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堂

2020-12-07 17:03:42

世情

1

“祖恩宗德泽百世;子孝孙贤惠千秋。”

祖先家堂上面的对联,赞美着祖宗广积阴德,祝福着子孙尊贵鸿达;字体更是笔墨横姿、劲骨丰肌。

姜志远端坐在椅子上,看一眼堂屋正中墙壁上挂着的姜氏家堂,又看一眼八仙桌上给先人们摆放的各种贡品,听到屋外不时传来的鞭炮声,一种过年的气氛笼罩四周。

满意的微笑浮现在姜志远脸上。

再过十几个小时就是除夕。虽说现在已进入二十一世纪,年夜的饺子还是先要给祖先上供,保佑自己在新的一年财源广进、福寿安康。

妻子问了几次姜志远,什么时候烧水煮饺子。姜志远让她再等等。

天光早已大亮,每年这个时候,姜家后人们早已在家堂前,跪拜磕头;对请回家过年的先人们祈祷,保佑着自己和家人。几个辈分高长,上些年岁的人,通常都会留在持有家堂的长门家里吃年三十的早饭饺子。

怎么到现在不见有人进屋?

姜志远点燃香礼拜后,续接上香炉里快要燃尽的贡香。

他抓起一旁的帽子,披上外衣,走出门外。

大街上,只看到几个玩耍的孩童在放鞭炮。

姜志远抓住一个男孩问道:“你爷爷他们还没上坟回来?”

男孩扭头转脸:“早回来了,在家吃饺子呢。”接着点燃手中鞭炮,扔在姜志远脚下。

姜志远赶紧躲开。

又问了几个孩童,回答都是一样。

姜志远沮丧地走回屋内。

“烧水,煮饺子。”进屋后的姜志远甩掉帽子,没好气冲妻子吼道。

“煮几个人的?”妻子问。

“咱两个人的。你还要把这些饺子全煮了?”

“没有人来?以前在爸妈家过年,可煮好多呢。”看着那些包好的饺子,妻子嘟囔着。

“够你一个人吃的就行。”姜志远歪倒在床上,“我不吃了。”

看着表情愤怒又有些失落的丈夫,妻子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点火烧水。

姜志远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已出嫁,小女儿在上大学,说好今年过春节不回家,和几个同学去海南游玩。又想把自己的老母亲接家里过年,可母亲去了城里小儿子家。家里只剩了姜志远夫妇俩。

姜家圈村居住的人家大部分都姓姜,都是没出五服的同族。就是一些外姓人家,也是连带亲戚。

姜糊涂老爷子是同族长门,从他爷爷的爷爷那辈,这姜姓家堂就流传在他们家。过年和有姜姓后生结婚时,都要请出家堂供子孙礼拜;尤其是有姜姓的人去世时,祭拜家堂更是隆重。

上供的贡品,姜老爷子一一照收。糊涂大爷没有白叫,只会往里糊涂,不知往外糊涂。

姜志远要当这村主任,在人们跪拜家堂后,留几个同族长辈在家里吃饭时,糊涂大爷拿出两瓶好酒,灌的他们脸红脖子粗,选举时姜志远高票通过。

去年,糊涂大爷去世前,把这家堂传给了长子姜志远。

以自己是长门长子,又是村主任,威望在那摆着呢,姜姓后人都要来家跪拜祖先。再和几个有号召力的长者喝上几盅,商量着有些事情,一切预料尽在其中。

说是商量,那是客套,堂堂村主任那是知会他们几声,自己的意见让他们传达给人们罢了。

可这家堂传到自己这的第一年,就不见有人来?准是有领头对抗的。一定要把这苗头灭掉,不能让其蔓燃。

是谁呢?

姜志远歪倒在床上,用帽子盖住整张脸,苦思冥想着......

