花香浮动的清风中清浅一笑,白皙的脸颊上竟染着几抹浅浅的红晕。
视线交汇的一瞬间,青棠轻咳了一声,迅速地别过了头。回想起适才宋翎在风中微动的唇片,耳朵不由地发烫了起来。
呆子!她在心里轻轻呢喃道,虽然她没听清他说的什么,可是她却读懂了他的唇形,他说,别担心。
马车颠簸了一路终是抵达了国寺下的披月山,青棠缓缓走下马车时皇帝的銮驾也刚刚莅临于此。
青棠此刻默默地跟着阿爹走近那浩荡队伍中心的那人,他和阿爹有着相似的容貌,却比阿爹多了几分不怒而威的戾气。
她和着阿爹朝他行了一礼后,便再没有诸多交集了。
或许是隔着祖母重病的沉重氛围,亦或是她与这个名义上的叔叔并不怎么亲昵。
之后漫步爬上山与进寺祈福的期间,青棠一直缄口不言。而后祈完福,众人便纷纷离开了国寺。
哪料行至山下时,天色就似掺了水的墨汁般竟泛起了乌沉之色。无声的压抑笼罩下来,就似一张密密的大网般将他们囚困于其中。
青棠淡淡瞥了瞥这阴沉的天色摆头,心想着不久后又是一场大雨将至,尘埃褪尽。
3
祈福碰上阴天许是巧合,然而半路遇到刺客却便是人为刻意了。
行至一半路途时马车骤然停了下来,刀刃相击的铮铮声倏地闯入耳畔,青棠又怎会没猜想到外面剑拔弩张的危险呢?
她额角沁出了层冷汗,瑟瑟发抖的身子不由退到车内角落里抱成一团。
虽然她平时一副傲娇任性的样子,可是内心却也十分惧怕这种场面。
她还记得阿娘离开她的那一天,也是这般阴沉的天气。
她泪眼婆娑地抱着阿娘,那一滩滩赤红的鲜血瞬间染红了她的衣裳,孤独与恐惧就似虫蚁般钻进了她的心,疼得她无法喘息。
从那以后青棠便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坚强任性的姑娘,即使阿爹不在身边,她一样可以保护好自己。
只是这一刻青棠才惊觉她外表再怎么坚强,她终归只是个胆小的姑娘。
早知道她就应该好好跟着阿爹学学武功,不然也不会像现在这般狼狈地躲在角落。
“嗖嗖!”就在青棠蜷缩于车内时,几支冷箭猝然划破半空向马车内穿透而去,青棠险些便被刺中。
耳畔近距离的冷箭接踵而至地穿梭进令她有些方寸大乱,心紧张地快要跳出胸膛。
全身的衣裳早已被冷汗打湿了,她重重地咬着有些泛白的下唇。眸光不由地黯淡了几许,她这般懦弱无能只怕是要死在这冷箭下了。
她奄奄一息间,帘子被骤然掀起。
她吃力地撑着疲惫的眼皮,模糊的视线中依稀有个白色的身影逐渐放大起来。
是宋翎!她虚弱地微张了惨白的唇,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疲倦就似波浪般涌上四肢百骸,硬撑的清醒在此刻终是崩溃了。
“阿棠!”
若是青棠此刻醒着便能发现宋翎的心急如焚,他此刻再也顾不得什么礼数,弯下腰便将她遍体鳞伤的身子温柔地抱在怀里。
意识朦胧间,青棠只觉得自己突然跌入了一个温柔的怀抱里,好温暖!
