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三天来积攒下太多的疲劳,路小路在吃完晚饭后很快就困得不行。她揉了揉眼睛,捂着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摇摇晃晃地朝骑士们为他们临时搭好的帐篷走去。
那是一顶在这空旷简陋的露营地里显得格外华丽的硕大帐篷,专门为尊贵的教皇准备。本来只应该由安赛一人居住,但他对着忧虑重重的骑士们瞪眼,以男孩们和路小路是他的救命恩人为由,硬要他们和他一起享受教皇的待遇。出于种种原因考虑,谨慎守礼的骑士队长虽然答应了安赛的要求,却还是为队伍里唯一的女性路小路额外多建了一个小小的帐篷,虽然紧紧挨着,但给了她足够的隐私。
这也算是安赛一路来最大的任性了。
路小路轻轻叹口气,回想起那天她劝安赛去见搜寻他至此的骑士们的情景。
“我觉得你和那些来找你的骑士们一起回去比较安全。”她在吃晚餐时轻声对安赛说,少年刚刚还笑得没心没肺的脸立刻黑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
注意到他迅速低落下来的情绪,路小路有些不忍心,但在变态挂B哥之前的搅和下,她账户内本周的余额早已不够进行长距离跳跃。本来以为能侥幸抱上萨丁大腿,但在被记仇的第一神使大人狠狠地打脸后,路小路觉得自己暂时鼓不起新的勇气去求他。
这是眼下最好的选择了,加上她,二十余人的队伍足够保护安赛和劳德,路小路在心中想,为此甚至还准备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理由想要说服安赛。从“赶快道歉啦小孩不能这么死要面子活受罪哦”到“哼哼你离家出走还有理?”再到“教皇大人能不能体谅一下基层公务员的辛苦啊”,应有尽有,花样百出,自信总有一个能击中少年敏感的内心。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安赛并未立刻跳起反驳。路小路的话对他犹如一场无可辩诉的审判,他只是长时间沉默地低头看着自己的盘子,盘中那块半熟的牛肉早已在沉默中被他无意识地切成数片,仿佛他矛盾纠结的内心。
“好吧。”当可怜的牛肉被切得碎的不能再碎的时候,安赛终于松口,少年犹疑地上齿咬紧下唇,好像是做出了再艰难不过的决定:“那我们就在这里分别吧。”
他抬头看向路小路,眼里有些微掩藏不住的留恋:“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啊?”没听懂这孩子在说什么的路小路一脸懵逼:“我也回圣都啊?和你们一起走啊?”
她的回答仿佛一股狂风,吹散了安赛脸上密布的阴云,少年先是不由自主地裂开嘴傻笑,一双紫色的眼睛如两盏骤然亮起的明灯闪烁着喜悦,但片刻后,他便恍然惊觉自己愚蠢的模样,立刻捂住了嘴,一张脸因为羞愤烧成粉红色。
“看什么看!”他冲路小路嚷道,挥舞着手里的叉子:“你说话不会一口气说清楚吗!是想吓死我吗?!”
