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雪簌簌叠鬓影

2020-10-18 11:05:02

古风

拂雪簌簌叠鬓影

楔子

冷宫里的夜,凄寂且漫长。

铅云遮月下,寒鸦正有一搭没一搭的低沉嘶鸣。

在阮沉晏急切切地来寻心尖儿上的姑娘之前,她一直守于那口枯井旁,唇齿紧咬,身形轻颤。

她此生都忘不了那具染着梅香的丑陋尸骨,在晦暗不明的光亮下沉沉坠入井底,而后一声沉闷巨响,便永久沉寂了。

“阿蕖!”

身后冷不丁的呼喊令她心下一惊,颤巍巍地转身,这才瞧清了来人,昳丽鲜亮的面容,便是阮沉晏无疑了。

“湄儿死了,若不是我……我…”

起先她强作镇定地缓慢诉说着,眉似蹙非蹙,而后眸中酝酿的悲思逐渐加深,不消片刻便可见眼底盈盈的泪光。

良久的相互凝视,阮沉晏终只是轻叹了口气,幽沉的眸里却无一丝情绪波动。

“一切都已不重要,我的傻姑娘,该出宫了。”他轻轻地靠近,情态轻柔得似春日潋滟的碧水,无端扰人心弦。

闻言她鼻尖一酸,垂目间,恍惚瞧见了七年前殷湄初遇阮沉晏时的情景。彼时那傻姑娘亦是这般于一片静谧中缓缓靠近他,不明所以却又偏似勾了心魂般。

而后步步沉沦,步步偏执,直至如今那般凄凉可怜地久躺于那深不见底的井底。

她猜想那井底一定很冷,一如此刻已凉透的心。

其实殷湄并没死,而阮沉晏不知。

他不知殷湄此刻正站在他的面前,而永久长眠的才是楚延厌恶的沈皇后,亦是他心心念念的姑娘。

她抿着唇齿间的酸涩,细密的睫毛微颤,手中的琉璃宫灯还明明灭灭着,一时光影斑驳,而一切的云烟过往也渐渐浮现开来。

1

晟延十一年秋深,泠莲被封为了美人。

因着泠莲是宋家的养女,殷湄便从惠春殿被调派于此。

小小的珠翠轩,侍从并不见多少。以至于她毕恭毕敬地向泠莲欠身问安时,泠莲正亲力亲为地修剪着院内的几株鹅掌木。

“美人当心!这些粗活以后便交给奴婢。”殷湄步子轻快地走近,眉眼低垂,骨子里隐隐透露着几分清冷与从容。

闻言泠莲诧异地停下了动作,相对无言间,殷湄甚至瞥见了她眼底乍现的细碎光芒。

而后她轻轻颔首,提裙,在殷湄的搀扶下缓缓从高凳上下来。

那一刻,殷湄不由地微蹙眉,手掌心似被什么尖锐的东西轻轻划过般隐隐生疼。

她不动声色地抬了头,这才注意到了泠莲素手上尖细的蔻丹。微微胭脂色,衬得手指很美,配上此刻淡雅的绘莲宫裙更是相得益彰。

而这样美的泠莲,殷湄却心生了几分陌生感。毕竟在入宫前,两人曾是旧相识。

那时她是宋拂风名下的养女,而泠莲则是在秋末荷枯之时被宋家送到她身边的侍女。说是照顾,实则为宋拂风的监视。就如同此时,宋贵妃忽然兴起地将她送进珠翠轩般,暗里早已打着另一种算盘。