她想睁开沉重的眼帘瞧瞧,却也只是徒劳。她只记得那人身上有种好闻的味道,令人无端地心安。
4
那场雨是趋近黄昏时骤然落下的,彼时青棠全身都发着烫,嘉亲王看着昏迷不醒的她早已心急如麻,一回到王府便寻来了京都的名医前来诊治。
半晌之前宋翎就守在了青棠的屋外。
此刻清冷的凄雨泠泠落着,顺着屋檐滴落间便在走廊的地面悄悄晕开了一朵朵细碎青花来。
“吱吱!”木门被丫鬟轻轻推开了,此刻嘉亲王跟着李太医缓缓走了出来。
李太医回过头轻轻朝他说着什么,宋翎紧锁许久的眉头竟不由地舒展开来。
李太医说阿棠并无大碍,只是受了点惊吓与轻伤,静养几日便可痊愈了。
而青棠醒来时已是翌日拂晓初露,她不过轻微移动身子,全身便传来了一种隐约的刺痛,许是那日的遍身擦伤还未痊愈。
她不由地轻皱起眉,脑子里却萌生了一个惊天的想法。
待她的伤好了,她便去找宋翎教她练武。
她决心要变成一个足够强大的姑娘,这样世上便没有任何人能伤害到她。
而青棠不知道的是彼时宋翎就站在窗外,他看着坐在床上发着呆的姑娘不由地弯起了嘴角,宛若星辰的眸子里泛着细碎的柔光。
青棠到后院找宋翎时已是五日之后,这次她没有再特意刁难宋翎。
她只是静静地站于一旁,宋翎挥剑的动作极为迅速敏捷。就算她已经极为认真地看着他练剑,可是半晌下来她硬是一招都没记住,不由地有些垂头丧气地提着脚下的石子儿。
“郡主是想学习练武么?”宋翎此刻蓦地停下了动作,那声音宛若玉石,听来极为温润细腻。
青棠抬起头,杏眼泛着盈盈光辉。似乎被他蛊惑了般,她竟十分乖巧地点了点头,白若细瓷的脸上不由地挂着浅浅梨涡。
宋翎逆着几许浅光走到了她身旁,清澄的眼底里满是笑意。
他时不时放慢动作,十分耐心地教着她怎样握剑、出招。
那俊逸的侧脸在曦光中泛着玉润的光泽,淡淡一瞥便足以令她动容。
适时光华正好,褶褶光芒就似落下的星星般披落于两人身上,唯美得就似一幅刚晕染好的画卷。
此后青棠便十分勤奋地往后院跑,有时候宋翎还没来,她便早早地一个人在院子里练着。阿爹看见了只是轻笑地摆了摆头,他说他的棠棠长大了。
然而时间久了连青棠都有些分不清她这般努力练武到底是为了保护自己,还是为了能看见那人清浅温润的笑容。
5
愔愔静好的光景终究是走得最急的。
德宣十一年秋,青棠迎来了人生最凄凉无助的时段。
而一切变故的开端都是由阿爹新纳的夫人引起的。
彼时她听到阿爹要纳夫人的传闻时只是笑了笑,还以为是贴身侍女芝琳在与她说笑,并未在意。
直到那日她亲眼看到阿爹将那个女子迎娶进了府中,青棠才相信除了阿娘外阿爹竟还会娶别的女人。
而那女子倒是生得极为倾城绝世,颇有几分不食烟火的气质。
青棠是认得她的,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那女子应是唤紫浅。
只是青棠对于紫浅的突然到来始终有着几分介怀。
这日,她盛着满腹疑虑来到了阿爹书房。
而阿爹只是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他说紫浅进了府便是一家人了,他希望青棠能接纳她。
青棠虽是性子娇惯了些,可是想到这些年阿爹的诸多不易便也听话地点了点头。
只是青棠不明白的是阿爹宠着紫浅也就算了,怎么连宋翎也时常往她的玉拂院跑。
那天阿爹上早朝去了,她像平常般在后院等着宋翎。
然而等了许久不见他身影,无趣的她便心血来潮地想着去拜访下她的这位“阿娘”。
只是还未踏进院子,她便听见了细微的争吵声。
而其中的那个微凉好听的声音她很清楚是宋翎的。
她幽沉的眸光明明灭灭,白皙纤细的手不由地紧紧握成一团,脸色瞬间一片惨白。
仔细回想起来,从紫浅进府起,她便时常看着他孤坐于屋檐上暗暗叹气,而那眼底她不曾见过的难过与落寞现在想来也是因为紫浅吧!