“婶子,我来晚了。”

姜志远妻子抬头看见是村里的光棍汉姜富来,人称姜赖子的走进屋,勉强地笑了笑。对这种家里不孝、外面懒惰又耍钱的赌棍,她心中升起厌烦之感。大过年的,还是尽量装出客套,招呼道:“来子来了。”

姜赖子走到堂前,向家堂跪拜,给祖先磕起头来。

“别磕起来没完,磕三个就行。”姜志远妻子皱眉说道。

“婶子,礼多人不怪,祖先更是乐意。”姜赖子站起身说着。

“让祖先保佑你多赢点?”

“嘻嘻,婶子尽说笑话。”姜赖子尴尬地还站在原地,“俺大叔呢?”

没等妻子回答,姜志远忙从里屋出来,“来子来了?”接着又说,“坐,在叔家吃饭。”

第一次对姜赖子这么客套,平时连正眼都不愿瞧上一眼。姜赖子真是受宠若惊。

吩咐妻子去准备两个菜后,姜志远又拿出一瓶好酒。

妻子不满地看看丈夫,又怒瞪一眼姜赖子,转身走进厨房。

酒足饭饱,姜志远瞧着打着饱嗝的姜赖子,笑眯眯地又拿出一个红包:“这是给你小子的长岁钱。”

姜赖子欢喜地点头弯腰,口中不停谢着,要不是自己来给死去先人们磕头的,真想给姜志远磕几个头。

“别忘了,我交代你的话。”冲着临出屋的姜赖子,姜志远又重重地重复了一句。

姜赖子答应着离去。

2

“窝囊废。大过年的,我不好说你什么。你还要去他家?”姜宝和对着坐在角落低头抽烟的姜志胜说着。

“我去拜家堂,给祖先们磕头。”姜志胜闷头说着。他不敢顶撞自己二叔,只是小声嘀咕。

看着老实不会说话的二侄子,姜宝和叹口气说道:“你爸也不知咋想的,没和别人商量就把这家堂传给了他?”

“就是。”一旁的姜志震接着父亲的话说道。又看看父亲,道:“他家是两个姑娘,俺志胜哥家是男孩,是有长子孙的。再说,他又不是咱姜家的正宗。”

“唉,他没改姓,还是咱姜家人。你大娘领他来时,是在家堂前抱着他向祖宗磕了头的。你大爷死的时候,也是他为你大爷扛的引魂幡。”

看着儿子,姜宝和心里又想,要说富字辈里的男孩,你的孩子还比志胜家的大呢?家堂传到富字辈时,也许能争取到你家来呢。姜宝和不满地瞥了一眼儿子姜志震,暗暗骂道:“不争气的东西。”

对着几个晚辈,姜宝和又重申说道:“不管怎么说,我不许你们到他家去叩拜。祖宗们知道了也不会怪罪的。”

“那别人有去的,不就把我们这枝最近的给现了吗?”有人问着。

“不会。我和几个姜姓长辈都商量好了。”姜宝和接着又说,“今个是二十九,明三十早早上坟,在坟地那里和祖宗们说说就行。”

他们说的那个他,就是姜志远。

姜宝和对自己这个亲侄子,心里早憋有怨气。村里那片鱼池说好了自己家承包,不想,是村主任的姜志远最后承包给了同村的外姓人,肯定是拿了别人的好处。姜宝和找姜志远争论,姜志远深情说道:“你是我亲二叔,我要让给你,别人会说闲话的。”为顾面子,怕外人笑话,姜宝和只能暗气暗憋。

可去年村里的几处闲置厂房,同样的租赁价格,还是租给了外村人;就连村里的公路翻修也包给了外地人。不拿回扣?没有好处?鬼才相信。

用了村里的一块土地,电力部门建了一座变电站。占地的钱,村民一文钱没有得到。别说村里的人们,就是姜姓近枝的几户人家也没得到一点好处。仗着这两年村支书因故短缺,他姜志远更是一人堂,任自己在村里骄横恣肆。

