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大份麻辣烫,是您点的餐吗?”
“是我是我。”
“手机尾号说一下。”
“2910。”
“好嘞。”
穿黄衣服的外卖小哥把麻辣烫从铁门门缝里送了进去,周信用手去接,却发现对方还牢牢的抓着那份麻辣烫,不肯撒手。
他心中疑惑,抬起头皱着眉看着小哥,只见对方不紧不慢地摘下黑色口罩,露出了一张棱角分明的脸。
小哥朝他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压低嗓子说:
“兄弟,以后要是再点餐,最好写个别的地址,你这地方,普通的外卖员可是不太敢来啊……”
说完便松开麻辣烫,笑着朝周信挥挥手,扬起长腿骑上了电动车:
“走了啊兄弟!”话音还没落地,连人带车已驶出去十几米。
周信站在原地,心里了然。他当然知道这个外卖小哥说的是什么意思:
这可是交警宿舍,一般的外卖员当然不敢来。
他笑着摇了摇头,拎着麻辣烫朝宿舍走去。
人家这是怕钓鱼执法呢。
周信今年26,在一个三四线小城市当交警,警龄一年。空闲时间喜欢听听音乐,生平最爱番茄味的麻辣烫。
交警这个职业,最大的特点就是忙。
前几天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想起来自己这一段时间忙的天昏地暗,已经好久没吃自己心爱的麻辣烫,周信的唾液就一阵分泌,胃里也一阵翻滚,于是他迫不及待地打开黄色软件,点了一大份番茄锅底的麻辣烫。
手机屏幕一直亮着,却半天没有外卖员接单。他心里暗道失策:怎么就直接把地址写在交警宿舍了?
交警和外卖小哥一直以来都是猫和老鼠的关系:交警罚,外卖小哥躲。交警点外卖,外卖小哥们当然不敢送。
早知道就写一个别的地址了,唉,也不知道到底还会不会有人来给自己送外卖。
周信正懊悔于自己的失策,手机屏幕上突然就跳出了一条信息:
您的订单已被快递员李旭东接收,骑手正在赶往商家。
他长吁了一口气,把心放在了肚子里。
大概20分钟后,来电铃声响起,他迅速接通了电话:“喂,您……”
他好字还没说出口,就被对方打断了:“欸,兄弟,门卫不让进,你自己下来拿一下呗。”
“啊,好……”又是话没说完,对方就挂了电话。
被莫名其妙地挂断了电话,周信心里有些生气。可气只生了一小会儿就消了,他叹了一口气,穿上衣服出了门。
跟个送外卖的生个什么气,是嫌天天让人发愁的事情不够多吗?还是先管好自己吧。他自嘲地想。
三步并做两步,周信很快就走到了宿舍楼下。然后就发生了刚开头时出现的一幕:长相硬朗的外卖小哥提醒一个点外卖的交警下次换一个地址,不等交警回应就骑着车离开了。
外卖小哥给交警送餐,这不是个很普通的故事,但是也没有多特别,地球上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数以千计的这样的故事,虽然这个故事的主人公都还挺帅,但也没什么值得记住的。周信这样想着。他挑挑眉,往嘴里塞了一大口菜,任由自己的脸埋在氤氲升腾的热气里。
两天后。
师父瓮声瓮气的声音在出现在对讲机里:
“周口路周口路,这里发生了一起追尾事故,派个人来支援一下,坐标三江路路口。完毕。”
“我去吧,”周信拍拍旁边同事的肩膀,然后对着对讲机回复到:“收到收到,马上赶过去。”
周信骑着车赶到现场时,路旁已经聚集了很多行人。
“让一下啊都让一下”,他吆喝着,声音倒更像是卖菜的。人们看到他是交警后便立马分开,给他让出了一条出行的路来。
他首先将现场的情况大致的扫视了一遍:一辆黄色的电动车倒在地上,前灯破碎,车头处有明显凹陷;不远处是一辆黑色的奥迪,车尾处有轻微的刮痕。大致可以断定是电动车追尾机动车。
师父张国平在不远处站着,周信连忙走过去找他。这时肇事双方正在激烈地争论着。
他侧着身子试探性地问了问:“师父,咱不去劝一下啊?”
