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我仍旧记得外婆家那个小镇上年长我十几岁的哥哥。
倒也并非与他玩得熟络,实际上来说,我并未与他有过几次直面接触,只听得镇子里头的老人小孩传播着有关于他的“传奇”。
外婆家位于贵州省一隅的小乡镇,九十年代,论经济程度大抵属于需要“被扶贫”的那一种,而今我去的不多,鲜有了解到他的消息,有关于他的近况,多半是从镇上那些老人茶余饭后的闲言碎语里听来的。
1
彼时1997年,我六岁,由于父母外出务工,便将我送往了外婆家寄居一段时日,我才到没几天就和镇上的孩子们混在了一起。
明明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但他比大多数十几岁的孩子都要矮,似乎还有些驼背,躬着身子从街道上走过的时候,孩子们都很默契地不约而同注目着,个别淘气的小孩甚至蹦蹦跳跳追在后头叫着一个又一个带有侮辱性的词汇。
我则假装什么也没看到,既没胆量上前阻拦,也不可能同他们一样顽劣。
比较特色鲜明的,像矮冬瓜,坨子,蹩脚汉,人们只要脱口而出那个字眼,必然心领神会:“哦,是阿宽呐。”
是的,他叫阿宽,出生便没了爹妈,自然也就无从谈起姓氏,阿宽这个名字还是由于他脸型略宽,像个方框一样,故而人们这样称呼惯了。
其实,在这里我更想说的是他另一个更加广为人知,但不明真假的绰号——基佬,这个绰号也是吸引我探究他的秘密的根本原因。
没有人知道这个略带洋气的词汇出现在他身上并且在小镇广为流传是在什么时候开始的,似乎冥冥之中所有人都这么认为了。
关于它的源头的说法有很多种,因为经济落后,镇上的孩子早的十三四岁就开始了初恋,最迟十六七岁也差不多交了女朋友,有人说是因为他这样的年纪不谈女友,十之八九是个基佬。
另一种说法就显得荒诞无稽了,说他老爸是个基佬,这才抛下他妈和他跟着另一个男人跑了,镇上的人普遍看重遗传,说不准他自己也是个基佬。
当然,其中还有一个比较可信一点的说法是,他十八岁的时候背着镇上的人谈过一个女朋友,后来又悄无声息的分手了,女方散播出这样的言论,久而久之级传开了。
言归正传,阿宽终究是背负下了这个绰号,他没有反驳,镇上的人也不会给他反驳的机会。
2
1997年的冬天,雪下的额外大,鹅毛大雪直接覆盖了从镇上到县城的公路,为确保出行安全,乡政府下令将全路段封锁。
我同父母通完最后一段话,心情也抑郁了起来,因为我知道今年注定是回不去了,要在外婆家待上一个冬天。
外婆为了安慰我,穿上棉鞋,又裹了一件厚厚的大衣,拉着我去了邻近的超市买了几个棒棒糖,在回家的路上,我再一次看到了几周不见的阿宽。
说起来也巧,平日里他都在大街上捡些瓶瓶罐罐收废品赚钱,街上随处可见他的身影,但最近两个星期都不见阿宽的人影,阿宽不在,同我一起玩的小孩因为寻不到乐子,不止一次抱怨。
而今他又一次出现在了我的视野,我顿住了脚步,又在外婆的一拉一扯中从他面前经过,回头时,我看见他缩在一个绿色垃圾桶的旁边,脸颊冻得通红,像打了姑娘家的腮红一样,手里还紧握着几个塑料空瓶。
我攥紧了手里的棒棒糖,一边在外婆的蛮力下往前走,一边抬头不解地问外婆,那个人为什么不回家?
