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春来合上笔的时候，窗外早就黑透了，只剩她昏黄的台灯还亮着，像是在和天上的星星一应一和。她熄了灯，打算再窝上床用那个破旧直板机背一下英语单词。
掀开被子刚爬上去，她就又跌了下来。
不是说好的建国以后不能成精吗？
那这个摇着尾巴给自己抛媚眼的漂亮娃娃是怎么回事？
“书生，我等你好久了，别看书了，看看妹妹吧。”
春来下意识去拽了那条看起来就毛茸茸的尾巴，它“嗷”了一声又变回了狐狸，然后下一秒就被扯下了床。
小狐狸不愧是一只真情实感的蠢狐狸。9102年了，它还钟情于聊斋的剧情，并且，看走了眼。
春来眨巴眨巴眼睛，说：“实在是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我是女的。”
小狐狸委屈。
以前都听前辈们说，只要够妩媚，以它们狐妖一族的样貌，世间还没有哪个男子可以不被斩于马下。可谁知道它竟然碰上了个女娃娃。
唉，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但小狐狸算是碰瓷上春来了。
“你看，我还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妖，尾巴都还收不起来，在外边随便转悠的话，万一被人看见，一定会打死我的。”小狐狸可怜巴巴地看着春来，眼睛里缀着泪花，“你就忍心看我被打死做成围脖吗？”
春来苦恼地抓了抓脑袋，撇了撇嘴，最后还是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又像是想起什么，瞪了瞪这只眯着眼睛的小东西：“我可告诉你啊，不许偷吃外面的鸡啊！”
2
除了不许小狐狸吃鸡，春来还叮嘱它要好好藏起来，不要被她爸妈和弟弟发现了。春来爸妈平日很少在家，所以小狐狸最重要的就是提防春来那个营养过剩的弟弟。
有次它听见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吓得它立马就躲到了床下。
“杨春来，我没钱用了，给我点钱。”小胖子拖着一双有点不合脚，但是看起来还挺漂亮的皮鞋闯进了春来的屋。
“我不是昨天才给了你钱吗？”春来在做数学题，虽然被打断了，但还是好声好气在讲话。
“昨天的钱用完了。”
“那我今天也没有了呀。”
“你去找妈要啊。”没要到钱，小胖子便拽过了春来的书包，还没等春来反应过来，小胖子就把书包里的什么东西拿走了。
“你还给我！”春来有点生气。
小胖子开始找其他的东西了，边翻边说：“你不是一个好姐姐了，你以前都会把学校发的牛奶留给我的，现在你都不管你正在长身体的弟弟了。”
春来不吱声了。
小胖子不知道又在翻箱倒柜什么，一步步逼近床头，吓得小狐狸又往墙边缩了缩。
“这个！我知道，我们班有同学说这个拿来当鞋垫可好用。”
小胖子心满意足地走了，脚步声虽然还有些拖沓，但明显欢快了许多。
春来蹲在床边，小声给小狐狸说：“对不起哦，那个牛奶本来是打算留给你的，还是没藏住。”
那天之后小狐狸才意识到，自己在春来这里蹭吃蹭住都好久了。怎么报答她呢，春宵是不可能的，小狐狸仔细思考了一整夜。
然后第二天清晨，春来在自己的书桌前发现了厚厚一摞考试资料，有写过的，也有没写过的。
但都破破烂烂的，不知是从哪个旮旯里刨出来的。
3
天气越来越冷了，冬天快到了，距离春来中考，就剩半年了。
春来家里电压不够，只能拉一个小太阳，作为姐姐她就让给了弟弟。南方天气虽不如北方的冷，但春来还是常常被冻得写不动字。