但宋贵妃却不知晓早在入宫前,她与泠莲便互换了身份样貌。而今辗转入宫,她也只想着能早日全身而退,即使这过程漫长且辛酸。

可这样执着的渴求终究并未持续多久。

只因还没等来泠莲封妃,她便在而后的一个月夜碰见了阮沉晏,一个像极了她心底爱慕许久的人。

那晚星月稀疏,夜色正阑珊。

彼时她正神色沉重地从惠春殿出来,却没料到竟在半路上旧疾突发了起来。

剧烈的疼痛犹如万蚁噬心般袭来,她唇齿发颤着,额间不停沁出冷汗。而还未走几步便已虚脱难忍地跌落于地,疼得厉害时,她的意识也混乱不清起来。

朦朦胧胧间,似有枯叶裹挟着醇和的花香簌簌落下。她咬紧牙关,用尽仅余的一点力气撑开沉重的眼帘。

这一瞥,她竟隐隐约约瞧见一个颀长的身影缓缓靠近,好似飘渺云雾中走来的仙神……

2

嘀嗒……

殷湄提着绢花灯缓缓靠近亭内那团儿黑影时,耳畔依稀传来雨珠儿自檐角缓缓滑落于亭旁葱翠嫩叶尖儿上的声响。

不久前,她是被夜风给骤然冻醒的。微微寒凉中裹挟着浅浅花香,这令殷湄不由回想起了晕厥前夕的场景,心底开始漫起了一团迷雾。

而后她提起一盏搁置于脚边的绢灯巡视了一番四周,不料便真的寻到那染着馨香的源头。

此刻她正屏着呼吸,脚步放得很慢,移灯摸索着想朝那人影脸庞照去,岂料还没窥见半点眉目,一阵萧瑟的风忽而蹿来便惹的她打了一喷嚏。

她忙不迭地拢紧衣衫,而后才察觉似是惊醒了那人,心下一颤,提着灯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惹得光影四处缭乱。

她颤巍巍地往后退缩,却没料到那人影儿竟大步流星似地欺身而来,清甜的馨香瞬时扑了满怀。

“可真是个不识趣的姑娘!”

正当殷湄错愕之际,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接过了她手中的灯盏,温润如玉的声音中夹杂着几分佻达之意。

她迟疑地抬了头,昏黄灯光映衬得男子脸上冰冷的棱角柔缓了几分,定睛一看,那好看的眉眼间竟还藏着几许游离尘世外的宁静致远,清浅似水天间一叶孤舟。

这一瞥,一直到多年后,她仍旧忘不了。

殷湄暗下松了口气,好在不是那人派来加害她的耳目。适才于惠春殿她并未过多透露泠莲的近况,而珠帘后的宋苡一直缄默不语,她还有些忧心惶惶,生怕令宋苡察觉了她与泠莲的关系。

两人在微亮的灯火中相顾无言了片刻,而后回神过来的殷湄才忽而意识到自己的唐突,随即仓促地垂下了头,声音有些低沉沙哑。

“大人……”

男子瞧见她拘谨别扭的模样不由地低声失笑了起来,待她诧异地抬头时,薄纱衣袖已被他轻轻牵扯起。

他衣上沾染着淡香,步子轻缓沉稳,一步一步似要带她走向新生般。殷湄静静地凝望着他恬静的侧颜,心安且又有些淡淡的伤痛。

那一刻她在想,若是心底的那个少年没有被自己害死,若是他也愿意如这般静静地拉起她的衣袖走过漫漫长夜。那么她就算是只有半年的光景可活,她也断然不入这幽幽深宫。

可他终究是死了,被她害死了。

想及往事,她的心隐隐作痛起来,就似深埋已久的一根刺,随着心跳而一起颤动,连呼吸都是痛的。

“你且披上,不然就白费了我适才救你花的功夫了!”

他忽而停下了步伐,拾起适才从她肩头无声滑落的外披,不料转身竟瞧见了她眼底不明所以泛起的盈盈泪光。

“你这小姑娘……也太容易感动了吧?”

殷湄本是有些悲伤的,可一听见他说得这般正经的揶揄之语,心中的阴霾竟渐渐消失殆尽。

她咬起了下唇,垂下的手紧拽着衣裙,硬是将快要落下的泪拼命地逼回眼眶。而后她红着眼眶倔强地望着他,声音异常的沙哑干涩。

“殷湄可不是个好姑娘,大人救了奴婢,兴许日后会后悔!”