青棠不动声色地走开了,身后那谢落一地的残花此刻在风中轻颤着,就似折断了羽翼的飞蛾,无甚凄凉。
眸子里染上的凄楚就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她只觉的心里堵的慌,闷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只要想着紫浅两个字便没来由地厌恶起来。
原来此刻的她也会这般在意一个人,在意到竟没有勇气去质问他。
原来一切都始于她的错觉,也终归会以悲痛结束。
此后,青棠再也没有去过后院练武,也没有见过宋翎,直到那个秋意寒凉的晚上。
无数火光倏地点亮了整个王府,而原来黑暗尽头的光亮此刻却也会这般令人惶恐。
御林军骤然闯入府中时,青棠正待在屋里擦拭着宋翎送于她的长剑。
适时明灭不定的火光在黑夜中移动着,晃得青棠的眼睛有些眩晕。
她下意识地放下了手中的长剑,秉着满心的疑虑推开了门,一股浓浓的血腥味顿时充斥于鼻翼,闻着有些令人作呕。
而不远处正传来了窸窸窣窣地声音,那是一种整齐而平稳的脚步声,外面的人无疑是经过了特殊训练的军队!
阿爹?不可能的!她要出去看看!
青棠用力压制住了心头那股恶心劲儿,却没压制住那盈满眼眶的水汽。
她摆着头,即使已经意识到外面发生的一切她却还是说服自己猜错了。
青棠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盈盈泪水不由地从眼角无声地滑落。
然而正当她准备踏出院子之际,黑暗中突然有个人拉住了她的手。
青棠有些惊恐地甩开了他的手,颤抖的身子不由推后了一步。
待看清来人是宋翎时,她脸上的泪痕还未干透。
她猛地又上前抓起了他的手,似乎看到了黑暗中的救赎般,然而含着泪珠的眸子一动间却又有泪水往下掉。
那嘶哑的声音带着些轻颤,许是因为害怕,说出的话竟有些语无伦次。
“宋翎,阿爹他……他……我们要去救阿爹!”
“郡主,王爷让我带你走!”宋翎看着眼前这个无助落泪却又十分倔强的姑娘不由地有些心疼,正准备拉着她逃离时,她却狠狠地摔开了他的手。
“不……我要去……去救阿爹!”青棠有些神经质地摆着头,嘴里断断续续地念叨着,然而转身之际宋翎一记刀手突然落下,她便沉沉地闭上了双眼。
宋翎顺势接住了那倒下的身子,在羽林军赶进院内之前带着青棠逃离于黑夜。
而院内早已被他换上了一个易容成青棠模样的尸体。
早在宋翎赶到青棠的院子前,嘉亲王便已自刎了。
他让宋翎带着青棠逃出去,哪怕做个平凡的姑娘也好,至少一生能平安喜乐。
德宣十一年秋,嘉亲王勾结叛军欲密谋篡位,证据确凿。皇帝勃怒,遂下旨满门抄斩。
6
不过数日,萧瑟秋意便已蔓上青墙,无声地枯了翠叶,残了朱华。
而那个叫苏青棠的姑娘自此便也如同深秋里的一卷枯叶般,再也没了归息处。
早在宋翎踏入院子前,她便敛起了所有的悲恸,只是愣愣地望着纷飞的落叶。
自从青棠逃出王府起,她醒来后便没再说过一句话。就似一个没了灵魂的木偶般,每日只是目光呆滞地望着满院的落叶。
雨夜的雷声骤然响起时,青棠早已不在屋内。
彼时她赤着脚孤助无依地奔跑于雨夜的走廊上,谁料一个不稳竟重重地跌于地上。
膝间的疼痛一波一波袭来,酸涩的眼眶再也忍不住地泛起了水汽,片霎便有滚烫的泪水从眼角滑落。
