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阴暗潮湿的地牢里,公皙泊用铁扇捂住口鼻,嫌弃地躲避身边偶尔爬行过的蛇虫鼠蚁,此行他只为了欣赏一下吴家最后的结局。
继王家为讨好燕王,助他占地扩府一案被牵连抄家后;吴家也因涉及了燕王私设军队,招兵买马一事落得满门抄斩。而公皙泊,因为燕王最后走投无路举兵围城时救驾有功,又非吴姓得以全身而退。
燕王是个不怎么聪明却又贪图享乐的人,当今圣上最怕的就是攘外时内乱,所以他是个好用又不费劲的棋子,到死大概都没想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咒骂声不绝于耳,公皙泊在最后一间牢房前站定,这里面关的是整个吴家他最后还愿意留有一丝温情的人,他的生身母亲吴夫人。
不管怎样,她也算是这里面唯一一个为他真心考虑过的人。
“娘。”
这一声极低,他也不确定吴夫人究竟有没有听到,这是吴夫人曾经最期盼能从他口中说出的一个字。
但现在,说与不说没有什么意义了。
“你究竟想干什么?”吴侍郎心中早就已经没有这个儿子了,他后悔从最开始就不应该招惹这位煞星,如今又不知要如何去面对吴家的列祖列宗。
“你想要什么前程,想娶谁,我们早就已经对你构不成威胁了,你又何苦做这么大一个局拉我们下地狱?若说是为你师傅报仇,那你就应该先杀了你自己吧!”
“我也在等着,我下地狱去找师傅忏悔的那一天。”公皙泊如此折腾,心中或许也隐约希望着自己会惹怒闻桥松然后被五马分尸。
可他越折腾,命星偏偏越璀璨,这大概就是师傅所说的命属朝堂。
另外,虽然佩儿的命星黯淡,倒也没有持续下坠,可能是她将公皙佩的命格让给了另一个人的缘故。虽然他还未寻到能与陶裴对应的命星,但若当真如此,那他就没什么顾虑了。
吴家举家被押付刑场的那日,陶裴拉了数十坛好酒至郊外尽数打碎,看着酒液奔流而后融入黄土。便当是送了他们一程,毕竟如今这个结果也有她的参与。
她目前任金吾卫一职,这些年与公皙泊明里暗里几个回合或斗或联手下来,连族兄陶绍昌都曾有意无意打探过她是否当真遗忘过往。
她也察觉出自己以前大概是爱过公皙泊的,所以每一眼不舍都与日俱增。
可她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目前所能找到过去的自己留下的消息,全部都在告诫她成功前千万不要尝试寻回记忆,否则万劫不复的就有可能是她。
为着心里仿佛空缺的那一块,更因为公皙泊连族人都能毫不犹豫算计至满门抄斩可见其心狠手辣,她选择相信过去的自己。
至于自己究竟是不是陶裴,她有过怀疑,但这并不重要。既然选择了这个身份,那现在用这个身份好好活着,完成自己希望做到的事才是最要紧的。
燕王是哀帝幼子,在哀帝的享乐教育下只是个闲散王爷的料子,碍不着谁的路。唯一值得公皙泊对他下手的大概只有一点:他是支持太子的,而太子如今并不十分信任公皙泊。
这其中当然少不了陶裴挑拨离间的成分,但公皙泊没有尽心尽力辅佐太子也是真。
既得储君腰间玉,自当助君登龙梯。
15
陶裴随着太子近侍走进东宫储阁,嗅到空气中的味道时神色一凝,一鞭挥向前将闻若渊手上的药膳打翻。
“陶卿此举何意?”
“这里面加了‘六杀草’。殿下在储阁开辟武场、进补汤药,这碗东西一旦喝下去,可就什么用都没了。”
“这...”闻若渊略一皱眉看向身旁近侍,当初只会乖乖读书的少年明确了自己的身份和目标后快速成长,眉目间已有了几分与当今圣上神似的威慑。
近侍跪下请罪,同时不忘解释今日药膳乃是侧妃亲手熬制送来,撇干净了自己与这碗汤药的关系。
“殿下的这位侧妃是?”
“侧妃罢了,父亲是个七品。”闻若渊一句话便说清了她的状况,除了以色事人得来的宠爱外几乎毫无根基的女子,再借她两个胆子也未必敢暗害太子:“陶卿是如何知道‘六杀草’?”
陶裴从怀中摸出两瓶药丸:“说来也巧,每个月都有人送我这份大礼,至今也还未抓住是谁。”
“每月啊...”闻若渊将一方手帕搭在自己手腕之上伸出:“陶卿,为本宫诊脉。”
陶裴低头凑近之时,闻若渊闻到他衣物头发上都带有淡淡黄纸焚烧过后的气味,状似无意提起:“今日,又是谁被押赴刑场了?”