他的师父,一个一米八五的北方汉子正目不斜视的看着那边争吵的两个人,唇角翘起,眼里微微带着笑意:
“不着急,咱再看会儿热闹。”
周信默不作声,轻轻地往后退了一步,心里却是叹了一口气。这样的情景,他也经历过几次,但仍然无法习惯。他低下头,迫使自己不去看那混乱的场面,耳朵里传来的声音却没法阻断。
隐约中他好像听见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
“一万块?!你怎么不去抢呢?!”一声高亢的叫声促使周信把头扬了起来。
一张熟悉的脸一下就逼进了他的眼眶。
周信的记性好,一眼就认出了对面正在高声叫嚷的人:这不是那天给他送外卖的小哥吗?竟然在这遇见了。
“你个没教养的!喊什么喊?!生怕别人知道你是个穷逼吗?!”和小哥对峙的是个穿着暴露的红衣女子,身上的穿戴价格不菲,但还是掩盖不住一身的风流气。
女人的嘴像机关枪,许多污秽的词从她嘴里冒了出来,什么“低贱货色”、“没爹没娘”、“烂人一个”……这些词激得外卖小哥满脸通红,似乎正处于爆发的边缘。
果不其然,小哥嘴里突然发出“呔”的一声,好似戏里被人杀妻灭子的莽夫,又好似与敌对峙的将军,一下子震住了四周所有看热闹的人,包括他和他师父。
只见他把腰一叉,像原来农村的妇女骂街一样,提高了嗓门:“你说谁低贱,说谁没爹没娘,说谁烂人呢?!爷爷我今天就跟还真得跟你说道说道!你别以为我看起来土里土气的就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这车是奥迪吧?!我知道,这是好车,但要到4S店去补这么小的一块漆,顶了天一千块钱,你还跟爷爷我要一万块,你他妈这不是讹人是什么?”
他吞了口唾沫,冷笑一声:“哼,我看你涂脂抹粉,一身风流气,却开着一辆这么厚实贵气的车,难不成是哪个大老板包养的小三吧?”
“你……你……”女司机似乎被戳中了痛处,脸憋得铁青,嘴唇蠕动着,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小哥乘胜追击:“你看,被我说中了吧。”他高昂着头,如同一只打胜仗的大公鸡。
周围已经有人发出吃吃的笑声,更有甚者还“吁”“吁”的起着哄。
女司机听着耳里传来的非议,脸涨得通红,简直无地自容,狼狈地拽开车门上了车。
“下次别让我再碰见你!”她坐在车里放了句狠话,然后夹着尾巴绝尘而去。
周围的人纷纷把手机举起来对着刚才撒泼的外卖小哥,议论声微微响起。
“各位,”周信的师父这时候踱着步,微笑着朝着人群走来:“大家,事情已经处理好了,都散了吧。”
人群里一阵骚乱,刚才还挤在一起看热闹的人逐渐变得松散,似乎被他的一句话稀释了。
张国平转身对一直站在自己身后的周信说:“去处理一下吧。”
“师父,还罚钱吗……”周信小声问道。
张国平摇摇头,背着手走开了。
他咬了咬嘴唇,朝着小哥走去。
“最后处罚结果哈,”周信边写罚单边说,“电动车全责,自行承担电动车维修费,机动车车主不要求赔款。”
“说一下姓名。”
“李旭东。”
“身份证号。”
“……”
小哥伸手接过罚单,哑着嗓子说了一声:“劳烦。”
周信仰头看着他,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还记得我吗?”
“啥?”
他神经质地回头看了一眼师父,确认他没向这边看后才回过头:
“我说,你还记得我吗?两天前你给我送过餐,你记得吗?”
“呦,这个我还真不记得了,我一天送好多份餐,哪能每个人都记得住呢?”李旭东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
周信刚想提醒他“交警宿舍”,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毕竟他也不太想跟这样的人扯上关系。
“行了,你走吧。”他朝着李旭东摆摆手。
“成。”叫李旭东的外卖小哥朝他怪模怪样地敬了个礼,然后迈开腿骑上那辆残破的电动车,颤颤悠悠地上了路。
一阵风吹来,他的声音再次被风带了回来:“喂,哎,不好意思啊妹妹,刚才出了点事。别别别,您可别给我差评啊,我十分钟内一定赶到……”
周信站在风里看了一会,转身也骑上车回了自己的岗位。
今天晚上周信值夜班。
正好是周六,这个城市了的人往往总在周六的晚上聚会喝酒,所以这个时候就成了酒驾或酒后闹事的高发期。
他把最后一批酒后闹事的人送到醒酒室后,心情格外轻松,正打算下班回家,对面坐着的一个男人突然出声叫了他:
“嘿,兄弟。”
他抬头一看,“噗”一声乐了:“又是你。”又是那个外卖小哥,他叫什么来着?
“啊,又是我。李旭东。”对了,他叫李旭东。
“这次是为啥啊?”他笑眯眯地问道。
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还是追尾。”
周信乐得更欢了:“又跟别人骂街了?”