这时候小狐狸就会趴在她脚上，用毛茸茸的大尾巴环住她的小腿。
小狐狸想不明白，都这么冷了，春来为什么还是抱着她的作业本不松手。
春来说，她想去县城读高中。
小狐狸问，那你没钱怎么办呀。
春来说，她打听过，县城的高中有奖学金，是很大一笔钱，所以她要好好学习，那个钱是奖励给好学生的。
小狐狸又说，这个村子不也蛮好的吗？为什么非要去县城？
春来不说话了，她直勾勾地看向窗外那棵被吹得干干净净的树。
见春来不说话了，小狐狸挠了挠她的小腿，又窝在春来的脚上，团成了一球。它心想，管它呢，能在这里多赖一天是一天，反正自己也没地方去。
4
就这样，挨过了一天又一天。
春天也许快到了，窗外那棵光秃秃的树上挂上了漂亮的红灯笼，窗户上也贴上了大红色的剪纸，街上的小孩穿成了一个个小团子，喜气洋洋的。
不知道为什么，听着不知道哪里传来的“恭喜恭喜恭喜你呀”，小狐狸心里也对春天产生了一丝憧憬。
它开始期待春天和煦的风，和温柔的太阳，还有光秃秃的树干上冒出的嫩芽。甚至小狐狸眼中的小胖子和春来爸妈也不那么可恶了。
事实上，这也并不是错觉。这些天，春来家人对她这个女儿的态度的确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春来最近都不用帮忙烧饭了，弟弟也不再到春来的房间打劫了，趁着赶集，春来妈还带着春来去裁了一身新衣服。
小狐狸甚至在街上听见有人说“春来的命可真好”。
小狐狸觉得日子是挺不错的，也许会变得越来越好。
直到春来哭着回来，小狐狸才意识到严重性——就算被母亲打骂，被弟弟抢走属于自己的东西，抑或是被数学题难倒，她都没有哭过。
小狐狸慌了。
春来就要被带去相亲了。
小狐狸跟去了隔壁村，它躲在王二狗家的墙角。
王二狗是个瘸子，快三十了，本来家里给他娶不起媳妇儿，不过最近他的妹妹说了一门亲事，男方给了一笔巨额彩礼。最近王二狗家的大门都要被踢破了。
小狐狸听得迷迷瞪瞪的，它有些听不太懂，但它透过破掉的墙脚，能看见春来耷拉着的脑袋，和耸动的肩膀。
它不太高兴，因为春来好像不能去县城读书了。
可是由不得它，也由不得她。
春来妈妈心动了，王二狗家对春来很满意，愿意给一笔很可观的彩礼，这笔钱不仅够春来弟弟从小学读到大学，还够春来弟弟娶一个漂亮媳妇儿。
还是钱的事。
说起钱，小狐狸想起来了。
“钱终于下来了，太磨人了。”那个人这么说，“还不是因为那个女领导，非要说什么平等啊，专款专用啊。我看就是把脑子读傻了。”
另一个人说：“真够不容易的。你说这女人不待在家安安分分相夫教子，出来折腾我们算个什么回事。”
“不过好在就她一个人比较麻烦，找了几个人去磨了两天，大领导就松口了。女的还是不行。”
另一个人问：“年前能下来真挺好的，你什么时候去取？”
“下周一吧，我还得上县城一趟。村里只有信用社，还挺麻烦的。”
“哎，支书，真是辛苦你了。”
它想起来，今天就是周一。
5
春来顶着肿成核桃的眼睛回家，却并没有看见小狐狸的踪影。
她躺在床上。
“你就是被那群城里人带坏了！什么支教，她们就是来搅乱我们的生活的。还想去县城读书？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反正最后都要嫁出去给别人生小孩，还不如赶紧嫁人。”
“诶，嫂子，莫跟小孩子家计较。不过小春，人家王二狗够有诚意啦，那可是五十万呢。咱们一辈子都不定能挣到那么多钱呢，人说给就给。小春，这是你的福气啊。”
“也就是人家看上咱家家庭比较单纯，看上你读过一点书应该能教好娃娃，你可别被你读的那些书给祸害了啊。”
“是啊是啊，多好一门亲事，可不能不应啊。小春你不考虑自己，也得替你爸爸妈妈考虑考虑吧，你爸爸妈妈把你和你弟养大，多不容易啊。你弟弟以后还要读书，可不能耽误啊。”