“燕王自尽了。”
虽然燕王谋逆一事早已尘埃落定,被牵连的官员也都尽数抄斩;但为了世人口中的兄弟情深,圣上到底是留了燕王一命,只判了终身监禁。
闻若渊对觊觎王位的人自然没什么好感,哪怕这谋逆真假未明,哪怕那人是他的亲叔叔:“你这消息倒是灵通。陶卿啊,谁走都得送上一程,也不知金吾卫每月那点俸禄够不够你买黄纸的钱。”
“太子仁慈,必有福报。”陶裴将手从他手腕上拿开,单膝跪地恭敬回禀:“奸诈小人计谋未能得逞,殿下贵体丝毫没有受到‘六杀草’毒害。”
“没有就行。”闻若渊转头对依然跪在地上的近侍叮嘱:“以后入口的东西再多加两道检查工序。”
“是。”
“燕王一事吴家倒台,少师虽然看起来没有受到牵连,终归是失了一部分助力。”闻若渊轻轻敲了两下桌面:“你看这‘六杀草’?”
陶裴斜眼瞥了一下旁边跪着的近侍,不知有意无意,那近侍正好跪在了药膳碗盏的碎片之上,此刻大概是因膝盖疼痛微微发抖,可没有闻若渊的吩咐他绝不敢起身。
“殿下,你我商议之时还是让旁人退下比较好吧。”
“退下吧。”闻若渊眼眸沉下,心软便是陶卿最大的弱点,也是他为何终究难堪大任。不过他至忠至孝,正好与少师一远一近,互为制衡。
“殿下碗盏之中的‘六杀草’必定不是少师所为。”
“我记得你以前可是逮着机会就要至少师于死地的,怎么今日反倒帮他说话了?”
“我看不惯少师所作所为,却也不会凭空污人清白,更何况这‘六杀草’出现的也太过突兀。”其实燕王刚刚倒台,再有野心的人也不会选择这种时刻对东宫动手,除非...
“此事还需详查,请殿下多加留意身旁器具事物,稍安勿躁。”
待陶裴离府,东宫近侍才复提了一篮子‘六杀草’进储阁,双腿走路还有些打颤。
“原来此物唤做‘六杀’,损人气血之用。”闻若渊捻起一根自言自语。
‘六杀草’产自九烛山,他是在公皙处得见,而如今陶裴居然能只靠味道轻易辨别。
更令人好奇的是他曾撞见过公皙用‘六杀’制药,今日又得知这药是被送到了陶裴处。
陶裴一直与公皙泊不和,朝堂之上几乎人尽皆知;可翻阅两人过往却又从未有过交集,当真是有意思的很啊。
16
开辟了‘景荣之治’的明君励精图治十年,公皙泊与陶绍昌、步征、陶裴等人也随之成了史官笔下治国复强的功臣。
“先帝曾派人杀了你师傅,你师妹也因此疯傻。”登基大典结束后的闻若渊连夜召公皙泊进宫,在天禄阁里点破了真相:“当年参与那次围剿的人里除陶绍昌因娶了你师妹逃脱一劫外,其余无一幸免。”
“寡人本以为‘六杀草’药丸只是你想让陶卿替陶绍昌抵命,如今看来它亦可让人殚精竭虑,长期服用心血衰竭而亡。”
“你可真是寡人的功臣,但寡人绝不能再将你放在身边了夫子。”闻若渊一如当年初见公皙泊时一样行了个学生礼,但其中再无半点真心敬畏:“寡人将九烛山封还给你,你还想要什么也都可以现在开口。回去吧,永远别再出来。”
“是我当年看走了眼,你比先帝更懂君王之术。”
“可陶卿慧眼,你未倾囊相授的,他都悉数教给了寡人。”
“既如此,愿您成为千古明君。”公皙泊四肢伏地大拜:“也求您尊先师为国师,毕竟他老人家教养出来的两个徒弟,一个占了您夫子之名;一个行了您夫子之实。”
闻若渊听了他的话愣住,片刻神思回转,之前许多不合理之处如此便都能解释通了,倒也算不得多意外:“公皙二徒的本事应比寡人知道的还要深广,只可惜寡人没时间向你们一一讨教了。”
十指各有长短,这世上统共不过一位公皙老人能学到样样精通,可也注定了他一生闲云野鹤。
此后大约六年,民间游历的闻荣帝曾偶然得到一幅画像,随画像出售还有已经生锈的君侯青锋剑和一把骍角弓。
画中女子神采斐然挥舞着九节软鞭,一双灵动鹿眼仿佛勾人心魂,也勾起了他一段神思往事。那时他已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千古明君身旁既无如陶绍昌一般值得托付的知己,甚至连一位故人都再也寻不到。
新帝登基大典后,少师公皙泊封万知侯,赐九烛山,另赐婚他与金吾卫陶裴。
陶家军至此才知那位攻守兼备,弓鞭飒爽的陶校尉乃是女儿身,朝堂内外皆是一片哗然。
说她有功,欺君、妇人扰乱纲常实乃罪孽深重;可若说过,那整沓整沓的告捷战报确实也是她拿命搏来。
更何况如今除陶家军上下为她求情外,还有万知候为她舌战群雄。
闻若渊作壁上观五日,给出了私下早就商议好的,功过相抵的办法:陶裴所有官职、俸禄、封地尽数收回。
从今往后,她只是万知候夫人,冠夫姓为公皙裴。
出嫁当日,陶家婢女再三催促她换上嫁衣,她却不紧不慢数着自己身上十七条伤疤,数了一遍又一遍。
谩暗涩铜华尘土,与谁话当年?