从头到尾都是状况外的路小路满脸???,她疑惑地去看桌对面的劳德和伊恩,二人却颇为默契地忽略了她,只对安赛投去了一个感同身受的眼神。
怎么回事?是青春期要到了吗?完全不了解小正太内心复杂的世界却偏偏要自诩为资深正太控的路小路无奈地耸肩,张嘴咽下了叉子上美味的烤鳕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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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哈欠连连,路小路好不容易走到了帐篷处,她掀开毡布,发现吃完晚饭后就消失不见的三人已经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帐篷内,此起彼伏的轻微鼾声在不大的空间内回响。
他们也累坏了啊,路小路微微笑了笑,弯腰准备替男孩们盖上被子,林间的夜晚露水和湿气很重,因此颇有些湿冷。
路小路注意到几天来意外过得很开心的安赛在被她盖上被子时闭着眼睛嘟了嘟嘴,年少教皇的脸上一副臭屁的表情,似乎还停留在先前在骑士们的包围下和她玩笑着打闹的情景中。
紧贴着他睡着的劳德大喇喇地张开四肢,长手长脚摊开,占据了三人中绝大部分的空间。他甚至有一只手压在了安赛的肚子上,一路来早已没那么矜贵的小教皇在梦里气呼呼地推了推却推不动,便放任他就这么压下去了。
灰发的伊恩依旧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路小路不用细看便知道他怀里抱着的是自己给他的匕首。她曾经因为担心男孩在睡梦里无意识的乱动会被匕首伤害到自己,因此想让他改掉这个坏习惯,但终究敌不过伊恩可怜兮兮的小眼神,最后只好默认他这唯一的嗜好。
和安赛与劳德不同,灰发的男孩似乎睡得很不安稳。他的脸上没有放松的神情,脸绷得很紧,小小的眉毛皱起,嘴里喃喃地在说着什么。
路小路微微俯身,听到了他急促的声音里一直重复的词句,那是她的名字。
“小路……”在不安的梦中,伊恩喊着这个名字,他看着梦中遥远的前方,急切、渴望、充满爱意却又不敢靠前,少女的身影如同蒙上了一层耀眼的白光,刺得他双眼剧烈的疼痛,有比火还要炙热的液体从眼中滴落。
男孩在梦里拼命地追逐着少女的身影,他能感觉到那耀眼的光芒和热度已经将他的四肢百骸烧融成一片,但他仍不能放弃。
但尽管如此,他也不舍得不去看她,更不舍得放弃这生命里唯一的光亮。
忽然,神情冰冷的神使那张淡漠的脸从虚空中出现。他轻轻挥手,便有透明的坚盾替少女挡下了所有的攻击。
伟大的第一神使是那么的高洁强大,那么的可靠有力,而相比之下,伊恩觉得自己是那样的软弱无力,那样的灰暗破败,他非但不能保护她,非但不能配得上她,反而在她的耀眼的身影下更显得渺小可笑。
男孩无比渴望地看着神使,直到他的脸在梦中化为一片虚空。
“你想要力量吗?”另一个有着和第一神使一样面孔的男人出现,他的声音恶毒却又甜蜜,带着不可抗拒的诱惑:“好好看看,它就在你的身体里。”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万丈漆黑的深渊在伊恩的面前出现,他低头去看,在地底的最深处,有一双金色的眼睛猛地睁开,带着斑点的眼中两道狭长的竖瞳死死地盯住他。
“你想要力量吗?”它说,声音地动山摇,仿佛从千万年前传来。
不,伊恩颤抖着后退,他闭上眼睛拼命地抗拒那深渊下的生物,尽管他的双脚不由自主地想向前迈去。
不,男孩摇头,他不能这么做。
会被小路讨厌的。
伊恩还记得少女突然出现的那日,她在他生命中最漆黑的夜晚闪现,有如一轮升起的烈日。
如果他此生从未见过太阳,或许可以被黑暗中偶尔亮起的星光满足。
但如今,伊恩垂头,他在太阳的身边停留得太久了,久到不敢再次踏入那片他曾经熟悉无比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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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梦,但总归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路小路心疼地摸了摸男孩小小的脑袋,替他将皱紧的眉心抚平,视线不由自主地划过伊恩细瘦的胳膊和小腿上层层叠叠的淤青与伤痕。尽管寡言的男孩什么也没说,但路小路能猜到这几天来伊恩一直偷偷地在他们都睡着后又起来训练。
同伴面板中属于伊恩的那张卡牌已经升到三十多级,虽然与其他早在几年前就在游戏里被路小路练满级了的其他同伴相比相差甚远,甚至显得有点寒酸,但却让她在看到这串数字时没来由地觉得一阵心酸。
不要那么拼命啊,路小路想对伊恩说,但男孩执着的眼神却让她难以开口,你才那么小,来日方长,能做的事还有很多。
有时候,路小路会忍不住想,是不是真如萨丁所警告她的那样,让一个只有十岁的孩子签下同伴契约是一个可耻的错误?
