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走？”
远远跑过来的男孩身姿欣长，当初曳地的白衣襦袂已不能阻绊他的脚步。
长琴支着膝盖大口喘气，镜月湖上一阵泠泠夜风流过喉间，未能止住那份热血上涌，反而更加刺痛。
清明净重内早已地覆天翻，沧海桑田。如今山川河流，花谷草原，虽地界缩小百倍，但繁花晴好、百草如茵又何止美丽百倍？
夜风而过，吹起叶安息重叠衣袂，也吹落迷眼花雨。
叶安息虚扶长琴，点头道，“正是。怎么，你还有事？”
长琴这才想起自己竟忘记了可以使用法术追上来，衣裳发间的枝叶被眼前之人细细取下，顿时面红如赤，支吾道：“没事……只是，你能不能带我一起去？长琴会很乖，不会给你捣乱的。”
带他去？叶安息暗暗叹息，若是平时还好，但现在……想想好友之间诡谲的情状，叶安息总觉得要出什么大事，他身负清浊生死，对于冥冥之间万事万物自有感应。他总觉得，这人间清浊之气隐有变动，似乎这微弱平衡将要一触即发。虽说长琴从未造恶业，人间因果淡泊近无，可一旦天地重劫开始，便只论身份，不论个人，天道可不会那么仁慈。
取下长琴头上歪掉的发绳，叶安息俯下|身以指代梳拢起长琴一头雪润冰沁的长发，细细束好。
“不行，我这一次下界乃是要事在身，不方便带你，亦不知归期。我将两界时间调至相同，一时之间只怕难以归来。若是你觉得清明净重无趣，或是想念重黎，便叫同归送你回去凤麟洲。若是不想回去，我将传送法阵留在了榣山，你在榣山暂呆些时日。”
长琴攥着袖角，低头抿唇，“为什么你们都不带我下界？父神每次来也从不说要带我去人间，都说我还幼小……可长琴不弱，长琴也是仙人，长琴也会打架会仙法，为什么你们都不带长琴？长琴、长琴不想和安息哥哥分开……”
长琴满面忧伤，偏生又忍着，眼角泛红，杏仁似的大眼睛像是有水在荡漾，声音忍着委屈，直叫人更觉得心疼。
叶安息长叹一声，将他抱起，走到湖边树下吊椅边，拂开椅上落花坐下，有一下没一下拍打长琴后背。天上星子闪烁，明月高悬，地上事物纤毫可见，却又朦胧柔和，似镀上层层虹晕，更衬得叶安息仿佛神仙中人。
“长琴，你看那月亮，与你在此见过的每一夜有何不同？”
长琴抬头去看，月光清冷，染洒天地，似镜花如水月，可望而不可得。摇摇头，“没什么不同啊？”
“这便是了。人生天地间，倥偬百年，于你我而言，不过一瞬。然而神明之余天地，便如凡人之于神祇。神祇亦有湮灭逝去之时，而天地仍还是眼前的天地。”叶安息缓缓说道，声音清润，如缓缓溪流、潺潺清泉流过人心间耳畔。“凡人寿数百载，可谓短暂，就如星火，转瞬而逝。却因为他们短暂，故而更加炙烈燃烧，他们短短一生所思所想远超诸神，谁也不知道他们的未来如何。但是长琴，人很强，他们可以在神明不经意的眨眼间就变得如斯强横。野兽成为他们的猎物，妖兽在不能侵扰他们的家园，妖骨妖目成为他们的战利品——神也并非全知全能，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刀锋下一次会铡在谁的脖颈。长琴，你还太小，力量不够强大，智慧也未足够，我们无法放心你一人行走在荒野两群遍地的人间洪荒。”
“可是！可是……长琴和安息你在一起，你会保护长琴的不是么？长琴不想和安息哥哥分开，上次安息哥哥走了几天，长琴就觉得好寂寞，好孤独，那样的感觉好可怕，长琴不要！”
长琴搂住叶安息脖颈，头埋在他颈间，无论如何也不愿放开。
叶安息：“……”