“佩儿。”
他莞尔挑起红妆的一瞬间,她摸着自己当年为换脸落下的最后一条长疤粲然一笑,命星自此急速陨落。
17
恢复记忆后公皙裴一夜白头气息奄奄,竟已是药石罔效。
连医术精湛,心思通透如公皙泊一时都想不清究竟为何:“佩儿,我已带你回到九烛山了。”
“是啊,师傅算准了我会因沾染俗世而亡,可他老人家也没算出我最终还是亡于九烛山。”
“只是...因为不甘心吗?”
公皙裴沉默半晌:“师兄,我跟你说说陶裴的事吧。”
当年为了让自己更像陶裴,公皙佩动用邪术在陶家祖宅禁地召来真正的陶裴一缕魂魄融于自身,所以此刻她承载着两个人的记忆。
陶裴八岁而亡,莫说人情世故朝堂纷争,就连害死她的男女不同她都不太明白究竟有什么不同。
他只知自己母亲是最受宠爱的,所以在陶家即便只是四房庶长子他也最尊贵。小小年纪撵鸡逗狗、爬树翻墙、横行霸道,整日都一副纨绔模样。
直到大夫人带着被收买的贴身婢女气势汹汹上门的那一刻,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扒了裤子。
然后他就和哭得呼天抢地的母亲一起,被扔进祠堂跪了一天一夜。
公皙裴说起这些时瑟瑟发抖,整个人逐渐缩成一团。
哪怕这段记忆对她来说只仿佛是一场大梦,梦的最后她被按进水里呛死时,都没人记得再给她穿上那条裤子,包括她只会自怜自艾的母亲。
“师兄,腊月十一的水可真冷啊。”
公皙泊心疼地将她揽入怀中安慰,絮絮叨叨说起两人过往:“佩儿,你不是她。”
“我的佩儿天文地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能与我在师傅面前策论玄谈,朝堂之上据理争论;亦能生擒米临飞白,一鞭夺取敌将性命。”
“你说要毁我前程,如今我也确实受困于朝堂,不得踏出九烛山半步。”
“佩儿是这天下最聪慧的女子,有我和师傅他老人家一生宠爱,莫说冬日冰水刺骨,便是秋风扫地也舍不得她出门受寒...”
公皙裴静静听着,缓慢催动体内全部内力,却只使得九节软鞭微微响动。
仿佛从这微弱声响中她又回到了战场拼杀的那些时刻,一幕幕皆是她曾热血活过的证明:“师兄,既然佩儿这么厉害,那又为何成为了轻易便能被抹杀的存在呢?”
“闻若渊只是需要一个理由,同时除去你我。”
“可你还是万知候啊。我所有的功绩、伤痕只需我是女子便能全部抵消吗?”
公皙泊见她强行催动内力又情绪激动,忙给她输送内力暂且吊住她的性命:“下一世,我为女子你为男,好不好?”
“你为女子我为男?”公皙佩突然释然笑了,双眸看起来依然神采灵动:“师兄,吴王两家抄家、闻景帝气血耗尽而亡,师傅他老人家的仇我们报了;你我佳偶天成,也已拜了天地明媒正娶;余下的路你自己走,大概便是对你当年出卖师傅最好的惩罚。”
若有下一世,我依然愿生为女子,长于九烛山中还你们此生真心爱护...万知候夫人公皙裴最终还是亡于她十八岁那年的年末。
当年师傅死时是公皙泊制作棺木亲手所埋,毕竟是他引了陶绍昌上山,所以对他并无看管。
如今,他在师傅墓下约三尺处挖了足以容纳双人的坑洞,抱着佩儿躺进去屏气封脉。
恍惚中不仅有师傅训诫,还有无数人熙熙攘攘拉着他论法争理,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害死了这么多人,也确实是该赎罪。
回顾这三年一场闹剧,兜兜转转,此刻上有师傅,怀中有佩儿相伴,竟才是他觉得最安心的时刻。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来世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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