他闻言轻叹了一声,轻轻将绢灯交到了殷湄的手中。“嘴硬的丫头,我记得你在惠春殿当值时可是乖顺得很,如今跟了泠美人倒是伶牙俐齿了许多。”

他边说着边抖落着外披上沾染的雾水与尘埃,而后缓缓靠近,动作十分轻柔地将外披披在了她的肩头。

“惠春殿?”

3

阮沉晏初识殷湄,早是两月前的事。

那日在张公公神色匆忙的指引下,他火急火燎地赶至了惠春殿。

彼时殿内诡异一样的平静,几个颤巍巍的宫女正跪立于中央,明显的恐惧不安爬上了脸庞。

宋苡一身绛紫色宫裙逶迤于地,忽而一个转身,眸中似酝酿着极大的怒火般,手中的白釉瓷杯已急速朝外飞掷而去。

碎落的霎时,滚烫的茶水四处飞溅。

“娘娘,这枸杞红枣茶中确实多了些东西,杯底隐约泛着浅粉碎末,臣大胆推断似是红蓝花类的沉淀。”

此前他曾面色沉重地朝着宋苡拱手作揖了一番,言语冰冷且坚定。

而这便是宋苡动怒的源头,有人妄想除掉她腹中的胎儿,毕竟形同副后的她若能诞下皇嗣,便真是如虎添翼。

可除了他,没人知道这不过是宋苡精心策划的一出戏。宋苡并未害喜,只是想借机除掉沈皇后偷偷安插进来的眼线而已。

主子吩咐,他自然得卖力配合。

而在一众畏畏缩缩的宫女中,殷湄便是个例外。

她清秀的脸上毫无一丝恐慌,就似那正坠在碎瓷片尖端的水滴,充盈圆滚却又令人悬起心神,难以移开眼。

“你此举为何,是以为本宫不会怀疑你?”宋苡倨傲冰冷的眸子向正匍匐于地拾着碎瓷的她瞥了一瞥,而后轻蔑一笑道。

“奴婢不敢,而娘娘心慧,必然是有了定夺。”闻言,她头又低了几分,言语谦逊,骨子里却依旧镇静如故,谜一样的镇静。

“红蓝花?殿中便只有一人在司香司当值过,接触这用作脂粉原料的花自是不难!”

宋苡轻笑着点了点头,复又移步走向了不远处正强作平静的宫女。纤长的手指不经意抚了抚梳高的发髻,下一刻手中竟霎时多了一支碧玉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抵在那人的脖间。

轻轻一划,鲜红的血瞬时喷洒了一地。

“我至今也猜不透,为何彼时你能那般镇定?”

阮沉晏兀自在一处檐柱旁坐下,说到此处他剑眉微挑,眸底忽而泛起了细微的波澜,而后摆了摆头,轻笑中多了几分深意。

“既然耽误了大人出宫时辰,奴婢便解了你的疑惑以作答谢!”殷湄悄无声息地将他所有的神态都尽收眼底,垂了垂眼帘,索性也移步在阮沉晏的另一端坐下,微燃的绢灯便自然而然地搁置在了两人的中间。

“其一,奴婢并未做过,其二,贵妃娘娘是摆明了试探奴婢的胆识,若奴婢真的怯懦了,定会被迁怒治罪!”

殷湄风轻云淡一笑,然而说得有多么漫不经心,心中便有着多么身不由己的苦涩。

“啧啧,原来是贵妃娘娘看中的人,你这毒该不会是她给施加的吧?”

“若你能医治好奴婢,奴婢便告诉你!”

她轻轻取下肩上绣着翠竹的外披,朝着亭外望了望渐入熹微的天色,眸底泛起了几分瞧不清的迷雾。

4

不过是句玩笑话,阮沉晏竟当了真。

隔日她意兴盎然地浇灌着院内几株佳木时,眉眼间竟悄无声息地染上了几分笑意。

殷湄仍然记得那时他小心翼翼地将外披揽入怀中,而后幽深的眸里似藏着一片星河般柔光潋滟,薄唇微动“若我拒绝,岂不是自贬了这满腹医术!”