我知晓他叫阿宽,可当想叫这个名字的时候又被噎在喉咙里,最终还是用了“那个人”来指代他。
外婆叹了口气,但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小心地告诫我,“小孩子不要问那么多。好好吃糖。”
外婆带我回了家,我待在里屋,握着手里的糖久久不能平静,这么冷的天,待在外面说不准能被冻死,回过神来时,我才发现手里的糖少了一个。
刚想跑去问外婆,外公说她出门了,我看了看门边的鞋柜,方才脱下来的,属于外婆的那双棉鞋果然不在,只残留了一点点被压碎挤紧了的雪花冰块。
我一度诧异于这么冷的天外婆会去哪里,直到后来有人告诉我,或者说镇上已经传遍了,曾经在大雪天看到我外婆拿着一个棒棒糖去见了阿宽。
3
那个时候我确实不知的是,阿宽没有家,他打小就住在自己搭的帐篷里,镇上的人不管他,在那个谁都顾及着自身利益的年代,没人会乐意帮一个前途渺茫,无利可图的流浪汉盖房。
外婆是个信佛的人,平日里吃斋礼佛,为人心善,也因此深受镇上的人爱戴,阿宽之所以能活到现在,多半仰仗于外婆。
这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阿宽出生后爹妈都跑了,租的房子也被房东收回,而这个房东就是我外婆。
那是1977年的冬天,外婆也是穿了这样一双棉鞋,去收房租,敲了一阵门没有人应答,她用备用钥匙开了门,房子里早就空荡荡的了,那时她才知道那对夫妻大约是跑了。
彼时只有一个三个月大的婴儿在房间里啼哭,看样子被饿坏了,外婆过去将阿宽抱起,明明是被那两人坑了,可外婆丝毫没有牵连这个孩子,这一抱就是五年。
直到后来一个算命先生来了镇上,说阿宽命理与佛相冲,养着恐怕会破坏子孙的服气,老人家都信这些,毕生信仰佛教的外婆更是如此,当时就吓得不轻,但还是托了户人家把阿宽送养了。
因为五岁之前的阿宽压根没人在意,更没有在镇上“名声大噪”,这些陈年往事镇上的人都没几个知道,还是外公在一次醉酒中无意透露给我的。
我迫切地问外公,那后来阿宽为什么又沦落至此呢?
外公喝了一口酒,叹着气:“那孩子,天生命不好,命不好哩!”
他说,那家人后来有了孙子,就把五岁大的阿宽给遗弃了,阿宽凭借着记忆回到了镇上,但没有去打扰外婆,从此以后开始了捡垃圾为生。
我知道,外婆这十几年来是有接济过阿宽的,不然阿宽一个五岁大的孩子也不可能长这么大,只是鲜有人知晓罢了。
阿宽住的那个棚子是外婆请了工匠搭的,也正是在这一年,被厚厚的大雪压垮了,才有了阿宽缩在垃圾桶旁边的那一幕,也才有了外婆给他送棒棒糖的那一幕。
4
那年冬天来的特别早,走的特别晚,我在外婆家待了足足三个月,来年春天的时候,家里老爸开着面包车来接我,我满心欢喜,在路过镇口的时候看到了躬着身子捡垃圾的阿宽。
时年七岁的我不知道那会是我最后一次看见阿宽在街上捡垃圾,后来我也时常来外婆家,那个熟悉的小镇,那群熟悉的孩子,但连着五年我再也没有见过阿宽。
镇上的流言蜚语似乎随着时间慢慢淡去,没有人记得这个镇上曾经存在过一个叫阿宽的人物,只是或许偶尔提起来,街头的大妈会从久远的记忆里回想起来,然后恍然大悟:“噢……是他啊。”
我有私底下偷偷问过外婆关于阿宽的事情,特别是对于他“基佬”的绰号耿耿于怀,但每当我一涉及到这个话题,向来慈爱的外婆就会变得声色俱厉,后来我也再不敢提。
话说回来,阿宽消失在镇上的那段时日,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我曾听一些镇上的小孩说,阿宽是被一辆黑色轿车接走的,走了之后就再也没回来。
一开始大家伙没了奚落的对象着实不太适应,后来久而久之也渐渐习惯了,没有了阿宽,小镇还是那个小镇,他后来搭建起来的草棚被推倒盖了一栋小房子,人们顺理成章地把他的痕迹抹灭得丝毫不剩。
2002年的夏天,我还记得那天很闷,空气里的分子都被太阳晒得沸腾,彼时我刚上初中,放了暑假骑着自行车回到外婆家的小镇上。
走到镇口的时候发现镇子格外的蜂蛹热闹,镇口挤满了人,烟化爆竹的响声隔着大老远就能听到,噼里啪啦的,像是在庆祝什么盛典,我被挡在最外围,无奈停了车子想去一探究竟。
就在我停好自行车后,儿时一个叫天天的玩伴看到了我,当即就凑了上来,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反问我:“讯讯,你猜是谁回来了?”
我皱眉,表示疑惑不解,除非有什么大领导莅临视察,否则还能有哪个“大人物”能得到镇上的居民如此盛大的欢迎和款待?