“小春，听姑一句，咱今年就赶紧把这婚定了，明年就别去上学了，咱乖乖结婚，明年咱赶紧抱个大胖小子，这日子保准过得红红火火。”
姑姑婶婶们你一言我一语，都是劝她同意。
可春来还是觉得他们说得不对。
书上说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可是自己就算是付出了十倍的努力，也得不到哪怕本该属于自己的一份收获。所有的爱都是给弟弟的，她什么也得不到。
那时候支教的漂亮姐姐说，不是你的错，要怪就怪这个地方太落后了，他们看不到你的价值，看不到女孩的价值。她还说，你一定要更加努力，离开这里，才可以离开这种命运。
所以春来想去县城。她以为，也许县城会有一点不一样吧。
可是现在，她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选择。
或者她知道，自己根本就没有选择。
6
房间本是漆黑，春来听到悉悉窣窣的响动，连忙点开了灯。
小狐狸出现在昏黄的灯光下，它脏兮兮的，好不容易被春来一口牛奶一口米喂得光滑的皮毛也乱糟糟的，还挂着残枝落叶和刚刚干涸的伤疤。唯一干净的是被它叼着的那个约莫它的一倍大的布口袋，看起来沉甸甸的。
终于见到春来，小狐狸露出了一个满意的表情，把布袋子往前推了推，又用耳朵蹭了蹭春来的小腿。
春来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
小狐狸见春来没有要打开它的意思，有些急了，开始上手扒拉那个口袋，终于咬破了一个边角，露出了粉红粉红的内馅儿。
钱。
布口袋里面，装的是一沓一沓的钞票。
春来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她愣住了。
小狐狸看不太懂春来的表情，但是它以为这些钱，应该能解决春来的困境了吧。它晃晃尾巴，顶着一身狼狈，绕着春来摇头晃脑。
“不就是钱吗？我给你解决啦！”
春来问小狐狸钱是从哪里来的。
小狐狸最初一口咬定是自己从路边捡的口袋，它自己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钱。
终于是看见春来着急得快要掉眼泪了，小狐狸才说出了实情。
春来一夜没合眼。
7
天快蒙蒙亮的时候，春来猛地坐起身，翻下了床，拖出了床下的布口袋。
她摸了摸口袋被小狐狸咬出的豁口，又打开摸了摸里面的钱，长叹一口气。
她决定把这个钱还回去。
但就像电影一样，总会在重要情节发生“凑巧”。
春来的凑巧是，她抓着钱袋子出门的那一刻，门外的熙熙攘攘与她有关。
村长，村支书，还有隔壁的老李头，村口的吴大妈，还有好多她认识或不认识的面孔，和她的爸爸妈妈还有弟弟，闯进了她的房间。
她愣了。
“就是这个袋子！居然是你偷的钱！”
“天哪，早知道杨家的姑娘只知道读书，把脑袋读傻了，没想到居然还干出这么恶劣的事情，太坏了！”
“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钱？这可是咱们村那几个男娃娃上大学的钱，是咱支书求了领导好久才要下来的钱。那些娃娃可是未来的国之栋梁，是我们村的骄傲啊。咋能被你这种小偷小摸的人毁掉他们的人生。”
“当初要不是你孙叔劝你爹妈把你这个赔钱货留下来，当行善积德好盼来你弟，你早就和你大姐二姐一样顺着臭泥沟子水飘走了。个白眼狼现在还来偷钱，你对得起你爹妈嘛！”