她低眉思慕着,脑海里一直盘旋着那个低沉惑人的声音,出神间竟轻笑出了声。那一刻她忽而觉得所有的欣喜痴妄来得原不过这般简单。

日子越渐清寒起来,洛阳城的第一场雪措不及防地落下时,恰是岁末前的一个深夜。

刺骨的风大有摧枯拉朽之势,漫天素白的雪犹如从九天上陨落而下的碎星子,簌簌落落,沁骨生凉。

自那日殷湄设法令泠莲获得楚帝的青睐,隔日封了美人之位后,楚帝便未再次踏足过珠翠轩。

泠莲似是不以为然,整日下来便是捂着手暖翻阅着书卷。直至卉浅捧着几株鲜嫩的梅枝进入内室时,泠莲的眸光乍然一亮,作势便要邀着殷湄一同去梅林取酒。

朔风刺骨,残雪如屑。

殷湄怀里正揣着刚挖出的梅花酿,冻僵的手拨开了层层叠叠垂下的梅枝,霎时枝上的寒雪谢落了一身,一阵凉意入骨。

她不由地打了个寒噤,再抬头时,眼帘内却蓦然闯入了一个身披素白貂裘的姑娘。

此刻那姑娘正动作娴熟的将梅枝上的细雪抖落于碎花青釉瓷瓶内,神情愔然且认真,似丝毫不畏这指尖上的霜雪。

“皇后娘娘金安!”

她正暗暗揣测着那姑娘的身份,不料身后的泠莲却忽而慌慌张张地收起了伞,快步走上前后便是欠身一福,生怕惹得沈蕖降罪。

见状她亦低头行了行礼,期间她又悄悄抬头瞥了几眼沈蕖,只见她肌理细腻白净,纯粹难掩,是个生得极好的姑娘。

“皇上新纳的美人,怎么深夜来此,可是赏梅?”沈蕖掩面轻咳了几声,而后才微微弯了弯唇角,那浅淡的笑里很是干净,惹得殷湄莫名地多看了她几眼。

殷湄余光瞥了瞥一脸惊惶的泠莲,一咬牙,便朝着沈蕖磕头解释道。“娘娘饶命,美人是无心惊扰您的,只是年关将至,奴婢忽而记起了春时埋下的梅花酿,这才趁着夜色入林取酒。”

“哦?你会酿酒?本宫正愁着寻人授以酿酒之法。适才已采撷了这林间的朱梅与细雪,你既与本宫投缘,本宫便向着美人借你几日,如何?”

“诺!”

之后回到珠翠轩的偏房,殷湄却满腹心事,她猜不透为何今日这般巧便碰见了沈蕖。若是泠莲一早便知道沈蕖会出现于梅林,她这般做又是为何?

殷湄神情恍惚地静坐于床榻上,直至一阵冷飕飕的风从窗而入,她才被蓦然给冻回了神。

而后她脚步轻缓地走近小窗后手却顿在了空中。那是个紫檀描金木盒,此刻正静静被人搁置于窗沿上,而盒内正存放着一张小纸条。

迟疑须臾,她黛眉微蹙,借着月光舒展开那纸张。瞧了片刻后,她的嘴角却下意识地微微上扬起来,就似正唅着一颗舍不得咽下的蜜糖。

竟是阮沉晏悄悄派人送来刚研制的解药,他果然是将她放在了心上。这是在爹娘离去后,她头一次尝到了温暖的滋味。

不胜欢喜,却又唯恐一场幻觉。

5

隔日拂晓,清宁宫便来了人。

殷湄唯唯诺诺地跟在意翾的身后,而后刚踏入内殿,她便敏感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感觉。

“有何异常?”