但打死我也想不到,回来的人是阿宽,那个捡垃圾为生的阿宽。
天天带着我走进了镇子,我推着自行车,满目不可思议,镇上的街道上方都挂满了红色的横幅,还是乡政府挂上去的,上面无一例外写着一行大字:“欢迎阿宽回家。”
不知为何,看这红字我只觉得格外刺眼。
5
我把自行车停在门口,外婆招呼我进屋,席上是热腾腾的饭菜,有一道我最爱吃的香干炒肉,我又突然想起来什么,放下了筷子问:“外婆,外面他们迎接的人真的是阿宽吗?”
闻言,外婆眼眶润了润,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我侧目,无意之间瞥到了角落里一堆看起来价值不菲的保健品和礼物,心里大概了然,也不再多问。
当天夜里,我还在电视机前守着动画片,外面响起了砰砰砰的敲门声,外婆起身去开门,然后将那人迎了进屋。
我下意识地转头,来人是阿宽,那时我并不知道我还该不该这么叫他,他看起来很不一样,除了那张脸还是和阿宽一样方方正正,身高还是不到一米五之外,其他都变了。
现在的阿宽看起来并不瘸,也没人敢叫他“蹩脚汉”,他的背直了很多,挺起胸脯来还有几分气势,喘穿着西装打着领结,像极了电视机里民国时期的富家少爷。
除此之外,更令人惊讶的是,他手边挽着一个比他高出半个头的女郎,一身洋裙,笑起来很好看,外婆倒水递给她的时候,她还甜甜的说了一声谢谢。
这个转变突如其来,或许是外婆看我直勾勾的打量的目光太不礼貌,立刻将我轰回了房间,我向来乖巧,二话不说钻进了里屋。
但是出于对阿宽的好奇,我并没有就此放弃,我的屋子里客厅并不远,趴在门边还能隐隐约约听到那头交谈的声音,再掩开一条门缝,清晰的对话就落入耳里。
“我回来了。”
“好孩子,委屈你了。”
我眯着眼睛看到外婆眼眶里泛出泪花,把那双生满了老茧的手搭在阿宽的肩上拍了拍,阿宽顺势跪了下来,一旁的女郎也跟着跪了。
“谢谢您,照顾我。”
也许是由于太过激动,阿宽说话结结巴巴的,脸色涨红。两人很快被外婆扶了起来。
实际上,我看到的远远不止这些,听到的也不止这些,那天晚上我倒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又看着窗外高高挂起的月亮,脑海里浮现出他们寒暄的一幕。
原来阿宽并不是基佬,从他带回来的女郎也可以佐证这一点,先前之所以传的那么风风雨雨,还真是因为阿宽十八岁谈的那个女友。
真要说起来,那得回到阿宽十八岁那一年,他四处捡垃圾卖钱,偶尔还去别人家打打零工,因为吃穿用度并不高,兜里存了些钱。
在一次去一户人家做帮工搬砖的时候看上了包工头的女儿,也许那姑娘就是看中了阿宽兜里的钱,但这也未可知,总之他们在一起了。
女方要求他不许公开,估摸着是阿宽条件不好,要相貌没相貌,要家庭没家庭,怕丢了她家里的面子,阿宽也老实,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两人在一起不到三个月就分手了,阿宽兜里的钱也被哄骗得干干净净,起初阿宽是不服气的,找上门去理论,却被人家给轰了出来,还受了一顿威胁。
两人分手后,女方的家里人怕阿宽再闹出什么幺蛾子,索性在外面逢人就说阿宽是个基佬,这样也没人会怀疑到他家头上了。
阿宽为人老实,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这些事情只有外婆一个人知道,因为阿宽只同外婆讲过,还千叮咛万嘱咐不要说出去,当然,现在知道这个秘密的也包括我,这个偷听别人秘密的“小贼”。
6
也不知道是时来运转还是枯木逢春,阿宽找到了他的生父,就是五年前开着黑色轿车接走他的人。
没有人能想到,他竟然会是知名企业家的私生子,这也是他历时五年大改模样的缘故。
亦如五年前那样,阿宽为镇上居民所熟知,他回来的那一段时间,为乡镇投资上十万,捐了不少钱,又是修公路又是建福利院的,以至于镇里不管是男女老少提起阿宽无人不称赞一句,“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
事实上,每每听到这话,我心里是不屑的,除了我外婆,无人于他施过恩惠。
没有人晓得阿宽在外面打拼五年经历了什么,原先的草棚不在了,他回到镇里是寄居在我外婆家的,那段时日可以算得上与我朝夕相对。
有一天吃完午饭,我例行公事地搬了一把凳子在外面水泥地坪,眯着眼趴在木椅靠背上晒着暖融融的太阳,阿宽也搬了把椅子悄无声息地坐到了我身侧,那是我和他第一次直面接触。
我心里紧张,故意装作若无其事不知道他的到来,他比我还矮,坐在凳子上像个小孩,只是布满沧桑的脸预示着他已经二十五岁了,如果有可能,我该叫他叔叔或者哥哥?