姜姓人多,外姓人不敢乱闹。姜家人爱面子,不好内讧。再说,也没有证据握在手里。

今年家堂传到姜志远家,就过年叩拜祖先这事,姜宝和早早地和几位姜姓老人串通好了,不去拜家堂,让他姜志远知道犯了众怒,惹恼了族人,连祖宗都会怪罪他的。

一些姜姓人早就看不惯姜志远的作为,碍于同宗不好说什么,现在看到有挑头的,又是姜宝和,众人一致附和赞成。

3

几天里,人们沉浸在春节的喜气中。

给乡里几位领导送完礼的姜志远正开车回到村里。

“吱”

车停在丧荡游魂的姜赖子身边。

“又输光了?”

走在大街上的姜赖子吓的一阵激灵。

扭头看到在车里探出头的姜志远,姜赖子窘态谄笑,“我当是谁呢?叔您这是去哪了?”

姜志远没回答他,训斥道:“再让警察把你抓进去,我可不管了。”

姜赖子讨好地弯腰点头,一口一个大叔叫着,心中骂道:“还不是我妈提着礼物去你家求你管的。”

“前两天我叫你打听的事忘了?”姜志远板起脸问道。

“没有,我正想告诉您。”

“怎么回事?”

姜赖子神秘地凑近姜志远,小声说着:“他们年前就商量好了,都不去你家拜祖先。”

“谁挑的头?”

“是,是......”姜赖子难为情状,不好往下说。

姜志远眼一瞪:“快说!”

“是,是你二叔姜宝和二爷挑的头。”

我二叔?年前我到他家送礼时没有发觉哪不对,姜志远瞪向姜赖子:“你说的是真的?”

“俺在牌局听说的。他们还说......”姜赖子不知是故意卖关子还是真有碍口,样子有些胆虚。

姜志远在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递给姜赖子,“有什么说什么。”

接过钱来,姜赖子还是为难笑着。

“说呀!”

在姜志远的催促下,姜赖子说道:“他们说,你不是姜家的人,不能代表姜姓。”

一股恨意在心中升起,牙咬的咯咯只响,姜志远眯着眼,望着走远姜赖子的背影,恨恨骂道:“王八蛋!走着瞧。”

他不是在骂姜赖子,骂谁他心里自然明白。

掏出一根烟点燃吸着,烟雾围绕在姜志远头顶。他漫漫思索着,想着应对的办法。

姜志远狠狠掐灭烟头,发动汽车,调头向城里驶去。他要到三弟家去,去接回自己的母亲。

4

三弟在市里一所医院当医生,虽说不问政事,但对大哥姜志远的作为有一种鄙视,有时调侃说道:“村干部不叫个官,别拿自己当土皇上。”

最叫人生气的是,还说姜家的祖宗会看不惯的。

姜家的祖宗?姜家的祖宗怎么了?姜家的家堂还不是传到我手里。姜志远一丝冷笑在脸上抹过。

“大哥来了。”三弟媳妇接过姜志远手里的礼物,“到家里来怎么还买这些东西?”

姜志远刚想说这是送礼剩的,看到三弟时又把话咽了回去,笑笑没说什么,径直走到里屋,看望母亲。

和母亲说了几句话后,又对三弟说:“我想把妈接回去。”

三弟没有说什么,母亲对大儿子说道:“你爸生病后,直到摊在床上,怕麻烦你们,还是我一人伺候,问小三到底是啥病,小三只好说出是绝症,你爸没有言语,最后交代我一些后事,就没有再吃饭,几天后就死了。”

叹口气,母亲又说:“唉,这几个月我在你弟弟妹妹家轮流住,我也想好了,我清静惯了,还是自己一人过日子,到我走不动时,你们再接我。”

把母亲接到自己家里,代表着祖宪,姜姓人那个敢不敬,就是二叔姜宝和也要规规矩矩。看母亲不肯随自己回去,想好的主意要泡汤,姜志远皱了一下眉。

“您还是随我回去,在我家住上几个月?”姜志远再次恳求。

母亲摇摇头,“平时没在你三弟家住过,这次过年要在这多住些日子,清明给你爸扫墓时再回村里住。”

屋里只剩母子二人,不管姜志远怎样劝说,姜老太太就是不肯。

姜志远不免有些着急,对母亲说道:“是看我不是姜家人?”