阮沉晏问得有些漫不经心,兀自斟了一杯茶轻呷了小口,而后才眸光幽深地瞧着不久前寻到太医署取药的殷湄。

“那时珠帘后的她隐约咳嗽不断,而殿内却燃着与病相冲的浓郁苏芳香熏。奴婢猜想,也许皇后娘娘根本患得根本不是什么寒疾,而是......”

殷湄眸色疑惑地摆着头,秀眉皱作一团儿。而后语音一顿,因着这突然轻抵于唇齿间的冰冷食指,她的心跳竟似漏了一拍般。

“隔墙有耳,或许你猜得不错,可这深宫的每个人心里都上着一把锁,没人愿意将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公之于众,你切莫做这出枪鸟!”

“那么大人呢,你的心里是否干净透彻?”殷湄细密的睫毛微颤,素眸中隐隐闪烁着细碎的微光。那一刻的沉寂,似是长过了整个余生般。

阮沉晏并未作答,只是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漆黑的眸似蒙了层层轻纱,那是殷湄瞧不清的情愫,却有种莫名的微微苦涩。

待她心神不宁地拎药回到珠翠轩时,卉浅正为泠莲布置晚膳。

即便是司膳司亲自送来的菜肴,卉浅依旧是小心谨慎,早已心细地将一双文犀避毒箸搁置于桌上。

殷湄微瞥了瞥后便收回了视线,而后她伺候泠莲用膳时,泠莲却状似不经意地询问起了沈蕖的一些事宜。

她暗暗思忖了须臾,微垂首,似笑未笑道“娘娘的寒疾似是患得很重,虽然陛下鲜少去探视,她却依旧惦念着陛下,特意令奴婢教她酿陛下喜爱的梅花酿!”

起初或许她有过毫无隐瞒的念头,她甚至猜测那日与沈蕖的偶遇,兴许是泠莲想借着自己与沈蕖交好。而今她才发觉,泠莲竟早已与宋苡暗相勾结。

不然泠莲怎会有那样一双稀有的避毒箸,她可记得那曾是陛下亲赠于宋苡的。

泠莲瞒着自己动了别的心思,她又怎敢不留些心眼。

“你错了,陛下喜爱品茶是多过饮酒的,皇后亲酿的这酒呀,可不知是为了谁!”

闻言她夹菜的手几不可见地抖动了一下,眉微微蹙起,抿了抿干涸的唇瓣,她终究还是忍住了心头涌上的疑虑。

6

除夕夜宴在含元殿开设。

而后泠莲的一曲绿腰舞却令所有人都忘不了。

众人饮下了梅花酿后,一曲舞便由着美人低眉半遮面的姿态尽数展现开来。

轻盈婉转兮如翠鸟游龙,娟秀含蓄较之垂莲滴露更胜几分。

可跳到最后,没人能料到泠莲竟突然“砰”地一声重重跌落于地,双目紧闭,嘴角还流淌着温热的鲜血。

殷湄见状黛眉深蹙,心似被猝不及防敲响的古钟一般颤巍不停。她慌慌张张地正想上前探视,不料几个急速穿梭而入的侍卫晃得眼花缭乱。

还没来得及反应,她便被两个带刀侍卫强制地扣押至殿内,粗鲁生硬的推搡间,她的身骨狠狠地被撞击于地,耳边霎时一阵轰鸣声。

她怔怔地躺在红丝毯上,脑袋里一片空白。岂料下一刻冰冷的呵斥劈头盖脸而来“放肆,大胆婢女竟敢毒害后妃,即日打入掖庭,三日后杖毙!”

抬头间,有无数道嘲讽的眼光直白地盯着她。她却凄苦地摆了摆头,毒害,杖毙?这才是这夜宴浓墨重彩的一出戏吧。

她不由想起了此前泠莲特意要向皇后敬酒,金漆托盘上的两杯酒,沈蕖是先选的。

而提议饮酒的却是宋苡,他们许是借机想毒害沈蕖,不料竟被沈蕖识破,暗中调换酒杯,令泠莲误饮了那杯有问题的酒。

可这些话,她一介粗鄙婢女说出来恐怕没人会相信。他们只会以为是她心怀不轨地在酒壶中下了毒。

身子被侍卫拖入殿外的途中,她忽而与一个藏青色的身影擦肩而过,她的心猛然一颤,极力回过头后竟真的瞧见了那人似点漆的眸子。

阮沉晏?她心中反复呢喃道,或许她……会有一线生机呢!