适时巨大的雷声在一阵青光散去后又陡然响起,一阵一阵地似乎没有停歇的迹象。
震耳欲聋的声响和着雨声杂乱地交织在一起,却让这深夜更加凄厉惊悚了起来。
刚刚她又梦到了那个晚上,阿爹躺在血泊中朝着她笑。
接着那鲜红的血慢慢蔓延开来,不消片刻四周都是带着死亡的红色……
湿透的衣裳此刻贴在那瘦弱的身子上,就连一阵冷风都能肆意欺凌她。不知是因为害怕,亦或是这寒冷气息,她竟不由地轻颤着。
“阿棠!”当宋翎火急火燎地赶来时,她正将抱膝坐在地上,单薄的身子在雷光中瑟瑟发抖。
彼时她的眸子里正泛着盈盈泪光,那是宋翎救起她后第一次看见她落泪。
视线落于她身上时,宋翎才发现她湿透的白色袖子上正沁出几抹触目惊心的血痕。
他的眉头紧紧地皱着,幽沉的眸里尽是心疼。
他轻轻试去了青棠脸上的泪水,卷起了那湿透的袖子才发现她白皙的胳膊上尽是一条条血淋淋的伤口。
青棠知道宋翎现在明了了一切,那些伤痕的确是她晚间练剑时留下的。
从阿爹死后,她便想一个人背负起那上下三十口人命,可却没曾想过自己终究是力量单薄。
“阿棠,你该一生无忧的。你的仇让我跟你一起背负着,以后不要再伤害自己了。”良久沉默,宋翎只是轻叹了口气,弯下腰轻轻地抱起了她。
青棠静静地望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眸光晦暗不明地闪烁着。
雷声落下时她的脸下意识地贴近宋翎温暖的胸膛,她微微动了动唇瓣,声音小得就连她自己都听不真切。
她说,宋翎,无论什么代价我都会为阿爹报仇!
翌日青棠来找宋翊时,开口第一句话便是要去洛城找谢晏。
那时她清晰地看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那抹悲伤。然而须臾不到,他便恢复如初时的平静,轻轻点了点头。
她说她累了,只想以后平安喜乐一辈子。
7
青棠与宋翎赶到洛城时,孤长的霞光正染红了半边天。
青棠没有告诉宋翎,那天谢家的人来找过她。
那日他们是在一个种满花卉的院子里见到谢晏的,彼时谢晏就站在花丛间浇花,忽而抬头,看清来人时他眼底渐染了几分笑意。
他们自此便在谢晏的院里住下了,谢晏待青棠极好。
不过几日光景,青棠似乎就做回了从前那个欣喜无忧的姑娘。
可是也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真实的快乐早就遗落在了那盛开着百宜枝的王府时光里,至此再也找不回来了。
此刻她正笑靥如花地站在花丛中,那双秋水盈盈的眸子里闪烁着柔柔细光。
她踮起脚,轻轻地为浇花的谢晏擦拭着汗水,那般细致入微。
余光中却捕捉到了不远处那抹熟悉的身影,那是宋翊,她瞧见宋翎略带凄楚的样子,只是他很快地别过了头。
青棠心中不由苦涩一笑,若是从前她看到宋翎如此定然会开心得晕头转向,可现在她心里有的只有无尽的凄冷仓皇。
她知道宋翎会悄悄离去,于是在那个夜间他默默伫立于她窗前时,她轻轻推开了窗。
她笑着说她不日便要嫁给谢晏了,那眸里尽是娇羞与甜蜜。
“宋翎,我希望你能来喝杯喜酒。”
那晚她和宋翎默默坐于屋顶上看着星星,溶溶月光撒落而下,似轻纱般别外轻柔。万籁俱寂中她将头轻轻靠于他的肩上。
她笑着讲了许多趣事给宋翎听,包括谢晏的事。
谢晏是谢将军的小儿子,青棠自小与他便是青梅竹马,笃定情深。