母亲惊楞,瞪大眼珠看着儿子:“你怎么说出这话?”

“我,我......”姜志远不知怎么回答。

母亲缓口气,叹声说道:“孩子,你本来就是姜家人,你永远姓姜。”又看向儿子,“你非要接我回去有事?”

“没什么事。”姜志远无奈回答。他不想把自己的想法说破,更不愿叫三弟他们知道。

“没事就好,一会儿吃完饭就回家吧。”母亲对儿子有些疼爱地说着。

一种懊恼笼罩心头,姜志远没有留下吃饭,悻悻地出门。

看着儿子出门的背影,母亲又深深叹口气。她陷入了苦难的回忆......

5

上世纪刚到六十年代。

将近而立之年的姜宝成领着一位年轻女子走进院落。

父母吃惊地看着儿子和他领进的女子。

女子抱着一个瘦小的男孩,可能太瘦,男孩的脑袋显得很大,头耷拉着,细细的脖子好像要撑不住似的。男孩的一只手指在嘴里吸吮着,眼神显得有些呆滞。

“爸,妈......”姜宝成后面的话不知怎么说。

老两口更加惊奇地看着抱孩子的女子。

女子的脸到是秀丽,只是有些蜡黄,头发散乱,一双大眼睛中带有哀愁;身上的衣服也很破旧,低着头安抚着孩子,胳膊上还挎着一个布包。

没等老两口问话,姜宝成对母亲说:“妈,有啥吃的?”

母亲缓神后看向儿子:“家里只有些高粱面。”

“有点细面吗?”

母亲没有吱声,家里还藏有一点白面,那是留着过年包饺子的。在这困难年头,地里庄稼连续遭遇大灾,有的人家已经断顿,像自己家里还能吃有粮食,已经很不错了。

母亲看看父亲,意思是怎么回答。

父亲看看那孩子,沉思片刻冲母亲仰仰脸,示意老伴回屋去取。他知道,这年头逃荒要饭的人很多。

姜宝成回身领那女子随母亲进屋。

看到儿子领女子进去,父亲刚想阻拦,半抬的手又放了回去,寻思着这母子俩吃顿饭就会离开。随后他拿起镐头,背好框向地里走去,他要挖些野菜充饥,省些粮食。

天黑后父亲才回来。进屋把一筐野菜放下,刚要洗把脸,看到那女子抱着孩子还在里屋坐着,他抬脸看向老伴。

老伴知道,这是在问她,这逃荒的女子怎么还没走?她没有解释,连忙张罗吃饭。随后悄声告诉他,晚上再说。

安顿好那对母子住下,回到自己屋里,母亲才对父亲说着经过。

没等母亲说完,父亲摇头说道:“不行,虽说这年头遭灾,我们儿子不能娶一个带孩子的女人当媳妇。”

“小点声,听我说完。”母亲又小声接着说。

听完后,父亲陷入沉思,半天才说道:“宝成真的是这么说的?他真愿意娶她?”

“是,是。”母亲叹口气,“他认住这理。再说,你不能轰走人家吧?”