楚帝忌讳新岁见血,起初先罚了她整整的五十鞭笞。

此刻她狼狈地趴在发霉的草垛上,背上一条条皮开肉绽的红痕简直是触目惊心。

“意姑姑瞧得可还欢喜?”

进牢内探视的意翾闻言有些哭笑不得。

意翾是沈皇后宫内的掌事宫女,此刻沈蕖肯派人来这掖庭,想来定是有了几分恻隐之心,可这样却偏偏印证了她心中不愿相信的事实。

半月前,她曾于清宁宫中眼尖地瞥见了一只素描白桃的檀木簪。常年被沈蕖搁置于妆奁内,那描花的簪尾已褪了些色,而簪尖却仍旧完好。

殷湄不由地多嘴一问,这才知晓是故人遗物。怎会这样?她明明记得曾在何处见过类似这工艺的簪,而后彻夜冥想,竟隐约忆起了些端倪。

那天她去太医署寻阮沉晏,恰好赶上他去宋贵妃那里诊治。闲来无事,她便留意到了书案前那未系上的卷轴画。

画中的妙人与景色尽是栩栩如生,可怪异的是,那画中正执扇扑蝴蝶的女子却没有被绘上任何的五官。而那轻挽的发髻间好似就插着一根素净的簪子。那簪上绘的花,恰好与身旁的白桃林衬为一色。

这般细细推敲下来,她震惊不已。也许,沈蕖和阮沉晏之间是存在着某种神秘的关系。

可后来的试探,殷湄却明显察觉到了沈蕖对楚帝绵绵的情意。这样一来她便也松了口气。就算她与阮沉晏私下交好,却也危及不到沈蕖的任何利益。沈蕖知道了,兴许还有好处。

譬如此刻,沈蕖特意令意翾来地牢救她。

“娘娘说喜欢你酿酒的手艺,舍不得你死,早已替你想了个脱身的法子!”

“多谢娘娘厚爱,只是奴婢想在这掖庭再待上一晚上。”殷湄声音有些沙哑虚弱。

“为何?”

“因为奴婢要等一个人!”

7

殷湄等的人比预期要来得早。

意翾刚走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阮沉晏便紧随而至。彼时他衣上的飞雪还未消融,想来定是匆忙赶至这掖庭。

在瞧见她背后一道道血淋淋的伤口后,他深邃的眸底沉淀着几许怜悯与疼惜,作势便急切切地将手中的金创药递给殷湄。

“大人此生可曾离开过洛阳城?”

阮沉晏闻言心下一怔,递药的手瞬时僵在了半空中,他丝毫没料到殷湄竟会冷不丁地这般询问他。

殷湄见状不由轻笑了起来,只是那笑意却是不到眼底的。若不是那日她心细地瞥见了那无面画中落款的“清婉”二字,她只怕一辈子都活在自己虚构的愧疚中。

“大人哑了?如此便听奴婢讲个故事,”

殷湄瞥过头,似是再不愿瞧见那不该心动的面庞。她虽对着潮湿的墙面,眸子却似是看得很远,远到时光逆流,彼时她才二八年华。

那是她第一次偷偷逃出月归城。

听闻洛阳的牡丹开得极为夺目,心痒痒的她便暗暗盘算着要混进严守的城关内。

不料还没进城赏到花,她便先碰见了一具面目狰狞的尸骨。那是城关外的一处山林内,年幼的她下意识一阵干呕。

不料正哆嗦着想赶紧离开时,一只伤痕累累的手忽而抓住了她的脚,力气极大。她下意识尖叫了起来,吓得林间停歇的鸟尽数飞散而去。

“姑娘,别怕,我还没死……”