“这倒没有……人家车主没让我赔钱,但是我被一个交警认出来了,说上次处罚完还没几天我就又犯了,扣了我的车,让我拿钱来赎。”
“他让你带多少钱?”
“一千五。”
周信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一种熟悉的无奈从他心里升出来。
他低头苦笑了一声:“兄弟,这我恐怕帮不了你……”
李旭东看他面露难色,赶忙说:“没事没事,兄弟,你不用帮我。我都想好了,一个星期追两次尾,还让交警扣了车,公司肯定不会再让我送餐了。今天晚上我赎回了电动车,我就打算辞职,回老家。”
周信觉得喉咙一阵堵塞,想说什么却张不开口,只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嗯”。
“成。”李旭东点点头,“那我去赎车了啊。”
“……哎”
周信突然叫住了他:“你别去了,我去。”
“啊?”周旭东有点蒙。
周信也没回应,戴上帽子朝他干巴巴地笑了笑:“一会儿请我吃饭啊。”
他推着电动车出警局门时,李旭东正站在门口咧着嘴冲他笑:
“呀!可以啊兄弟。”
周信心里有点高兴,但还是装作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嗨,没啥。”
李旭东乐颠颠地从他手里接过电动车,喜悦爬到了眉梢上:“你咋跟他说的啊?”
“我就说,你是我的亲戚,自己从农村到城里来打工不容易,希望他能通融一下。”
“就这样?”
“就这样。”
他“嘿嘿”的笑了:“挺好的,”
然后拍了拍后座,“走吧兄弟,为了感谢你帮我拿回电动车,我请你吃饭去。”
周信张望了一下四周:“可别在这,别让我的同事看见了。你去前面的便利店那儿等着我吧,我进去换个衣服。”
等他换好衣服走到便利店时,李旭东已经抽完了一支烟,手里正在拿着第二支。
“我好了。”
李旭东猛吸了一口手里的烟,然后把它往地上一扔,用脚用力碾了碾。然后骑上电动车说:“那咱就出发吧。”
“嗯。”
周信小心翼翼地坐上电动车后座,刻意地与他隔开一段距离。
上路了。晚风凉飕飕的,吹在脸上舒舒服服的。李旭东一直在找着话题,周信则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腔。其实他在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鬼迷心窍地帮他去说情,平白无故被罚了半个月工资;也后悔自己上了他的电动车。
唉,事情都已经发生了,还说什么后悔呢?他努力将自己的心态放平,随口说了一句:
“你那天可真是厉害,把我们都吓了一跳。”
“嗐,没什么厉害的,”李旭东倒是不以为意,“我妈曾经告诉过我,人呐,就得是雌雄同体,既能挑起担子养家糊口,又能放下担子骂街撒泼,这样才能把日子过得舒坦。”
周信点点头:“是这个理。”
然后又问:“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啊?”
“本来是打算回老家呢,但是,嘿嘿,今天有好心人帮我把电动车赎回来了,我就不打算回去了,就是赖我也得在公司赖着,正好省了我妈的一顿骂。你是不知道我妈骂人有多厉害,六十岁的人了,嘿,精神头比我还足,而且还不能吃亏,只要一吃了亏,诶,立马就跟个斗鸡一样端起来了,骂不死人就别想着下擂台。”
一番话逗得周信咯咯直笑,紧绷的身子也放松下来了:“你跟你妈还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我不行,”李旭东谦虚道,“我比不上我妈的一根手指头,有机会了你还真得去跟我妈吵一架。我妈吵架,那才是真吵架呢。她吵架一个脏字都不说,咿咿呀呀说的就像唱戏一样,但就是能把人骂的哑口无言,晕头转向。”
周信捧场:“真厉害。”
“嘿,那是。”
“叮咚~您有新的订单。”送餐提示音从李旭东的手机里传来。
“呦,来活了。”李旭东说,“兄弟啊,你现在饿不饿?你要是饿的话我就把这一单让给别人。”他嘴里这样说着,目光却还是一直平视着前方,电动车一点都没有减速。
又是鬼使神差地,周信嘴里吐出这样一句:“没事,我跟你一块去。”
李旭东轻笑一声:“呦,交警同志还怕我人跑了?”
“那是。”周信羞涩一笑。
“那成,那你帮我把手机从兜里掏出来,给我念一下订单信息呗,我就不停车了。”
“好。”周信把手伸向李旭东的胸前,缓缓摸索了半天才找到了口袋,把手机从里边拿了出来。因为是夏天,工李旭东工作服里只穿了一件薄薄的T恤,周信隐约能摸到他胸前紧实的肌肉线条。
他觉得自己占了别人的便宜,脸红到了脖子根。
为了掩饰尴尬,他故意把声音放得大大的:“内个,咱先去一家粥铺吧。”
“好嘞,坐稳了……对了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周信。”周信红着脸说。
“周信兄弟,咱们走了啊!”李旭东高喊了一声,电动车猛然加速,一连闯过了好几个红灯。周信的头越缩越往里。
他是个交警欸,刚才竟然闯了红灯,还是一连好几个!