“那叫别人怎么看,是会说闲话的。”父亲也显为难。

在这姜家圈,自己是姜家的长门,代表着姜姓,姜宝成又是长子,他怎么能做出这个事。父亲恨儿子不争气,同时又心疼儿子,叹口气,“唉,糊涂啊。”

姜宝成领回个媳妇很快传遍村里。那时随便娶一个逃荒的姑娘做媳妇不稀奇,可没结过婚的后生娶一个带孩子的媳妇,又是姜姓长门的长子,人们不免说三道四,说他中了邪,糊涂了。

从此人们都叫他“姜糊涂”。到后来,姜宝成上了年岁,人们又叫他“糊涂大爷”。

困难时期,只请近枝里几位德高望重的人来家简单吃口饭,更主要是让他们做个见证。

在堂屋家堂前,姜宝成拉着媳妇跪下行礼。媳妇又抱着孩子给祖先磕头。

孩子从此是姜家孩子,姓姜,排“志”字辈。是从远道来的,姜老爷子给起名:“姜志远。”

6

糊涂大爷躺在床上,浑身的疼痛已使他挺不住。他咬牙坚持着,不让呻吟声发出。

最后问出自己的病情时,糊涂大爷几乎没再说话,静静躺着。他不时微皱下眉,可能是在抵抗疼痛的袭扰。他两眼无神地睁着,紧盯一处,他在等死,等生命的结束。

大儿子姜志远一天也没见面,糊涂大爷要有几句话交代他。

几年前,姜志远想要当村主任,把想法向父亲说后,糊涂大爷当时没有表态,只是默默抽着旱烟。

糊涂大爷也想让儿子来当这个主任,姜姓人多,自己是长门,不能在别的方面也听别人的吧,更不能叫外姓人掌权。论能力,论水平,自己的儿子也能够格,平时在人群中也能说说道道;可糊涂大爷总对自己儿子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是城府?还是心术?

糊涂大爷不太放心。

在大儿子的软磨硬泡下,糊涂大爷终于点头答应。

利用过年姜姓人们都来叩拜祖先,向留在家吃饺子的同族长辈们敬酒机会,姜志远说出了自己想法。

看糊涂大爷默许,同族人们表示同意。

姜志远当上主任不久,一些作为让糊涂大爷不满。几次同儿子说让他不要张狂,收住心,做表率,更不要贪,不能损害乡亲们的利益,更不能霸占姜姓人家的好处,会对不起祖宗。

姜志远开始只敷衍点头,后来嫌父亲唠叨,不耐烦地皱眉说道:“您不懂,一些事情不是您该问的。”

“去,把志远叫来。”

看到两天来老伴开口说话,糊涂大娘忙答应着披衣出门。

姜志远家就在父母家屋前。

一辆轿车停在不远处,糊涂大娘猜想有客人在儿子家里。推了一下院门,见院门没插,她轻轻走到院里。院里的狗刚想狂吠,见是自家人,摇摇尾巴又趴下。

屋里传出儿子和一位客人的说话声。

“主任,回头你再和乡长说说,这土地预付金再少些,我们公司不会亏待他的,更不会亏待你。”

接着又传来姜志远的声音:“不能再少了,吴乡长和我说过了,现在人们还不知道,不知道要占用土地,这等事先保密,等机会成熟后再向他们宣布。”

糊涂大娘又听了几句后推门进屋。

屋里喝茶的两人同时愣住。见是母亲进屋,姜志远忙给客人介绍:“这是我母亲。”

客人半抬一下身微笑点头,没有说话。

姜志远也没有对母亲引荐客人,只向母亲问道:“有事?”

糊涂大娘看看客人,又对儿子说:“你爸叫你有事。”

姜志远回答:“待会儿我过去。”说完定定看着母亲,似乎再问,还有别的事吗?