早在阿爹死之前,皇祖母便替她安排了这门亲事,那时她并未向宋翎说起。
她本想着央求祖母取消婚约,可现在想来一切冥冥中便安排好了。
她和宋翎注定不会有未来。
五日后,他们随着谢晏再次回到了京都。谢将军在看到青棠时,眼里并没有诸多惊诧。
青棠嫁给谢晏的那天,她知道宋翎就静静地站在人群外看着她,所以她脸上的笑越发灿烂了起来。
只是心房却传来了轻微的疼痛与凄楚,想来也是错觉吧!但却偏偏很清晰、很真实……
平静无忧的日子无声息地逝去,直到那个清晨她红着眼眶来后院找宋翎。
她说边境突然遭受叛军侵袭,一瞬间便气焰嚣张地占领了三个城池。
皇帝下令命谢将军领军去攻打叛军。只是谢将军年事已高,谢晏便替父接下了军令状。
可是叛军此番来势汹汹,而这些年来谢家一直是位高权重,兵权在握。皇帝早就有所忌惮,现在让谢家去攻打叛军,只怕是还存着什么别的心思。
她一脸梨花带雨地望着宋翎,眸子里尽是无助与担忧。
她声音哽咽着说,宋翎,我不想失去谢晏,我要他能活着回来。
宋翎伸出的手本想拭去她脸庞的泪水,却终究碍着身份地停在了空中。
他苦涩地一笑,安慰她说,放心,他一定会平安无事地回来!
宋翎跟着谢晏的军队离开京都的那天,天色乌沉晦暗,隐约一副满城风雪来袭的阵势。
青棠彼时就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神色凄凉。
那日谢将军来院子里找她时,她便决定要报仇。
她怎么也没想到阿爹的死会和宋翎有关。
原来宋翎是皇帝一早便安插在嘉亲王府的眼线,那叛变的证据想来便是他伪造交于皇帝的手中的。
可是即便如此,她还是恨不起宋翎来。
毕竟他给了她一条活路,那天雨夜他编织的温情终是让她沉迷了。
于是她便和谢家人演了一出戏,让宋翎跟着谢晏一起出城,让皇上真的以为谢家忠心为主,然而那叛军的首领其实便是谢家一早就安排好的人。
只要谢家军队一出了这京都,一切便尘埃落定了。等到朝廷遣出一部分支援兵力时,谢家蛰伏于城外的兵力便会立刻攻破都城包围皇宫。
只是后来青棠怎么也没想到,和着谢家攻破京都的喜讯一同到来的竟还有宋翎的死讯。
她只是想利用宋翎让皇上放下疑虑,却没想过他竟会傻傻地为了谢晏丢掉了性命。
原来那晚她说,她要谢晏平安回来,后来却成了他的催命符。
谢晏说,当身后的刺客猛然向他刺来时,他本以为会命丧黄泉。却不料那千钧一发之际宋翎猛地推开了他,那淬了毒的剑便不偏不倚地刺中了他的心房。
当时宋翎嘴角便溢出了乌红的血,他却还是撑着受伤的身子挡着刺客。
无数刺客一拥而上,那尖利的刀子便狠狠地落在他身上,那时漫天雪地瞬间红了一片。
8
德宣十三年冬,雪虐风饕,遍地银霜冷彻了整个皇城。
青棠随着谢晏进入金銮殿时,苏誊正一身龙袍地坐于龙椅上。
即使现在的他失了势,那眸子里的阴鸷远远看去依旧令她心生寒意。
他本该是她的亲人,她的叔叔。却也是他让她从一个高高在上的碧云郡主一夕之间成了一个可怜的孤儿。
青棠带着怨怼地冷望着他,示意一旁的侍卫上前抓住那个龙椅上的人。
却不料苏誊只是阴冷的一笑,嘴角便溢出了黑红色的液体,在侍卫靠近的那一刹骤然没了生气。
当年这锦绣江山本来就是属于阿爹的,后来苏誊私自篡改遗旨登上了皇位。阿爹重情义便也忍了,只是没想到苏誊竟会在祖母病逝后赶尽杀绝。
皇帝突然殡天,由于无子嗣继承皇位,于是谢家便自然地拥护着青棠登上了这金銮殿。