阿宽轻咳了两声,然后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我:“多美好的太阳啊。多美好的太阳?”
我没有做声,屏着呼吸继续装睡,他长舒了一口气,又继续说着:“不知道下一次见,会是什么时候。”
我困惑,不知道他说的是见我,还是见太阳?
可只要活着,随时都能见到这样的太阳,不是吗?
我正冥思着,然后听到耳边拖拖拉拉的声音,再次抬头时,他拖着椅子回屋去了。
第二天,警车一路鸣笛飞驰到我家门口,将冰冷的手铐往阿宽手上戴的时候,我才恍然大悟,原来阿宽早就料到了,他进局子了。
外婆哭瞎了眼,镇上的居民也都莫名其妙一头雾水,但无一例外开始吐槽埋怨起阿宽来,甚至说他的钱来路不明,指不定都是不干净的,乡政府也派人来我家问话。
远在县城的老妈听了这事儿把外婆说了一顿,说她不该随便乱收养人,然后迫不及待把我接回了家,还一路不停教导我,生怕她儿子被“罪犯”洗了脑也成了“罪犯”,天知道,他什么也没和我说。
老妈把我从闹哄哄的镇子里接回了县城,我在家里的电脑上看到了镇子里的新闻,标题很刺眼,大致内容是阿宽犯了罪,我年纪小,看不太懂,似乎给他扣上的是一个集资诈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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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有密切关注阿宽的消息,包括他在庭审现场的表现,以及最后的结果——被判有期徒刑七年。
七年,阿宽风华正茂的七年就这么没了,在暗无天日的监狱里。
我在县城待了两年,逢年过节都没有涉足过那个镇子,直到后来外婆一病不起,老妈带着我回去探望。
那天在医院的病房外,透过那一小块玻璃,我看着外婆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护士打开了门让我进去,我跪倒在外婆跟前,心里隐隐觉得她离我越来越远了。
外婆拉着我的手,嘴里念叨着阿宽,我知道她想见阿宽,可即使是生死也没有办法让阿宽现在从牢狱里出来见外婆一面,所谓的情理,都是法制范围内的情。
那一年,我十四岁,恍恍惚惚送走了外婆,我看着她下葬,看着她临死之前仍旧放心不下阿宽,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我突然恨极了他。
自从外婆走后,我一年到头难得再回到那个镇上,只是每逢清明回去给她老人家上两柱香,跟着老妈探望下孤苦伶仃的外公,偶尔还是会听到一些关于阿宽的闲言碎语,说他祸害乡里。
欢迎的红色横幅被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阿宽建的福利院依旧矗立着,人们在他修的公路上来来往往,嘴里时不时发出不屑的冷哼声,我守着于地底长眠的外婆,等着监狱里那个人回来。
我没有在第七年他出狱的时候接到他,因为彼时我去外省上了大学,压根没时间回来,不知道我是该说他顾念旧情还是该说他老实憨厚,自己送上了门容我奚落。
也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方法找到我在校外租的房子的,总而言之,我二十岁那年他来了,佝偻着身子,跪倒在我门口,让我把想奚落的话吞了下去,然后扶他起来。
事情的原委,他一五一十地交代给了我,我把外婆逝世的消息告诉了他,但想来他早就知道,泪已经流干了。
阿宽没有犯罪,他给他的亲生父亲当了替罪羊,背了七年的黑锅。
当初他那个父亲家庭美满、事业有成,但生意越做越大,触及了法律的底线。
后来他意外得知了这个流落在外的私生子,便将当时镇里不容的阿宽接了回去,花了五年的时间将他培养成一个能在关键时刻当替罪羊的棋子。
再后来的事情不用多说,阿宽将“父亲”给他的报酬全都贡献给了乡镇,然后在外婆家等着警察上门逮捕,忍受着镇上居民的唾骂和白眼。
我说,“你还回去吗?”
我说的回去,指的是那个镇子,阿宽摇摇头笑了,反问:“我有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