周信觉得自己真是疯狂极了。
后来他们互相加了微信,因为工作性质的原因,两个人不能经常见面,于是微信就成了他们日常联系的工具。
他们每天都会聊天,在起床后,在吃饭时,在每次执勤和送完一餐又一餐的间隙,他们谈论发生的趣事,抱怨受到的委屈,互道最早的早安和最晚的晚安。
两个人的感情急剧升温。对于李旭东,周信的心里也有了一种不可言说的感情,这份感情自他给李旭东赎回电动车那晚便埋下种子,日后一直乘着晚风破土而出,现在早已长成参天大树。
终于,在一天晚上下班后,周信决定向李旭东坦白他的心意。他打开微信,似乎用尽毕生的力气,用键盘打出几个字:“在吗?我想跟你说个事。”
周信已经想好了,如果表白不成功,他就立马撤回信息,然后删掉李旭东的微信,毕竟像他这样的性格,表白后两个人是肯定做不成朋友的。
他等了半天,李旭东只回了一个问号:
“?”
周信立马有了想要把李旭东拉黑的冲动。他强忍着这股冲动,咬牙切齿地又发出去一条信息:你听好了啊。
他眼睛一闭,深吸一口气,打出最后的四个字:我喜欢你。
发送成功。
他猛地关上了手机,不敢看他的回复。他觉得自己百分百是要失败了。
大概过了一分钟,他终于忍不住,屏住呼吸打开了手机,映入眼帘的是李旭东的一句话:
?我们不是早就在一起了吗?
周信:???
天天网上聊天这就叫在一起了?这就是直男的脑回路吗???
他迅速发过去一句:天天网上聊天就叫在一起了吗?再说我们连个正式的表白都没有呢,怎么就在一起了?还早就在一起了?
周信正生着闷气,突然收到了李旭东的微信电话,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听了:
“喂?”
李旭东沙哑的嗓音在耳边响起:“我也喜欢你,咱们们在一起吧。”
他顿了顿:“以后我顿顿给你送餐,天天追尾让你抓我。”
周信“扑哧”一声笑了:“你说什么呐?”
“我说,”李旭东顿了一下,“跟我在一起吧,我可能不能给你买大房子,但是我会一直一直对你好的。”
“那……”
周信撇了一下嘴,故做勉强:“好吧。”
“嘿嘿,我就知道你得答应,这回咱就算真的在一起了吧。”
“昂。”
“那有时间我领你回家见我妈吧。”
“见你妈干嘛?”
“让她教你学吵架。”
“滚!”
后来两个人搬到了一起住,虽然每天都能见到面,但他们见不到面的时候,还是习惯用微信交谈。
周信不值夜班的时候,经常会和李旭东一起去送外卖。他喜欢电动车后座的晚风,每天的晚风都是不一样的,不同季节的晚风也是不一样的,有时清凉,有时潮湿闷热,有时却如小刀凛冽逼人,但是他眼前的那个宽厚的肩背总是一如既往的让人安心踏实。他不再刻意与他保持一段距离。他总是紧紧的抱住他,恨不得融化进他的身体里。
有段时间爬到山顶拍照很火,他找了时间拉着李旭东一块打卡。爬山的过程中很累,但是登顶后,他觉得之前的一切累都是值得的。
两个人在山顶坐下,互相依偎着。周信看着眼前的万家灯火,心里感慨万千,他对李旭东说:“你知道吗,我以前想做一个好交警,服务人民,为人民做贡献,可是后来我发现,太难了,真的太难了。我现在想通了,我没必要做个好交警,我现在有你,我只要做一个好的男朋友就好了。”
李旭东沙哑的声音在他右侧响起:“那可不行。你要做一个好交警,我也要做一个好的外卖小哥。”
周信抬起头,看见右侧近在咫尺的李旭栋的下颌,心里有什么东西在重建。他低下头,无声地笑了。
“山顶的晚风真好看,虽然我看不见也摸不着,但是我觉得,它真好看。”李旭东突然诗情画意了起来。
“好看,”周信顿了顿,“但是我觉得,还是电动车后座的晚风最好看。”
“嗯,我也觉得。”
晚风阵阵吹过,拂动了两个人的发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