她轻轻替伊恩盖上被子,男孩手中的匕首激起新一轮的内疚——很多和他一样大的孩子在这个年纪还只想着怎么样才能更开心的玩耍,但伊恩却被契约所束缚,一心将自己全部的时间都花在了如何变强好保护她上。
是我做错了吗?路小路苦涩地想,本意只是想让伊恩免受攻击的她从未想过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她甚至开始思考,是不是解除契约会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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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伊恩的状况而想到了其他的同伴,那天晚上睡觉时路小路少有地梦到了她几年前刚开始玩《救世战记》时的糗事。
那时的她第一次玩手游,玩惯了注重剧情的RPG游戏的路小路秉持着一个专业玩家的态度,把滚动字幕开始的所有主线剧情都认真看了个遍。完全不懂氪金的重要性和增加同伴空格数这种手游套路的她用着第一个抽到的萨丁,一路疯狂地练级平A过去。
由于没有其他同伴分经验,因此萨丁的那张卡牌很快就升到了较高的等级。在系统的提醒下,路小路这才惊讶地发现,原来在《救世战记》中每张卡牌都会随着等级的提升开启属于角色的专属故事。
法师萨丁的那张卡牌已经被她升到了四十级,按照每二十级开启一个故事的惯例,在角色的故事列表里已经有包括初遇故事在内的三个故事被点亮。路小路好奇地点开第一个故事,萨丁尚处于少年期的立绘在屏幕上出现,银发少年将长发系成一缕拨在脑后,面无表情的脸看向手中的书。剧情显示他们刚刚结识,正踏上未知的旅途。
路小路充满新鲜感地读着不断滚动的剧情和对白,直到一个选项跳出。
【萨丁:别烦我。】
【请选择——】
【A.乖乖离开他。】
【B.你说不烦你就不烦你啊?哼哼~】
之前完全没有玩过这类游戏的路小路在选项出现的时候并未如老练的其他玩家一样立刻去搜索攻略,真情实感代入游戏里的她早就看这个臭屁的白毛小子不爽,因此毫不犹豫地选了B。
我就要烦死你!哈哈哈哈哈哈!在屏幕外的路小路得意地大笑。
然后她就看到屏幕一暗,系统提示萨丁的好感度下降了10。
诶?!!!还有好感度这种设定哦?!!!
在那之后不知道有查攻略这一概念的路小路一路惨败,不管选什么都会听到好感度下降的提示。和能够存档的RPG不同,手游中一张卡片的故事只能选择一次,路小路擅长的SL大法完全没有用武之地。
她选择不杀死那些追兵会被降好感,选择和萨丁聊读书会被降好感,选择硬肛超过自己等级的任务还是会被降好感。
因为不服气就这么输了而死了十九次的路小路几乎花光了系统赠送的复活道具和晶石,好不容易打败了魔兽,眼见着狂升了七级的萨丁的好感度却随着提示音biubiu地往下降,不禁悲从中来几乎想要破罐子破摔。
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能高兴?啊?!当年几欲抓狂的路小路真的很想抓着法师的衣襟,恶狠狠地瞪着那张高冷的臭脸,疯狂地摇晃他,对他做出马景涛般的咆哮:快说啊!你这个磨人的小妖精!
……不过话说好感度这种鸟设定是不是也被从游戏里继承过来了啊?
因为梦境太过凄凉而吓醒了的路小路在一片漆黑中睁着眼睛忧愁地想,都怪她以前作死,导致来到这个世界后如今萨丁对她这么不客气。
——从未看过关于萨丁的攻略的她完全没有想到过,在wiki攻略界面上关于这位傲娇的五星法师的那一栏用红色加粗的大字咆哮着标明:各玩家注意!!由于人物性格设定,此角色所有好感度提示和实际增加的好感值都相反!!注意!!一定要注意!!!
攻略版下,无数被系统坑了的玩家们在评论区里哀嚎一片,感叹运营商对这个角色高到破表的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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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自己以前的行为蠢醒了的路小路一时间难以入睡,眼睛睁着睁着就突然有点想嘘嘘的她悄悄地起身到露营地外的森林里,准备默默地解决后再暗搓搓地回来。
夜晚的森林有些恐怖,路小路拢了拢披着的外套,缩起脖子对抗丝丝冰冷的风。密集的树木一棵接着一棵,在地上投下森森的阴影,不时间有漆黑的大鸟盘桓着飞过,翅膀带来风的声响,远处有不知名的动物在嚎叫,声音隔着树丛远远地传来,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不想在外久留的路小路解决完生理问题,便赶快往露营地走去,但当她晕头晕脑地掀开帐篷时,却猛然发现有什么不对。
一个只能看见大致轮廓的漆黑身影站在熟睡的男孩们身前,弯腰挨个摸过他们,似乎是在辨认谁是谁。借着掀开的毡布外透入的月光,路小路看到黑影的手中有金属的冷光闪过。
“你要干什么!”眼见他就要将手中的匕首刺入其中一人的脖颈,路小路厉声喊道,顾不上掩藏身份之类的考虑,圣剑索兰迪尔骤然出现在她的手中。
没料到还有人醒着的黑影吃了一惊,身形有一瞬间停滞。他惊惶地回头,在月色下,路小路看到骑士队长那张温文尔雅的端正脸庞上已爬满了泪水和痛苦。
“你为什么会醒过来!”他大叫,脸上是不可思议的神情:“我明明下了足量的迷药,每个人都会熟睡……为什么!”