“你看看你弟弟多乖，再看看你哟。老话说小时偷针长大偷金，年纪轻轻不学好就学会偷钱了，真够能耐的。老杨啊，我说你还是太温柔了，这要是我闺女，保证打得她一月都出不了门。”
“可真是个不要脸的坏丫头！”
七嘴八舌，污言秽语。
春来觉得吵闹。
“啪！”
春来爹再也看不下去这个场景了。
春来被扇倒在地上，左脸的疼和热迅速窜到她的大脑。
她又觉得安静。
“丢人现眼！”
刚才那些琐碎的骂声又变成了好言相劝，什么还是小孩子别发脾气了，什么改了就好大家会原谅她的。
不知道是不是春来爹那一巴掌太过用力，春来觉得什么也听不见了。
8
王二狗家退婚了。
这算不上什么大新闻了，毕竟谁家也不会让一个偷过钱的公认的坏姑娘过门。面子上过不去不说，谁知道她以后还会做什么坏事。
更何况王二狗家现在根本不缺媳妇儿。
春来被关了禁闭，她爹不允许她踏出家半步。
不知道是觉得丢人，还是生气好好的一桩婚事，说没就没了。也许两者都有。
春来每天就趴在她的书桌上，被撕成碎片的课本包围起来。她盯着窗外那棵树发呆，感受不到疼，只能感受到从手指尖到心脏的冷。
小狐狸后来被春来爹逮到了。
春来爹叫来了支书，支书说对对对就是这只狐狸，只听说过狐狸精，没想到这你家姑娘还会指使狐狸做事儿。
春来爹的脸色更黑了，立马一棍子下去。
树下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兴起也拿起石头砸在了狐狸身上。小狐狸嗷呜嗷呜叫，引起树下的人一阵阵叫好。
春来透过剪纸的缝隙，看见小狐狸身上刺眼的血色。
她拖着沉重的腿，一瘸一拐地走出去。
围观的村民让出了一个口子，春来爹还在挥舞着手中的棍子。
她跪在狐狸跟前。
春来带来的悲凉感让人们感到不自在，本还吵吵嚷嚷的人群忽地沉默了。
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人群渐渐散了，就连春来爹，也铁青着脸，拎着带血的棍子走了。
她把狐狸抱回了房间，用热水浸湿了毛巾，小心翼翼地给小狐狸擦拭污渍和血迹。
但小狐狸的呼吸声还是越来越微弱了。
9
小狐狸知道自己是个蠢狐狸。
修炼了多年，最多也只能幻化出一个带着尾巴的人形，活该被逐出师门。本来只想着下山勾引个男人得到苟延残喘，没想到第一眼碰上的是个女孩儿，还被认出来是妖精了。
若不是春来善良，自己也许连这半年偷偷摸摸的快乐时光都得不到。
这么说来，是自己赚了。
回顾自己的妖生，连平平淡淡普普通通都算不上，最光辉的一刻，竟然是自己下定决心去偷钱的时候。
从制定方案到实施用了不过几小时。
它从村里开始跟踪支书，到了县里看见支书把钱取到手，又上了回程的车，在支书下车撒尿的时候把钱袋子摸到了手，逃进了玉米地里。路上应该有很多困难吧，但是小狐狸都想不起来了，它只记得起那时自己叼着袋子不停地跑啊跑啊。
是什么时候被发现了呢，唉，自己要是做得更完美一点就好了。
想到这里，小狐狸用最后的呼吸说，对不起。
对不起，都怪自己太蠢了，若不是自己，春来就算是要结婚，至少还不会被打被骂，被当成过街老鼠，被所有人在背后议论。自己一直就是蠢狐狸，什么都做不好，想要帮她，都只能给她带来祸患。
小狐狸死在了春来的怀里。
春来不恨它，春来也不恨自己的爹妈，不恨弟弟，也不恨王二狗，可她还是又委屈又难受。她不知道该恨谁。她想，或许都是她自己的错，如果自己是个男孩，她就能好好读书，就不用嫁人，更不用因为弟弟的彩礼而被误会。
她恨自己是个女孩，就像那些人恨女孩那样。
她终于想到了死，她想，如果有来生，自己还是做一个男孩吧，就不用像这辈子这么痛苦艰难了。
春来看见了桌上的削铅笔的美工刀，刀片上还有铅笔的碳的碎屑，黑黢黢的。
10
窗外那棵光秃秃的树发芽了。
春天终于来了。