“傻瓜、这天下何曾有不散之筵席……我与你父神，与共工商羊等人感情何其之好，可有曾时时腻在一起？等你长大了，去过许多地方，见过人世百态，就知道没有谁能一直陪伴着你的。纵然世情允许，可生死病痛却会让人分别相离，谁也无从挽回。”
叶安息孑然长叹，忆起往昔，更觉分别痛苦早已习以为常，这世事人情的冷酷当真杀人不见血——将他一腔的热血放的干干净净。
“我不过是你生命中的过客，你的父神也不会照顾你一生。你还年轻，总有一日，待你回想起我们，或许我们早已化作着这天地间的一缕灵尘……”
“！”
长琴猛地抬头，面色苍白，难过地咬着唇角。
“怎么会？你和父神不都是天地所生的神明吗？神与天地同寿，怎么会老，会死？”
“……呵。”叶安息沉沉吐出笑音，摇摇头，身后鸦羽墨发如同长绢铺散于地，轻轻摇曳。“世间一切都必须经历生死的磨砺。纵然是开天辟地的盘古上神亦有生死，何况我等？我等或许不会老迈，但死之一事，却是无从避免的。或许是天灾，或许是人祸……故而，世间总有离别，亦因此而生悲喜哀怒。……你总有一日会懂。”
“……我不明白。”长琴有些沉重，“我、我不想明白……为什么不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大家在一起，开开心心的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分离？谁规定一定要有这些？长琴不喜欢……”
“……谁都不喜欢，也不会有人喜欢，但总要习惯。”手上亮起灵光，点在长琴头顶，叶安息声息渐弱，“睡吧……愿你别那么快长大。”
长大要经历太多不开心的事，你既然不喜欢，那就少经历一些罢……
将清明净重联结到榣山结界上，叶安息沉思良久还是颇有些不安心，又在榣山附近加了数个结界这才安心离去。
飞越茫茫雪原，皑皑冰川，郁郁林木，笼罩在树荫下的城池散发着衰败而腐朽的死亡气息。叶安息略皱眉头，此地本有结界庇佑，按理来讲，结界不应此时消散。
伸手与虚空抓握，他的手中凭空显出几缕白玉色泽的灵力脉络——“果然……”叶安息眼眸黯下。
本来，有他的结界在，长生城内将风调雨顺，邪秽不侵，妖魔难入。他的力量本就十分清正，对于邪祟极为克制，天底下的妖魔，怕是难有能破他结界的。但若是清气所生神灵，便会简单许多。
这几缕灵力并非一身所有，一种清气冰冷无情，一种金气锋锐凛冽，叶安息心下一沉，心中已模糊有了答案。可为何如此……叶安息想不通，这些无辜的凡人有什么冒犯到那人的地方，而那人又为何介意这些凡人的冒犯？
或许是物以类聚，他的几位朋友都对凡人十分亲厚，心态相当平和，胸襟博大，并不会介意他人言辞间的冒犯。果然一样米养百样人，同样一团清气所化，却偏生也有如此狭隘可恨之人！
长生城中流水已断，城中圣树集聚水湖也渐渐干枯变作死水。土地干燥龟裂，植物枯死，野兽横行，城中到处可见死去的族人枯骨，咬着牙，扬手一团灵火将那些腐败尸骨烧的干干净净，只有几许残灰随风而逝。
“到底……发生了什么？”
神殿崩塌，城中神像也已朽烂，还可见厉鬼冤魂，妖兽怪异出没。祭台上有祭祀的痕迹，但也过了许久的模样。
闭上眼，感应到城中除了妖异再无活物。
轰隆隆隆！——
叶安息浮于天空，收手向下虚按，偌大城池带着城中妖兽邪祟在尘土与烈火中永埋地底。
远方水灵的气息浓烈如斯，叶安息讶异，如此干涸之地竟还有水相神明靠近？莫不是共工或者商羊？可竟无其他二人在侧可真是稀奇……
再看一眼被黄沙风雪顷刻淹没的古城，再无留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