青棠登基的后第一天,她却在后宫意外看见了一个本该死了的人,紫浅。
彼时紫浅一身素白绢衣,脸色惨白地匍匐于她的龙辇前。
两旁的宫人正准备上前赶走她时,青棠却轻轻挥了挥手,示意宫人退下。
青棠缓缓走至紫浅的身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清澄的眸子里多了几分轻蔑与厌恶。
“你为何要害死宋翎,他不欠你什么!”紫浅红着眼眶,狠狠地盯着她,声音近乎嘶哑起来。
“哼,若不是他,阿爹怎么会死!”再次听起紫浅提起那个名字时,青棠心里就似被无数细针扎着般,就连轻轻的呼吸都变得极为疼痛起来。
她有些泛青的手指狠狠地钳制起紫浅的下颔,眸子隐隐泛起了几抹血红之色。
然而直到那日青棠才发现她简直错得一塌糊涂,原来紫浅本是宋翎的亲妹妹,宋浅。
当年因为阿爹的一次失误,紫浅的父亲死在了战场上,后来两兄妹便在战乱中走散了。紫浅被迫委身于青楼,受尽折磨。
当年便是苏誊为她赎了身,他花了几年时间将她培养成了一个优秀的细作。
而青棠第一次见到紫浅时,她本该是没了命的。
然而后来宋翎却出现了,他恰好救了她。
而之后那伪造的谋反证据其实是紫浅交给苏誊的,宋翎其实一直都默默地保护着她,只是青棠不知道罢了。
他可以为她什么都不要,包括他的命。
紫浅是在三日后服毒自尽,彼时青棠正批阅着奏折。
朝堂上不知何时皆布满了谢家的势力,近几日的奏折上写得尽是千篇一律。
无外乎是让她早日立谢晏为皇夫,诞下皇嗣之类的。
青棠脸色铁青地甩开了奏折,轻轻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现在想来,从谢家的人去找她时,她便没了退路。
她怒极反笑,翌日便拟旨封谢晏为皇夫,一瞬间谢氏一族风光无限,权倾朝野。
他们的心思青棠何尝不清楚呢,他们想让这江山改姓,却偏偏低估了她的能耐。
半月之后谢家被判满门抄斩时,谢晏领着宫人在华歆殿前跪了一天。
彼时正大雪飘零,白玉筑成的台阶上早已积了厚厚的一层雪。
接近黄昏时,谢晏终是耐不住性子,硬闯进了宫殿中。
彼时他一张白皙的脸冻得通红,单薄的衣衫早已被雪水打湿了。
他突然跪在了青棠的身前,那般卑微地恳求着她饶了谢氏一族。
然而青棠只是冷冷一笑,她缓缓走近他冰冷的身子旁,轻轻地在他耳畔说了一句。却让谢晏的身子瞬间朝后沉重地跌坐下去,眸子里再也看不见任何光彩。
她说,当初宋翎死的时候,阿晏怎么不考虑放他一条活路呢?
原来青棠早就知道了一切,宋翎是在返京途中为了救谢晏而死于刺客刀下,然而他不知道的是那批刺客本就是被谢家雇来杀死他的。
没了宋翎,谢晏便能顺利当上皇夫。
然而于青棠而言,谁当皇夫都无所谓了。因为她此生再也不会有心了,她的心早就随着宋翎一起离去。
青棠离去华歆殿之前,她赐了一杯酒给谢晏。
彼时谢晏的眸子早已空洞无物,被宫人灌下那杯掺了少许落回的酒时他并没有诸多反抗。
彼时青棠轻轻地回了回头,她说,阿晏总说要陪着我,我早已孑然一身。
现在阿晏也是一人了,倒是如了你的初愿。
此后阿晏便在冷宫守着这谢家五十口人命的回忆,我便在华歆殿里独守着宋翎一人的回忆。
自此一别,华歆与冷宫,再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