依旧熟睡的男孩们丝毫没被二人的交谈吵醒,帐篷外也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路小路这才恍然明白,为什么今晚每个人都会这么地困倦。
“你放开他。”她以尽可能冷静的声音对用匕首抵着安赛的男人说:“否则我会在下一秒内剁下你那只手。”
仿佛并未听到她的警告,男人脸上是凄凉的笑意。
“我必须杀了他。”他喃喃道:“我没有选择。”
“为什么?”路小路不着痕迹地略微向前,手中的巨剑离他又近了几分:“你当然可以不用杀他,只要放下刀,我不会告诉任何一个人今晚发生的事。”
“你不懂。”骑士队长悲哀地摇头:“他说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只有一个人!”
“谁说的?”路小路说,她离他又近了一点,只要再多走两步,她就能夺下他的匕首:“你会死吗?不杀教皇就会死?”
这一问题似乎刺痛了灰发的队长,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咆哮,手中的匕首高高地抬起,向安赛砍去。
已足够靠近他的路小路立刻飞起一脚,狠狠地踹向他的右手。开启了最高级战斗模式的身体有着绝对的力道,她看到男人的手角度扭曲地垂下,那把原本威胁着安赛生命的匕首掉在了地上。
但骑士仍不放弃,他焦急地倾身向前,想要再抓住那把匕首,当再一次被路小路用武力制止后,他甚至卑微地躬下身体求她,脸上没有一点白天时的威严。
“求求你,”他说,声音里满是破碎的尊严:“我一定要杀了他……我的妹妹……”
但还未等路小路皱眉问清楚他究竟在说些什么时,一声巨响从帐篷的顶上传来。
二人皆抬头向上看去,在帐篷被撕开的缝隙里,一柄赤色的镰刀闪着鲜血的颜色。
“哼,人类果然就是喜欢这种下三滥的伎俩。”脸上有着黑色纹身的魔族从屋顶轻松地跃下,赤红的镰刀对准骑士队长的方向:“老子最讨厌你这种不敢堂堂正正打架的废物。”
言毕,他挥舞着巨镰砍向呆在原地的骑士,姿势狠厉,直取他的性命。
但他未能如愿。
金石相间的声响传来,斯卡不悦地看去,见到那个被他忽略了的人类少女竟手持一柄巨剑挡下了他的攻击。
“既然这么讨厌,那不如你放过这个废物,让我们来堂堂正正地打一架?”少女挑衅地看他,剑气荡起的气流吹起她的发丝,让斯卡莫名地觉得这张平淡无奇的脸似乎在哪里见过。
“哼。”他勾起唇角不屑地一笑:“有趣,人类的男人竟然弱到需要被女人保护,简直是耻辱。”
他挥手收回镰刀,打了个响指,骑士立刻昏睡过去,长着犄角的魔族盯住眼前的少女,眼中是发现对手的兴奋:“你也好,之前的那位小女神也好,为什么弱者总是自不量力?”
少女并未回答他的问题,或者说,她的巨剑替她回答了。
银色的大剑以绝对的速度和力度向他劈来,蛮横无理,毫无迂回和章法的考量。
但这狠厉而纯粹的攻击却让斯卡久违地燃烧起来,他挡住攻击,身体向后一跃,镰刀在帐篷上划出新的缺口,再开口时声音中充满了热血的狂热:“让我们去外面打。好的对手值得更宽广的场地。”
少女无声地同意了他的提议,于是二人在开阔而空旷的地面上继续较量。剑与镰刀在弯月下舞蹈,奏出金属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