知道儿子正有事,糊涂大娘没有停留,返身回到家里。

见老伴回来,糊涂大爷没有出声,用眼神询问事情如何。

糊涂大娘告诉老伴已通知儿子,并把自己听到和见到的也说了一遍。

糊涂大爷只是默默听着。

传言,村里靠近公路的那块土地,乡里要卖给一家南方的开发商,双方正在商谈中。只是听说,乡里和村里领导没有透露出一点风声,村民并不知道具体情况。

大儿子姜志远向父亲旁敲侧击地问过几次家堂的事,要在糊涂大爷还活的时候就传承给他,有点像继承皇位似的,至于嘛?不就是让姜姓人高看你是长门,进你屋来拜叩祖先。

糊涂大爷心中想着。

让老伴糊涂大娘请出祖宗家堂,请来同族几位年长的人见证,正式把家堂传给跪在地上的大儿子手里。

众人没有说什么,只是有人心里不快,对姜志远也有些看法,同时又对他的身世异议,轻轻摇头,糊涂大爷真是往里糊涂不往外糊涂。

人们走后,糊涂大爷又对老伴交代了几句,要糊涂大娘一定牢记他的叮嘱。

糊涂大爷再没有说话,两天后去世了。

7

正月十六,带着儿子小宝的志霞回到了娘家。

当地农村这天有烤百病的习俗。烤百病就是天黑后人们在空地上点燃一堆篝火,把留有去年过端午节时插在屋门旁的艾草扔进火里,围走火堆旁烤火并唱说着顺口的吉祥话。

晚饭后,小宝拉着外婆的手,央求着也要出去烤百病。

天冷有风,怕孩子着凉,姜志远妻子只好在自家院子里点燃一小堆火,领着外孙转圈烤着。

“烤烤手,钱财有;烤烤脚,晦气消;烤烤腚,去百病。”祖孙俩唱着、跳着。

“妈,您的电话。”志霞在屋里喊着。

嘱咐小宝两句,姜志远妻子回到屋里去接电话。

小宝见外婆走后,一人觉得无趣,拿起火堆中一根燃烧的木棍,围院中乱跑。

火星很快引燃了西厢房下一堆易燃的物品。

等到姜志远妻子发现着火时,火势已控制不住,狂风刮着大火又很快引燃了房屋。

在呼喊声中,附近的人们提着水桶跑来救火。

正在酒桌上的姜志远忙跑回家,急忙制止住要报警的女儿,指挥着众人扑救大火。他不敢报警,年前在乡里开会时,就要求各村要做好春节防火,尤其要他们这些村干部以身作则。他不敢把事情搞大,怕挨批受处分。

大火慢慢被扑灭。还好,损失不大,只是烧毁一些堆满屋内的杂物。

妻子口中道着谢,姜志远正要请众人到屋里去坐,但看到人们没有吱声,个个都转身离去。

望着众人离去的背影,满身酒气的姜志远站在院门外深深地凝思。

这天,吴乡长找姜志远到乡里商量土地转卖的事。

在快要出村时,姜志远看见一行穿孝衣戴孝帽的人正在烧纸报庙。

停住车,问一位路过的人:“谁家老人去世?”

“咦?你不知道?你们姜家宝章大爷昨晚就去世了,没通知你?”过路人疑惑地看着姜志远。

姜志远没有应声,心里不禁一愣,他们真的不认俺,不认俺是姜家的正宗?

一股邪火冒上头顶,太不懂规矩,不把俺这个主任放眼里;再说俺也是你们近枝,你们还要拜家堂、增先人的,你们难道连祖宗都不要了?

姜志远恼怒地回到车里,同时又有被冷落的感觉,一种孤独涌上心头。

坐在车里,睁开微闭的眼睛,姜志远没有去乡里找吴乡长,他想还是要接回自己的母亲。

8

众人站在村东头空地上。

姜宝和躺在挖掘机前面,人们怒目瞪着几个乡里的干部。

躺在地上的姜宝和指着前面的那排树:“这些树,从我记事起就长在这,你们想挖掉就挖掉,你们问了我们姜家圈的人吗?你们想把这块地卖掉?和我们全村人商量了吗?今天不说明白,除非从我身上碾压过去。”

众人乱喊一片,又有几个年岁大的老人躺在挖掘机周围。

局面眼看失控,吴乡长扭头寻找姜志远,想让他出面制止这些村民。可这会儿不见了姜志远的身影,急的吴乡长乱转,正要给姜志远打手机,忽看到有两辆轿车朝这边驶来。

车里下来几位干部模样的人,这会儿姜志远不知从那冒了出来,快步走向来人:“李县长你们来了。”