那轻微如蝇的声音隐隐从脚下传来,吓得跌坐于地的她紧张兮兮地半睁开眼望去,这才瞧见了少年染血的面庞。

她本不想乱管闲事,不料那人竟看穿了她胆小怕事的心理。他竟一本正经地恐吓她,若是她敢放任他死在了这林间,他呀,就算成了鬼魂也定然一直缠在她身边。

她转念一想,与其摊上他的鬼魂倒不如救个活人。

毕竟是心不甘情不愿,于是她总是想些法子伺机折腾这半死不活的坏蛋。而后她慢慢意识到自己太过任性,他其实也算是个不错的人。

他说他的出身并不高贵,甚至连与心爱的姑娘说几句话都做不到光明正大。他想了很久,为了配得上他的姑娘,他一咬牙便偷偷跟着舅舅来到边关驻守历练,为的便是积累下功绩,有朝一日能给予她十里红妆。

少年很是痴情,说着他的心上人时眸底似被雪水洗过一般澄澈透亮,面露绯色,嘴角似有化不开的甜蜜。

可是殷湄知道少年活不了多久,在抗击突厥的攻城时,他从那般高的悬崖上摔下,五脏六腑早已碎裂,没有立即死去已是个奇迹。

但殷湄执拗地想救一个人,倒也不难。

她趁着夜色偷偷潜入了殷家的密室。只为找到阿娘的手札。因为阿娘是巫族的后裔,那手札中曾详细记载着各种巫蛊之术。

包括延生术!

那是殷湄第一次尝试养蛊,平素阿娘都不准许她擅自接触蛊术,只因其中大多数是剑走偏锋的法子。

依照手札上的记载,她取走千年灵蛊,十日间割以心头血喂之,待灵蛊苏醒后,她便连续七日服用剧毒草药,忍着生不如死的痛苦撑到月圆。彼时毒溶于她的巫灵血中,取血喂之,灵蛊便能钻入白骨,死而复生。

心如刀绞的煎熬中,她一直紧张着生死垂危的少年,却丝毫不在意自己的性命。终于她撑不住了,晕厥而去。

很长一段时间后她醒来,少年却不见了。她拖着残躯四下艰难的寻找,最终在一处河流下游寻到了少年的尸体。

遍体紫黑,手中还紧紧握着她用水竹叶亲手编制的蝴蝶。

那一刻,她泪如雨下。她只是单纯地想救一个心意相投之人,却没料到会害得他提早便殒命。

8

“那日,我在他的尸首旁几乎哭尽了这一生的眼泪。我喜欢他的痴情,也妄想着做他故事中的人,受他青睐。可我没想过我的冲动竟会亲手毁掉了他。”

她喃喃地叙说着,泛红的眼眶似刚晕染上的珊瑚色胭脂,两团红晕,带着些许病态。

“然而,可笑的是,他竟骗了我半生时光,大人怎会在画上提上他心上人的字?还是说,你就是他!”她忽而转头,眸中些许的水雾似刹那凝成了霜雪。

“不错,那时你以轻纱遮面,我并不曾见过你的模样,而后为了摆脱你,我便换了样貌与身份进宫。直至后来遇到昏厥在地的你。明明是奇毒缠身,紊乱翻腾的脉象中又暗暗隐藏着一股神秘的力量。那日我便知道你是个不一样的宫女。”

他漫不经心地弹落起了衣上的雪瓣,晦暗不明的眸中早已不复初时的温情真切。殷湄静静瞧在眼里,心下一阵刺痛。

“所以从那时起,我便决定以你的身炼药。我每半月研制的解药中都添着一味毒药,如今你连续服了三月,依旧任未毒发,所以这说明你的血是可以与任何剧毒抗衡的。”