吴乡长也急忙迎了上去。

李县长没有理会吴乡长,只冲姜志远点了一下头,算是招呼。走到众人面前说:“大家不要乱,听我说两句。”

人群渐渐静下来。

李县长高声说道:“我们做事有些鲁莽,没有仔细论证就要出卖土地,没有和你们商量。卖地的事我们再重新协商,会给你们满意答复。”又指向树林,“我的意见是,不要毁掉这片树木。”

李县长说完看向姜志远,示意他让躺在地上的人起来。

姜宝和他们在姜志远的招呼下爬起身,拍拍衣服上的土,站在人群中。

吴乡长狠狠地瞪了一眼姜志远,悻悻地追李县长他们离去。

拍着姜志远的肩膀,姜宝和笑着说:“行,是姜家的种。俺可按你的交代做了,二叔演的还可以吗?”见姜志远笑着点头,姜宝和得意地刚要拿出旱烟袋的手又停住,随手从姜志远上衣口袋里掏出卷烟衔在嘴里一支,姜赖子忙上前给点上。

“俺直接向县里报告,这回是把吴乡长给得罪了。”姜志远又对二叔说,“亏得你们这样死命阻拦,不然这些树木就毁了。”

原来姜志远接回母亲的那天,他开车进村时故意围村绕走几圈,好让人们看见,让人们知道他已把姜姓辈分最长、年岁最大的老太太接回了家。

还没出正月,姜宝和和几个年长的族人只好来到姜志远家看糊涂大娘。

姜志远故意没有摘下家堂,供桌上依旧摆满贡品。

看着姜宝和他们上完香,跪地磕头后,糊涂大娘这才和他们聊起家常话。

从老辈子谈到现在,又说到自己的身世,讲到自己怎样进的姜家门。人们静静听着,不出声地听着,又互相对看着。

“他爸那会儿经常赶马车路过俺们村,一来二去俺们俩就认识了,后来俺们就偷偷到了一块。”糊涂大娘不好意思地说着,“是他爸先欺负的俺的。家里只有俺和母亲过日子,发现怀有了志远,俺们娘俩没了主意,想跟他爸回家,可他爸怕你们族里人笑话,又害怕家里老人不答应。再后来生下志远后,遇到灾荒,俺母亲饿死,俺们娘俩也饿的不行,就找来了。他家老人怕丢脸,只好说志远是俺带来的。”

糊涂大娘又说:“他爸临死时交代俺过年一定去小儿子家住,不知是啥意思。”

众人这才明白。姜志远更是惊呆。

“记住,你永远姓姜,不要给祖宗丢脸。”二叔对姜志远说道。

姜志远半晌没有说话,眼睛直直地看向墙面上挂着的家堂。

姜志远深深呼口气,转向众人,把村里要出卖土地的事说出,又随即说出了自己的主意。

9

一年又很快过去。

年三十的夜里下了一场雪,大地银装素裹,白色茫茫。

天还没有放亮,断续的鞭炮声吵醒了姜志远。那是有的人们早早到祖坟前放炮烧纸,请祖先回家过年。

走到院里的姜志远呼着口中白气,他跺跺脚,活动下身体后,打扫起院中的积雪。

一群人走进院落,领头的姜宝和带着姜姓后生们。

姜志远楞了一下,请让着众人进屋。

“怎么?没请祖宗家堂?”进屋后,看墙上是空的,姜宝和问道。

“今年没请出来。”姜志远说话有些尴尬。

“没去上坟烧纸?”

“我们去县里开会时,号召绿色环保,从我们村干部做起。”姜志远憨笑着说。

一青年问向姜宝和:“咱们不拜家堂了?”

姜志远要准备请家堂出来挂墙上,被姜宝和拦住:“唉,不请就不请吧,只要心里不愧对祖先就行。”看着侄儿的惊异,接着又说,“去让你媳妇烧水煮饺子,俺们要在你家吃饭。”

姜志远高兴地答应一声,吩咐妻子赶紧烧水。

吃着热乎乎的饺子,姜宝和问姜志远:“开春后,又到村里选举的时候,有何打算?”

姜志远停住吃饭,片刻说道:“上级开会说,明年村里选举,号召书记主任一肩挑。俺想把这位置让给年轻人。”

众人没说什么,只是痛快地吃着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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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都市生活忽然出现了一个高富帅,白领女性刘美玲能否把握机会,逆袭人生? 在深港市这样的一线城市生活无时不在压力之中,个人那点卑微的努力,就像一滴水珠扔进去大海,连个水影都看不到。 虽然抬头看去,一幢幢大厦直耸入云,但是更多的是在底层为生活穿梭来回的普通人。 来到深港市才四五年,但刘美玲还是靠着自己的努力站稳了脚跟。 她是一家电商企业的运营主管,靠着精明强干的业务能力,尤其深入研究过搜索排名的

余生

有很多很多人愿意露骨地表达“我爱你”,而有的人终其一生也没说过几次。风呼啸而过,留下声响,纵使有太阳的暖光,走在路上的人们也倍感冬日的冷意。屋内,有个老人安静地坐在椅子上。 离他不远处,有个年轻女子坐在电脑前,敲打着键盘,而她已经习惯,只会隔段时间,目光扫视一圈,只要他在,就好。直至傍晚,这种氛围被打破。 “爷爷、爷爷,这是买给你的红糖发糕”,一个小女孩拎着餐盒站在门口,对他说,“晚上,我们吃这个

三个女人一台戏

三个女人曾经相聚在上海,一起演戏,一起看戏,一起观摩品评他人的表演。 阿瑛其实是我们上海工厂的IT经理,可是她对新款车的兴趣显然比工程师还大。 作为主机厂配套生产厂家,我们公司门口通常会停放几辆主机厂的测试用车,车钥匙归前台管。阿瑛经常用尽各种手段把钥匙弄到手,就为了看看这款车速度从零到 用多少秒。 我被她骗去试过一回新车。这个疯子居然找到一片没开发的空地,然后油门一脚踩到底。那车发动机只

网约车

世人慌张不过图碎银几两,可偏这碎银可解世间万千惆怅,可保父母安康,可护幼子成长。 凌晨五点半,破旧的楼道里,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龟缩着身子下楼。 他叫老陈, 年是个多灾多难的一年,上半年因为疫情的关系,使得学生回校时间不定,也因房租不减,他在大学城的小吃店,关了。 然后他就干起这行,网约车。 算算时间也做了快四个月,虽说不是特别能挣钱,但好歹能养家糊口。 老陈上车就开了暖气,哈着手,吐槽

外婆家的阿宽

阿宽是被一辆黑色轿车接走的,后来,他又带着十几万巨资回来了,回来造福乡镇。 时至今日,我仍旧记得外婆家那个小镇上年长我十几岁的哥哥。 倒也并非与他玩得熟络,实际上来说,我并未与他有过几次直面接触,只听得镇子里头的老人小孩传播着有关于他的“传奇”。 外婆家位于贵州省一隅的小乡镇,九十年代,论经济程度大抵属于需要“被扶贫”的那一种,而今我去的不多,鲜有了解到他的消息,有关于他的近况,多半是从镇上那些老

一顿饭,他把自己送进警局

早知道,成年人的世界如果就这样,我就不着急长大了。 周一。 我像往常一样踏着那辆将近十年、风吹日晒、油漆斑驳却依稀能够辨出是红色的老伙计去上班。 我来江阴已经近十二年了,来的时候还是什么都不懂得小姑娘,这一转眼啊,我都快三十了。 我的老伙计是大三的时候买的,存了好久的钱,我精挑细选,它也算争气,这么多年也就修过八九次,不算大钱。 我也算过得下去,是某银行的柜员,一月五千加的工资,每个月省吃俭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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