阮沉晏不知何时撬开了牢门,眸光凛冽地朝着手无缚鸡之力的她步步逼近。本来他是令殷湄涂了药乖乖睡去再动手,如今倒也什么也不想顾忌了。

“阮沉晏,你简直是疯了……”殷湄歇斯底里地吼出了声。她不住地摆着头,惊慌失措地想要撑起身子抵抗,可终究被阮沉晏给轻松钳制了起来。

他手中的匕首在月光下泛着冰冷寒冽的光泽,而后光影晃动的一刹,他的衣袖一片猩红,刀尖的血珠坠落于瓶中沉闷一响。

半晌后,他擦拭掉了刃上的血迹。又似是怜悯地俯身理了理她的鬓发,伏在她耳旁低声一语“我不过是在你死前借一点心头血,为了阿蕖,你也算死得其所。”

意翾最终赶在她血尽而亡之前救下了她,沈蕖替她换了新的身份安排在了清宁宫。

尽管如此,阮沉晏却知晓她还活着。只因那晚她意外撞见了他与沈蕖于假山下会面。

那时她便知阮沉晏定是为了沈蕖身上的毒才刻意接近。可他不知道的是,沈蕖早已爱上了楚帝,为了搪塞他并且令宋苡放松紧惕,沈蕖这才假意伪装成中毒已深的样子。

其实沈蕖从来便未中毒,只是在后来楚帝的冷落中相思成疾,这才气色一直不好。

在清宁宫中,她时常陪着沈蕖一起相诉衷肠,而回顾起自己的一生,也实为一场荒唐旧梦。

十六岁那年,她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忘记他,而后为了延缓毒发苟且偷生,便以世间仅剩的一颗凤血玉珠为条件进入宋家做养女。

起初宋家想让她替嫁于左侍郎的痴儿,她设计令那人迷恋上青楼女子先毁了婚,而后楚帝选秀,殷家长女不愿入宫,她便又被强行安排入宫,只有入宫他才能兑现承诺。

如今十九岁,却险些再次丧命。

这般曲折离奇的人生,都是因为她一味的痴念。

可这冥冥命数之中,却并没有一个人是置身事外的。

宋苡整日做着皇后梦,宋家更是胆大妄为地亏空国库,沈左丞接旨率兵包围宋府,不过一个时辰,宋家便血流成河。

而后沈丞自知楚帝生性多疑,便自主请辞,岂料在回乡途中竟遭人暗杀。

沈蕖听闻风声忽而吐出了鲜血,与此同时一道废后旨意紧随而至。沈蕖郁郁寡欢中,召见了殷湄。

“如今我没了一切,已没了活的意愿,这空余的几十年寿命,你要便拿走。若你还爱他,我不介意你是殷湄,亦或是沈蕖的身份。”

“娘娘,就算这世间真的有移命术一说,我也不想再走这般极端的法子。无论我还剩多久的寿命,我只是想再说服自己试一次……”

殷湄凄苦一笑,神情惆怅地退离而去。不料隔日,沈蕖便悄无声息地吞金而亡。

意翾早就按照沈蕖的遗言替殷湄做了一张精致的人皮面具。眉眼间,尽是沈蕖的风韵。

尾声

昏黄的灯光晕开了一团儿黑影。

执灯的女子肩头微颤着,似是做了极大的斗争般,缓缓抬头,眸中染着凄凉的笑意。

原来她在他心中竟半点位置也无,就算是在他面前再死一次,他也不会有半点痛心怜悯。

“阮沉晏,我要你一辈子都记得……”记得你心爱的沈蕖活生生地在你面前跌落于井底。殷湄死了,你无一丝的悲恸,那么,若是你心尖儿上的姑娘死了,你会不会就痛苦内疚一辈子。

这一次,我再也不要为你而活。

她手中的灯盏忽而坠落于地,阮沉晏失神的刹那,女子早已转身朝着那口枯井跃身而进。

急速坠落中,她揭开了脸上的面具。恍惚中似是做了一场虚妄迷离的梦。她轻轻合上眼,泪水从眼角无声滑落于云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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